口遇到了贝茜。
“太太正醒着,”她说,“我已经告诉她你来了。来,我们去看看,看她是不是还认识你。”
我用不着别人带领便走到了那间熟悉的房间,从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儿去受罚或者挨骂。我匆匆地走在贝茜前面,轻轻地打开房门。由于天正在渐渐变暗,桌子上已经摆上一盏有罩的灯。那里还像以前一样,放着那张四根柱子的大床,上面挂着琥珀色的帐子;还摆着梳妆台、扶手椅和脚凳。我曾经上百次地在这张脚凳上被罚跪,请求宽恕我未曾犯的过错。我向附近的一个角落望了望,竟有些想看到那曾令我心惊胆战的鞭子的细长的形状;过去它常躲在那里,等着它的使命的到来:它就像小鬼似的跳出来抽打我发抖的手掌或畏缩的脖子。我走近大床,拉开帐子,朝堆得高高的枕头俯下身去。
我极其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脸,此时我急切地寻找着那熟悉的面孔。时间消除了复仇的渴望,平息了愤恨和憎恶的冲动,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当年,我在痛苦和憎恨中离开了这个女人,如今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却只是同情她的极大病痛,强烈渴望忘却和原谅对我的一切伤害——一心只盼彼此和好,并在亲善中握手。
那张熟悉的脸就在那里,依旧是从前那样严酷无情——还有那什么也不能使它软化的独特目光,那稍微扬起的专横傲慢的眉毛。这张脸曾对我投来过多少次威胁和憎恶啊!此时此刻,当我望着它严厉冷酷的模样时,童年时代的恐惧和悲伤的回忆是怎样地涌上了心头啊!然而,我还是弯下身子吻了她,她看着我。
“是简?爱吗?”
“是的,里德舅妈。亲爱的舅妈,你好吗?”
我曾经发过誓,再也不叫她舅妈了,不过我认为现在忘记和违反这个誓言并不是罪过。我用手握住了她伸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如果她也慈祥地回握我的手,我肯定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欢乐。然而,无情的本性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变得温和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那么一下子就能消除的。里德太太不仅把手移开,连脸也稍微转开了一点儿,说是今晚有点热。她又是这么冷冰冰地对待我,我马上觉察到她对我的看法——她对我的感情——并没有改变,而且也不可能改变。她那透着冷酷的寒光的眼睛,温柔不能使它感动,泪水不能把它溶解。从她的目光中我看出她决心到最后一刻都认定我是坏的;因为如果承认我是好的,那么给她带来的将不是宽厚的快乐,而只是一种羞辱的感觉。
我感到痛苦,继而又感到愤怒,最后我决心要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格和意志如何,我都要她听我的。像小时候一样,我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可我命令它们回到源头。我拿了张椅子放在床头边坐下,朝枕头俯下身子。
“你派人叫我来,”我说,“现在我来了,我还打算住下来,看看你的病情发展情况。”
“哦,当然!你已经见到我女儿了?”
“见到了。”
“好吧,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住下,直到我能把我心中的一些事跟你谈谈。今晚时间太晚了,而且这些事我一时也很难想起来。不过我确实有些事要跟你说说——让我想想看……”
她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和变了样的语调,说明她原先那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已经变得多么虚弱。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拉过被子来裹住身子,我的一只胳臂肘正好搁在一个被角上,把它给压住了,她立即发起火来。
“坐直了!”她说,“别死死压着被子,惹我生气——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那个孩子给我带来的麻烦,多得简直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个大累赘竟然落在我的身上!她那性格真是莫名其妙,她常常突然大发脾气,还总是鬼鬼祟祟地察看别人的一举一动,她天天如此,给我带来多少烦恼啊!我肯定地说,有一次她像疯子或者像个魔鬼似的对我说话——没有一个孩子像她那样说话和看人。我很高兴,总算把她从家里给撵走了。在洛沃德那些人是怎么待她的呢?那儿流行了伤寒,死了很多学生,可是她没有死。不过我却说她死了——我但愿她死了!”
