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三年十月初五癸卯日,京城,赵宅。
待魏谦醒来的时候,秋末早晨的日光已经盈满了眼帘。魏谦顺手往身边一探,却不想扑了个空。
魏谦立时从睡意惺忪之中惊醒,心头是一阵令他心慌的失落。魏谦连忙支起身子,抬头张望,幸好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厚实身影。
赵崇明就站在内室对侧的书案前,一身青色燕居行衣,整个人背对着魏谦,正悬肘运腕,落笔行书。
晨间空气微凉,橙色的熹光洒在赵崇明身上,在地上落下淡漠疏朗的光影。魏谦就这么侧身倚枕瞧着,心头是无比的安宁与闲适,好似时光就在此刻停滞一般。
可魏谦又觉得恍惚,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熟悉。他记得从前是小胖子在书桌前攻读经书的背影,后来是赵知府在公案前批阅文书的背影,如今的大宗伯位处清贵,早没了公务劳累,但赵崇明依旧一如多年的自律,日日早起,提笔临书。
当然啦,魏谦也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地赖床贪睡。说起来,魏郎中也亏得遇上永靖帝这位不爱上早朝的天子。自永靖十八年以来,除了每月朔望两日和重要节日的大朝会,其余日子都是免了早朝。
魏谦贪看了好一会才从床上起身,扯了件外袍披在身上,蹑手蹑脚走上前去,然后从背后轻轻环住了赵崇明。
赵崇明手上笔触一顿,随后伸手朝砚台里蘸了蘸墨,继续书写着。这熟悉的动作,赵崇明都不带想就知道是谁了。
赵崇明缓缓出声道:“醒了。”
魏谦隔着衣物,在赵崇明胸腹间揉搓抚摸着,随口应了一声。
赵崇明笔下依旧不疾不慢,恍若未觉,这情形反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也早由着自家的老匹夫这么上下其手。
不过赵崇明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立时眉头一皱,将笔支在笔架上,侧头沉声责怪道:“你怎么也不多添件衣衫?”
魏谦听了却全不在意,手上动作丝毫不慢,咕哝道:“没事,抱着你暖和。”
“如今快入冬了,也不怕冻着,你昨晚不还说脚疼。”
“老毛病了,不打紧。你写你的字好了。”
“我刚刚让魏己照从前的方子去抓了服药,待会煎好就送来。”
魏己是赵府的管家,原本的名姓甚少有人知晓,据说这位魏管家是巳年生人,原本单名一个“巳”字,结果便被魏二老爷叫成了魏己,后来竟连赵大老爷也跟着叫了。
不过魏己是府里的老人了,除了府里的两位老爷,其余人等也不敢直呼其名,都会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魏管家”。
魏谦随口编了个理由道:“早起空腹不能喝药。”
“这是哪本书上说的道理?”
“老爷我说的,不行啊。而且那药太苦了,不喝!”
赵崇明一时是哭笑不得,拍了拍魏谦的贼手,无奈道:“你真是越老越没个正经,药哪有不苦的。家里也备了些甘糖,到时让魏己再拿些来好了。”
魏谦捏了捏赵崇明的肚子,以表不满,哼哧了两声道:“老爷我好歹是四十岁的人了,堂堂工部郎中,岂会用那些小孩子才吃的玩意。”
赵崇明心道,如今这老匹夫可不就是个老小孩。
但赵崇明还是好言好语道:“你不能老由着自己的性子,沈太医说了,你这腿疾要细细调养,这方子也是他开……”
“不许提他!”魏谦一听“沈太医”三个字,立马就横眉立目,开始急眼了。
原本魏谦还很享受赵崇明哄着自己的情调,寻思着看在赵崇明的面子上,再哄上几句他捏着鼻子喝完算了,但魏谦哪里会想到赵崇明居然这么煞风景,突然提起沈鸿儒那厮。
魏谦一嚷嚷完,见怀里的赵崇明一时没了动静,顿时就后悔了,可到底还是放不下面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道:
“咳咳……这样吧,你若是待会喂我喝药的话,本老爷就赏你这个面子。”
赵崇明冷笑一声,抬手取回了笔,开始继续悬笔书写起来,口中则淡淡道:
“左右是你自己的腿,与我有什么干系。”
魏谦差点被气笑了:“怎么跟你没干系,哼哼,老爷我这腿伤还不是因为你。当初在书院的时候,要不是你非拉着我去看榜,老爷我就不会落下病根子,后来在扬州的时候……”
魏谦虽及时收住了话头,但他还是能清楚感觉到赵崇明身子一僵。
赵崇明神色不变,一边低头落笔一边说道:“你怎么不说了?”
