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相互愉快到极致的合作!半句也没争论过。
“老汉”总是特谦虚,每言是因为我的小说好改。而实际情况乃是--我的小说经他一改编,从内容的丰富性、人物形象的生动性到对话的个性化、时代气息的传达方方面面,都会有明显之提高。
“老汉”的改编,在以下几点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也可以说使我受益匪浅。
一是他擅长写人物对话。他笔下的人物,都像他一样,短问短答遂成自然。如果一个剧本中的人物都那么说话,似乎必将雷同。可呈现在剧本中,却并不。何以呢?因为同是短言短语,他善于根据人物的性格与文化背景的不同加以斟酌,并使之口语化。而短言短语是我不擅长的,口语化更是我的弱项。我笔下的人物,一说起话来,往往书面语的毛病就呈现了。在此点上,他是我的老师。他谙熟各色人等的日常语,我向他学了不少。
二是他的幽默。那种不经意似的,具有黑色意味的幽默,也是他的长项。我想,这是由于他是有独立思想的人,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他经历了很多事情,目睹了很多现象,虽然自己一向平安无事,但眼见他者命运的无法把握,心有同情,于是由无奈中感受到了黑色的荒诞来。黑色的幽默细胞,我也是有的。但我笔下的黑色幽默,每是刻意创作的。不如他,是笔下油然而生的。
三是他对解放前后各色人等的生活常态,相当了解。所以在改编我的小说时,他善于补充生活情节和细节,提高原作的生活气息。我和“老汉”最成功的合作,在我看来是《西郊一条街》的改编过程。那是我一篇2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可我们共同将它构思成了30集的电视剧本。那时我已调至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他已退休。他体恤我在时间和精力方面的不足,照例由他担纲创作。好在他当年已学会了用电脑,否则由60多岁的人来执笔30集的电视剧本,委实是冷酷之事。我们讨论了四五个晚上(白天我还要上班),之后“老汉”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创作出了初稿。
以我的水平看,基本还是一稿定江山。我的满意程度,远远超出预期。那是专为郑晓龙导演创作的剧本。可由于当年城乡间的户口问题是敏感问题,被归在了不得触碰的禁区。所以当年没拍成。我因“老汉”的一番大辛苦付之东流,耿耿于怀了很久。大约是4年前,郑晓龙麾下的李晓龙导演终于将剧本拍成了电视剧,更名为《城里城外》。因为故事背景移到了北京郊区,禁忌多多,改动颇大。
但是依我看来,糟蹋了“老汉”的一流剧本了。两位“晓龙”都是我的朋友,心存审查桎梏,他们不得已为之的种种改动,在我和“老汉”这儿,也只有理解万岁了。
而成为我的一部长篇小说的《黄卡》,今年又有出版社将再版了。那事实上完全是“老汉”的创作成果,作为小说出版之前,我只不过又进行了一番文字加工而已。
我一直当那是“老汉”送给我的一份厚礼。反正非是什么畅销书,印数有限,稿费不多,我也就从没跟“老汉”客气。
“老汉”1945年参加革命;1946年入党;1947年参军;1952年转业到了中央电影局办的编剧班;1953年到了中央电影所,当年就赴往铁路工地体验生活,并担任教导员。次年写出了小说《我的叔叔》,那在当年是较出名的小说。
想来,那时他才28岁,与我分配到北影的年龄一样大。
1955年始,他被抽调参加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工作单位也一直在变--《中国电影》杂志、长春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制片厂--这时已是1973年,他已47岁了。至“文革”结束,他51岁了。
一位当年极有创作潜力的文学青年,倏忽一下子似的成了半百之人。
他每对我说:“晓声啊,我退休前,咱俩合作那几年,居然成了我创作的黄金时代,可惜到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说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听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这些年来,我也渐觉自己老之将至,精力大不如前。每当我有了创作电视连续剧的大念头,首先会情不自禁地这么想--能再度与“老汉”合作多好!但转而一想他的年龄,便怏怏作罢了。
事实上与“老汉”合作,那过程不但默契到极致,不但分外愉快,而且简直还是一种友情的享受。再说得实在些,那一种合作,于我是完全可以百般放心地依赖一下的。
现而今,哪儿还能指望能有这样的合作者呢?每怅然。甚或嗒然若丧。“老汉”,“老汉”,你怎么就一下子就85了呢?你何以老得这么快?
如果你仍处在刚退休时的60岁的年龄,我也再年轻10岁,我们可有多少次更愉快的合作啊!
奈何!奈何!值我亲爱的“老汉”之创作集即将出版之际,写此序,以纪念我们之间那种弥足珍贵的友情。
“老汉”,你看我一直将对你的习惯性称呼加上引号,证明我是多么不愿面对你已85岁了的事实!
你要健健康康地活到100岁以后!
2011年5月31日
于北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