“真是个奇怪的愿望,里德太太。你为什么这么恨她呢?”
“我一直讨厌她的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是他特别钟爱的人。她自降身份嫁人时,他反对家里人跟她断绝关系。听到她的死讯,他哭得像个傻瓜。他硬要派人去把她的婴儿接回来,虽说我再三劝他宁可出钱交给别人抚养,可他就是不听。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就厌恶透了——一个病恹恹、瘦巴巴、哭哭咧咧的小东西!她整夜地在摇篮里哭个不停——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而是一个劲儿地呜呜咽咽、哼哼唧唧的。里德可怜她,时常照料她,关心她,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说实在的,他自己的孩子在那么大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在意过。他非要我的孩子们对这个小要饭的友好相待。我的宝贝们可受不了这个,他们表示不喜欢她,他就跟他们发火。他在最后一次生病期间,还不断地叫人把她抱到床边;临终前一小时,还强迫我发誓继续抚养那个小东西。我倒宁愿他要我收养一个从救济院领来的小叫花子。但是他软弱,天生的软弱。约翰可完全不像他父亲,这我很高兴。约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完全像吉布森家的人。哦,但愿他别再写信要钱折磨我了!我再也没钱给他了,我们变穷了。我得把一半仆人打发走,把一部分房子空关起来或者出租。我绝不甘心这么做——可是不这样,我们怎么生活下去呢?我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拿去抵押利息了。约翰没命地赌博,而且老是输钱——可怜的孩子!他被一群骗子给缠住了,约翰是完了,堕落了——他那副样子真是可怕——我瞧着他都为他害臊。”
她越说越激动。“我想我这会儿还是离开她为好。”我对贝茜说,她正站在床的另一边。
“也许是的,小姐,不过她每到晚上就经常这样说话的——早上她就比较安静。”
我站起身来。“站住!”里德太太大声嚷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他威胁我——他老是用他的死或者我的死来威胁我。有时候我梦见在为他大殓,他的喉部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要么就是他的脸又肿又黑的。我落入了困难的境地,遇到大麻烦了。我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弄到钱啊?”
这时,贝茜竭力劝说她服一剂镇静药。贝茜好不容易总算把她说服了。过不多久,里德太太变得安静了些,渐渐进入昏睡状态。于是我离开了她。
十几天过去了,我没有再跟她谈过话。她一直不是神志不清就是昏睡不醒。凡是有可能使她痛苦得激动起来的事,医生都严加禁止。这期间,我尽量跟乔琪亚娜和伊丽莎和睦相处,一开始,她们的确十分冷淡。伊丽莎常常一坐就是半天,顾自埋头做针线,看书,或者写字,难得对我或对她妹妹说上一句话。乔琪亚娜会一连几小时喋喋不休地跟她的金丝雀胡扯一通,根本不来理睬我。可是我决定不让自己显得无所适从,我随身带来了自己的画具,它们既让我有事可做,又让我有了消遣。
我常常拿出一盒画笔,几张纸,离开她们,在窗户跟前坐下,随意画一些幻想中的图画,描绘出不断变幻的想象万花筒中出现的画面:两块礁石之间的一片海面,初升的月亮以及横在月亮表面的一条船、一丛芦苇和菖蒲,一个戴着荷花的仙女的头,从里面升起,在一圈山楂花下,雀窝里坐着一个精灵。