魏谦讪讪笑了两声,又用力抱紧了赵崇明几分,正想胡诌两口搪塞过去,就听赵崇明又道:
“我一直都顾念着你为我受的罪,只是你却不待见自个的身子……”
魏谦双目圆睁,立马打断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俩本就是一体,什么叫为你受的罪,你怎么还跟我计较这些。”
赵崇明听着,转头斜瞥了魏谦一眼,笑着道:“原就是你先计较的。”
魏谦一时语噎,却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吃醋才故意这么说的,梗着脖子,支支吾吾道:“老爷我那是……那是……被你给气着呢,才一时说错了话。”
赵崇明眼里泛起浓浓的笑意,一时也停了笔,侧头解释道:“你又何必平白生这些闲气,你又不是不知,沈太医虽与我幼年便相识,但……”
“你还提!”魏谦只觉得自己快气炸了,咬牙切齿道:“我知道又怎么样,反正……不准你提他。”
魏谦每次一想到有人比他还先勾搭上小胖子,心里就恨得是牙痒痒的。尤其让他不爽的是,如今这位沈太医分明还惦记着自己家里头这一位。
此时,内室帘幕之外传来叩门的声音,而后听到外头有人请示道:“大老爷,药已经熬好了,可是现在送进来?”
还不等赵大老爷回应,魏二老爷一口便回绝了:“拿去倒了。”
“啊?”外头端着药的魏己一时没反应过来。
魏谦一字一句地说道:“老爷我让你把药拿去倒了。”
“是!”魏己听出了自己二老爷话里不善的语气,连忙应声。
赵崇明出声道:“慢着。”
魏谦以为赵崇明要把药留下,立马瞪向赵崇明。
赵崇明心里好笑,轻抚了下魏谦搂着自己的手,点头示意,以作安抚,而后才朝外边吩咐道:
“去库房把你家二老爷的拐杖取来,再遣人去春晖堂请个大夫上门。”
门外魏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赵崇明侧头瞧着魏谦那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只能无奈摇了摇头,继续写起自己的字来。
可这次又没好好写上几行字,赵崇明就听耳边传来“咦”的一声。
魏谦问道:“你这是在写什么?”
赵崇明答道:“婚书啊。”
魏谦有种不好的预感:“好端端地,你写婚书做什么?”
“昨日在礼部坐堂,左侍郎同我说,他家长孙要迎娶太常寺卿宋致远家的孙女,婚宴就定在下个月,想托我写一封婚书。”
魏谦暗道果然如此:“这事你怎么也不同我说。”
赵崇明也是疑惑:“这不过是件小事,而且左侍郎至多明年便要告老还乡了,我自是不好拒绝。”
魏谦冷笑道:“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崇明顿时心中一惊,还以为这其中有什么阴谋算计,却听魏谦忿忿道:
“如今你的翰墨在外头可是价值万金,那还是有价无市,这老狐狸分明是想拿你婚书回去做传家宝。”
赵崇明眉头一皱:“嗯?我怎么不知此事?”
魏谦洋洋得意道:“你性子温良,哪里晓得旁人的算计,多亏老爷我这些年为你把着关,才没让你被旁人占了便宜去。”
要占也只能本老爷占。魏谦一边快意地想着一边又狠狠在赵崇明身上揩了把油。
“我说的是那价值万金是怎么回事?”
魏谦的得意顿时凝滞在脸上,缓缓松开了抱着赵崇明的双手。
“那个,都这么久了,怎么大夫还不来,嘶……痛……不成,本老爷得去催催魏己那厮。”
魏老爷嘴上这么说,但脚下却十分利索,没几步就跑到了帘幕前。
魏谦正想掀帘夺门而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偷看了赵崇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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