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知道,倘无善的特质,所谓新人,也许还不如善的“旧人”值得尊敬。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于“新人”如是说:“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身上最好的一面要求他们那样;如果他们换个做法,他们身上那最好的一面就会感到屈辱和痛楚,使之烦恼,他们就会觉得对不起自己。”
至于尼采,我至今不知他为什么会被称为哲学家。“上帝死了”固然是一句包含哲学意味的话,但仅仅一句话构不成哲学。至于他为德意志帝国所“接生”的“超人”们,在我看来是人类危险的敌人。因为他们的人性是冷酷无情的。一旦另一部分人类被他们视为敌人,他们便会按照尼采的思想指令系统,“将战靴踏入敌人口中”。故希特勒后来在德国军队中散发尼采的“超人”小册子一点儿也不奇怪,而“文革”中红卫兵们动辄将谁“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的口号,也是从尼采那儿来的。我曾写过长篇文章批判《中国尼采综合症》。
“文革”--它是“上帝”加“革命超人”们主宰中国的时代,因而是比仅有“上帝”更可怕的时代。
三
梁启超倡导“以小说塑新民”之当年,其实并没几人响应。鲁迅在做着与契诃夫一样的事,意义与契诃夫之于老俄国一样深刻且深远。几乎只有沈从文悟到了什么,却没有根据证明他肯定受到了梁氏的感召。他的湘西山民系列小说中之人物,虽然区别于同时代许多作家笔下的中国男女,但由于着力于表现“原始的生命力”,故“蛮民”特征显然,便只丰富了那时的文学人物画廊,并不具有“新人”基因。多少受到东方佛教思想与西方基督思想影响的冰心也分明悟到了什么,低调地秉持“爱的文学”亦即“善的文学”跻身文坛,但与风起云涌孕育着革命的时代格格不入,她以女性心温所代表的一种文学现象,也没获得足够的支持。巴金在《家》中的确塑造了觉民等“新青年”形象,但在初版的《家》中,觉民其实是无政府主义信徒,证明着他内心深处的迷惘。《早春二月》中的萧涧秋其实算得上一个“新人”,因为他有拯救意识--先是参与了拯救国家的大革命,大革命失败后退隐于小镇,转而拯救文嫂母女,却成为小镇人们舌尖上的流短蜚长之笑柄,结果文嫂的女儿病死后,文嫂也自杀了,于是宣告他的拯救使命适得其反。电影《大浪淘沙》中的金恭绶与其革命引路人之间有一番对话耐人寻味,当金恭绶欲将仅有的两块银元送给可怜的老码头搬运工买药时,他的革命引路人对他说:“你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中国千千万万的受苦人!”
这句话暗含着的深意是--善即革命;上善即献身于革命。否则,不能实现真善之愿望。
四
回眸每望,新中国成立之后,我确乎能从历史的光线中看到一批与新时代共舞的新人们的身影,但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后来许多新人按照一样的思维说一样的话,独立思想等于饮毒自杀,人们逐渐习惯了四目相望锁唇舌,连目光里都不再流露半点儿真思想。于是恰恰是本有资质焕然一新的那些国人,几乎统统变得比“莫谈国事”时的中国的“旧人”更旧。
斗争文学成为主流文学。一部农村小说中的翻身农民老汉说:我以后活着只有一件主要的事了,就是瞪大两眼,每天盯着马小辫的一举一动。马小辫者,老得仅剩几颗牙的老地主而已。阶级斗争以话剧的形式演绎到了只有三口人的家庭中,年轻的女婿与贪小便宜的丈母娘之间“原来”也存在着寻常日子里的“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也进行到了公社的海椒地里,这次英勇斗争的主角是少年--他发现也同样老得仅剩几颗牙的老地主偷了几个海椒。阶级斗争既然必须以“坚决斗到底”的原则来进行,结果是不敌老地主的少年被掐死了--以真人真事为素材的话剧在全国上演,每一个观看了的少男少女的头脑中都从此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根弦。
“对敌人要像寒冬一样残酷无情”--这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话成为了时代教义。由于缺少宗教情怀的影响,也缺少“好人文化”的熏陶,“人性论”在文化之界内界外被批得体无完肤。那么到了“文革”时期,暴力行径比比皆是简直自然而然,不那样反倒怪了。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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