一天早上,我着手画一张脸。究竟要画什么样的脸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也无所谓。我拿了一支软铅黑铅笔,把笔尖弄得很粗,开始画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就在纸上勾画出一个宽阔突出的额头,脸的下半部画得方方的,这轮廓使我高兴。这轮廓很惹我喜爱,我手中的铅笔迅速给它添上了五官。在这个额头下,得画上两条特别明显的平直的眉毛,接下来自然应画上个轮廓分明的鼻子,笔挺的鼻梁,大大的鼻孔。然后是一张看上去灵活,长得不算小的嘴。再是一个坚毅的下巴,下巴中间有一条明显的凹痕。当然还要加上一些黑色的胡须,还有浓密地遮住两鬓、在额头上卷曲成波浪形的乌黑头发。现在该画眼睛了。我把它们留在了最后,因为画眼睛最需要下一番工夫。我把眼睛画得很大,样子画得很好,睫毛画得又长又黑、黑眼珠又大又亮。“不错!可是还不太像。”我看了看效果,想道:“还要再有力些、再精神点儿。”我把阴影加深,好让光闪得更亮——恰到好处地润饰了一两笔就成功了。哪,朋友的脸就在我眼前。两位小姐的漠然相对和不理不睬
,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看它,对着这栩栩如生的肖像微笑。我看得出了神,感到心满意足。
“那是你一个熟人的肖像吗?”伊丽莎问道,我没有注意到她走到了我的跟前。我回答说这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一个头像,说着急忙把它放到了别的画纸下面。当然,我是在撒谎。实际上,这是一幅非常逼真的罗切斯特先生的肖像。不过,除了我自己,这对她,或者对其他任何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乔琪亚娜也走过来看。别的几幅画她都很喜欢,却偏偏把这一幅头像叫做“一个丑男人”。她们俩似乎对我的画技感到惊讶。我表示愿意为她们画幅肖像,她们轮流坐下来让我各画了一幅铅笔草图。接着乔琪亚娜拿出了她的藏画册。我答应画一幅水彩画让她收进画册。这一下子就使她高兴了起来。她提议到庭园里去散散步。我们在外而待了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兴致勃勃地说起知心话来。她主动向我讲述了两个社交季节以前,她在伦敦度过的那个出尽风头的冬季——她在那儿引起的爱慕——她所受到的关注。她甚至还暗示我说,她赢得了一位爵士的欢心。从下午到晚上,这类暗示越来越多,她提到了各种各样的绵绵情话,描绘了多种情形的动情场面。总而言之,那一天,她给我即兴创作了一部时髦生活的小说。这些谈话,每天她都会重新说一遍,而且一直是同一个主题——她自己、她的恋爱和悲哀。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她母亲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目前她家暗淡的前景。她满脑子装的似乎都是对往日欢乐时光的怀念和对未来放荡生活的渴望。每天,她只在她母亲的病房里待上五分钟,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
伊丽莎还是很少说话,显然她没有时间多说。她看上去很忙,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忙的人;然而又很难说出她到底在忙些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看出她勤奋繁忙的任何效果。她有个闹钟把她一大早就叫起来。我不知道她早餐前忙什么;可是吃完早餐,她把时间均匀地分成了几个部分;每一小时都有特定的工作。她一日三次都在读一本小书,我看了一下,是《祈祷书》。有一次,我问她那本书最大的吸引力是什么,她说是“礼拜规程”。她每天要花三个小时来做针线活儿,用金线给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缝边,那块布大得几乎可以用来做地毯。我问这布到底作什么用,她告诉我说,这是用来给盖兹海德附近一座新建教堂盖祭坛的。她花两小时写日记,两小时一个人在菜园里干活儿,一小时整理账目。她似乎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谈话。我相信她是自得其乐的。这种例行工作对她来说非常知足。如果发生什么事情,迫使她打乱那时钟般准确的作息规律,那可是最叫她恼火的。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时爱说话。她告诉我,约翰的行为使家庭面临败落,这是让她深为苦恼的根源。不过她说她现在已经定下心来,并且作出了决定。她已经留心保住了自己的那份财产,一旦母亲去世——她平静地说,她母亲是完全不可能痊愈或者长期拖下去的——她就要执行一个运筹已久的计划:找一个幽静的隐居之地,让严守时刻的习惯永远不受干扰,在自己和浮华的尘世之间筑一道安全的屏障。我问她乔琪亚娜会不会跟她在一起。
她回答说当然不会,因为乔琪亚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她们向来没有。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她在一起,使自己受累。乔琪亚娜有她自己的路可走;而她,伊丽莎,也是有她自己的路可走。
乔琪亚娜在不向我倾吐心事时,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抱怨家里太沉闷,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妈来请她进城去。“只要能躲开一两个月,”她说,“等一切都过去了,那就要好得多。”我没问她“一切都过去了”是什么意思,可我猜想她指的是意料中的她母亲的去世,以及继之而来的让人悲伤的葬礼。伊丽莎通常对她妹妹的懒散和抱怨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就像眼前根本没有这么个满腹牢骚、懒洋洋地躺着不动的人。可是有一天,她收起账簿,摊开刺绣活之后,突然对她指责起来:
“乔琪亚娜,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你更自负、更愚蠢的拖累别人的人了。你根本没有权利出生,因为你只会白白地糟蹋生命。一个有理智的人应当有自己的追求,按自己的意愿生活,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你却不是这样。你只想靠别人的力量来担负你的软弱无用。要是没有人愿意拿你这样一个肥胖、懦弱、虚荣、无用的东西来给自己做累赘,你就会嚷嚷,说你受到了亏待、忽视,说你不幸。不但如此,你还认为生活应该不断花样翻新,充满刺激,否则这世界便是个地牢。
“你必须受人爱慕,被人追求,受人奉承,你必须有音乐、跳舞和社交,要不你就萎靡,你就颓丧。难道你就没有头脑去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你不靠任何人的努力和意志,而只靠自己的吗?你拿一天来试一试,把它分成若干部分,每一部分都分配好任务,把全部时间都包括进去,不留下一刻钟,十分钟,或者是五分钟的空闲时间。你要有条理地、严格地按照秩序依次去做每一件事。这样,在你几乎还没发觉一天已经开始的时候,这一天就过完了;这样,你就不用感谢任何一个帮你打发空闲时间的人了;你也不必去求谁做伴、谈话、同情或忍耐了;总之,你就会过上一个独立的人应过的生活。接受这个忠告吧,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忠告。如果你做到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就不需要再依靠我或者任何其他人了。要是不听这个忠告,继续像以前那样一味渴望、哀叹、懒散,那就等着品尝你愚蠢行径的后果吧,不管它有多糟,有多难受。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最好仔细听着,虽然我不会再重复我现在要说的话,但是我将坚决按这话去做。妈妈去世以后,我就和你一刀两断;从她的棺材抬到盖兹海德教堂下的墓穴那天起,你我就分道扬镳,像从不相识一样。你不必认为,因为我们碰巧是同一对父母所生,我就将容忍你用哪怕是最微弱的要求来拖我的后腿;我可以告诉你——哪怕除了我们以外,全人类都消失了,就只剩我们两人单独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而我自己则去新世界。”
她闭上了嘴。
“你大可不必费神来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乔琪亚娜回答说,“人人都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没心肝的家伙。我知道,你对我有刻骨的仇恨,以前我就有过这样的例子,在有关埃德温?维尔勋爵的事情上,你就对我用了卑鄙的伎俩。你不能容忍我的地位比你高,得到贵族头衔,被接纳进你连脸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于是你就扮演了奸细和告密者的角色,永远毁掉了我的前途。”乔琪亚娜掏出手绢,擤了整整一小时的鼻子。伊丽莎冷漠地、无动于衷地在坐那儿,一个劲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不错,宽厚的真情在某些人眼中是无足轻重的,可是这两位表现出来的这两种性格,恰恰是因为缺少了它。一个刻薄得让人无法忍受,一个又乏味得令人觉得可鄙。缺少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无味,可是没有感情调入的理智也苦涩、粗粝,让人难以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琪亚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看得已经睡着。伊丽莎上新教堂去做圣徒节礼拜——在宗教方面,她严格履行仪式,甚至到了循规蹈矩的地步;凡是她认为是虔敬义务的事,任何天气都不能阻止她按时去做;不管天好天坏,她每个星期日去教堂三次,平时有祈祷仪式的话,她肯定去。
我想我还是上楼去看看那位濒危病人的情况,她躺在那儿几乎就没人理睬。仆人们只是偶尔去照料一下,请来的护士没人监管,随意能在任何时候溜出房间去。贝茜虽然忠心耿耿,可是她还要照料自己的一家人,只能偶尔到宅子里来。果不出所料,我发现病室里没人看护。我发现病房里根本就没人值班,不见护士的影子。病人一动不动地躺着,看样子是在昏睡。那张死灰色的脸陷在枕头里。壁炉里的火已快熄灭。我加上了一些燃料,整理了一下被褥,朝她注视了一会儿,而她现在已经不能注视我了。随后我转身朝窗前走去。
雨水猛烈地抽打着窗玻璃,狂风暴烈地刮着。“有个人躺在那儿,”我想,“她很快就不用再经受人间的暴风雨了,那个灵魂正在竭力挣脱它的肉体躯壳,当它终于获得解脱时,它又将飞向何处呢?”
思考着这个重大奥秘时,我想到了海伦?彭斯,想起了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那关于脱离了躯壳的灵魂都是平等的信条。回想中,我在倾听着她的声调,还在描绘着她那苍白的、超越尘世的容貌,她那憔悴的面容和崇高的凝视。——这时,我身后的床上响起了一个有气无力的低语声:“是谁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有好几天没说话了。莫非她苏醒过来了?我急忙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我?”她答道,“你是谁?”她诧异中带点惊恐地看着我,但还不是狂乱的神色。“我一点儿也不认识你——贝茜在哪儿?”
“她在门房里,舅妈。”
“舅妈!”她学着重复了一遍,“谁叫我舅妈?你不像是吉布森家的人,不过我认识你——那张脸,那双眼睛,还有那个额头,我都很眼熟。你像是……啊,你像是简?爱!”
我没做声,生怕一承认是我是谁会引起她的休克。
“不过,”她说,“我恐怕弄错了。我的脑子一直在骗我。我想见到简?爱,脑子里就会凭空出现一个像她的人来。再说,已经八年了,她也一定长得完全变了模样了。”这时,我才温和地对她说,我就是她猜想和想见到的那个人。看出她已听懂我的话,她的神智也很清醒,我就讲了贝茜是怎样差她丈夫把我从桑菲尔德接来的。
“我知道,我病得很重,”停一会儿她又说道,“几分钟前,我想翻个身,可是发现自己的手脚一点儿也动不了。在我死以前,我还是把心事说出来的好。身体好的时候我们不大去想的事,到了像我现在这样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压得慌。护士在吗?屋里除了你没别人了吗?”
我说只有我们两人,让她放心。
“唉,我做了两件对不起你的事,现在我为这感到后悔。一件是,没有遵守对我丈夫许的诺言,把你当我亲生的孩子一样抚养大。另一件事是……”她忽然不说了,“也许,这毕竟算不上是什么重大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再说,我也许还会好起来,像这样在她面前低声下气赔不是,真是太痛苦了。”
她挣扎着想换个姿势,可是没有做到。她的脸色变了,似乎正体验着某种内心的感觉——也许正是临终前内心痛苦的先兆吧。
“唉,我还是得把这件事了结掉。长眠已经在我面前;我还是把事都告诉她为好。——到我的梳妆盒那儿去,打开它,把你看到的里面的一封信拿出来。”
我照着她的吩咐做了。“读读那封信。”她说。信很短,是这样写的:
夫人:
盼请惠示舍侄女简?爱之地址及其近况,我拟速去函嘱其来马德拉我处。承蒙上天赐福,怜我辛苦,我已薄具资产,然独身无嗣,故甚盼于有生之年,收她为养女,并在我去世后将一切财产遗赠予她。谨致敬意。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拉
来信日期是三年以前。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我问。
“就因为我恨你,恨定了,恨透了,所以决不愿意帮你一把,让你走运。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简,忘不了那一次你对我大发脾气,你宣称在世界上最讨厌我的那副腔调,你用那种不像孩子的神情和声音,说一想到我就叫你恶心,说我卑鄙残忍地虐待你。我忘不了当你怒气冲冲跳起来,把心头毒液一股脑儿地向我倾泻时,我心中的那股滋味:我感到害怕,就像我打过或推过的一头牲口抬起头来,在用人的眼光盯着我,用人的声音咒骂我……给我倒点水喝!哦,快点!”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一边把她要的水递给她,一边说,“别再想这些了,让它们都从你的心里消失吧。请原谅我说的那些气话,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在那以后已经过去八九年了。”
她没听我说话,而是喝了点水,喘了口气,接着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告诉你,这事我怎么也忘不了,所以我就进行了报复。因为你成为你叔叔的养女,你就会过上优裕舒适的日子,这是我无法忍受的事。我给他写了信,说很遗憾,让他失望了,简?爱已经死去,她在洛沃德得了伤寒病死的。现在,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可以马上写信去否定我的说法——去揭穿我的谎言。我想,你大概生来就是折磨我的,我到临终还要回忆起这件事,心里不得安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绝不会动心去干出这种事来的。”
“你听我的劝,舅妈,别再去想这些事了,用仁慈和宽恕的心情来对待我……”
“你的脾气坏透了,”她说,“而且直到今天,我都还无法理解:你怎么九年当中不管受到怎样的对待,你都能默默地忍受,而到第十年上却突然火冒三丈了呢?我永远也弄不懂。”
“我的脾气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我容易激动,但不爱报复。小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容许我,我是会很高兴地爱你的。现在我真心诚意地渴望同你和解。吻吻我吧,舅妈。”
我把脸颊凑近她的嘴边,她却碰也不肯碰它。她说我伏在床上,使她透不过气来,接着又要我拿水。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我胳臂上喝了水,当我扶她躺下时,把手放在她那冰冷潮湿的手上,刚一碰到,她那瘦削的手立刻就缩了回去——失神的眼睛也避开了我的目光。
“那就随你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最后说,“我都完全地自愿地宽恕了你。现在你就请求上帝的宽恕,安下心来吧。”
可怜而痛苦的女人啊!对她来说,现在要努力改变她习惯的想法,也已经太晚了。活着时,她一直恨我,临死时,她仍然恨我。
这时,护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贝茜。我又继续待了半个小时,希望看到一点儿和解的迹象。然而她毫无表示。她很快就又陷入昏迷状态,此后再也没有恢复神志。就在那一夜十二点钟,她去世了。我没有在跟前为她合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没有在场。第二天早上人们来告诉我们,一切都过去了。那时候,她已经只等着入殓。伊丽莎和我过去看看她,乔琪亚娜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说她不敢去看。赛拉?里德那曾经健壮、灵活的躯体,僵硬地一动不动地平躺在那儿。冰冷的眼皮遮住了她那无情的眼睛。她的额头和强悍的面容上,依然还留着她那冷酷心灵的印迹。在我看来,那具尸体是个奇怪而严肃的东西,我怀着忧伤和痛苦的心情凝视着它。它引起的既不是温柔、甜蜜、同情、期望或者宽容的感情,而只是为她的不幸而并非为我的损失感到剧烈的痛苦,还有无比的沮丧感,这是对这样可怕地死去所感到的一种既难过又流不出眼泪来的感觉。
伊丽莎镇静地俯视着她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像她那样的体质,本该可以活到高龄,是烦恼缩短了她的寿命。”说着,一阵痉挛使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痉挛过去后,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走了出去。我们两人谁也没掉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