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前似乎有一群黑压压的东西在移动过来,森白的月光透进巷子让我想起了百鬼大游行里的情景,我吓得快要背过气去了,尖叫一声就要往回跑。
身后的鬼影更多,我只觉得腿发软,顺着墙根瘫了下去。
一束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想此刻我的脸一定惨白得比月光还要骇人,眼睛希望透过那光看见些让我心安的东西。
“是你?”秦时月的脸在那一刹那间放松了警惕,我抓住救命稻草般揪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的瞪着周围的鬼影。借着手电筒的光,那些鬼影分明就是一张张脏兮兮的孩子们好奇的脸。
这些孩子们住在这个深巷脏脏的破房子里,房子里有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二三十个孩子挤在破旧的褥子上,饿了就煮些垃圾堆里拣来的脏菜叶剩饭。
“自从遇见秦叔叔我们就好过多了,起码没再挨过饿受过冻也没有人病死了。”年长的孩子说。
“你们的父母呢?”
“我们大多是逃难时和爹娘走散了,还有几个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我们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安身,所以有人误闯进来时,我们就装鬼吓人。”
我扭头看秦时月正将一大包糕点分给那些孩子,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些许厌恶又淡了许多。这让我分外的懊恼,将身上的银圆全塞那孩子手里,吩咐他买些可以吃的东西,然后转身出了门。
“叶二小姐,既然跟来了,怎么不多坐会儿?”秦时月很无赖的跟上来,他脸上的得意映照着我的狼狈。
“秦老师,请你放尊重你点好吗?谁说我是跟着你来的?”我掩饰好心虚的表情,毕竟他是国民党的特务,若是他知道被我识破了身份,说不定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叶冰清,你的脸红什么?难道是看上我了?”秦时月开始口没遮拦,我只觉得这个巷子深得可怕,我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于是扭过头狠狠的推他一把,却被他按在墙上。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这么凑近的去看一张男人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在暗影里,深邃得令人不敢去看。
“放开我。”
“说,为什么跟踪我?”秦时月肯定学过变脸,否则一瞬间的轻佻,一瞬间的正直,任何正常的人都吃不消。
若我随便编个理由肯定是糊弄不过去了,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这种人的手里。也许是他的脸离得我太近了,深深浅浅的呼吸荡起了我的头发。那种凌厉的眼神也鼓励着我,几乎没有半分的犹豫,我狠狠的吻向那两片薄薄的嘴唇。
他迷茫的看着我,听见我含羞带怨的声音:“我喜欢上你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我想这次我赢了。
搜校就是去给夜心女中的姐姐们检查身体。
只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那么厚的,秦时月坚持要送我回家,既然说出了喜欢这样的字眼,自然没有推辞的理由。叶家已经因为没有接到我而乱成一窝蜂,爸爸差点就要打电话给警察局连夜搜城,我却深更半夜带了个男人回来。
这样的情景总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妈妈自然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敢怠慢了客人,好茶好水的招待着,秦时月也就相信了那虚伪的留客的话,真的多坐的一会儿。我坐在他对面赶也不是骂也不是,如坐针毡的听着一家人对他的盘问。直到大厅里的时钟响了十二下他才起身告辞,我心里的一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二姨太将瓜子皮吐得噼里啪啦:“我说老爷,这留过洋回来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深更半夜的跟男人出门也就算了,还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万一做出什么丑事来败坏门风,别怪我这个做二娘的没提醒。”
“住口!”爸爸狠狠的拍了下桌子:“你给我滚回楼上去,我的女儿还轮不到你在这不干不净的教训!”
“哼!”二姨太气得脸成了猪肝色却也不敢顶撞的上了楼。
我轻轻的拉爸爸的衣角决定卖个乖巧:“爸,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对。我在国外呆了那么久,学的都是些洋人的礼仪,若爸看不惯我就改,免得一些风言风语惹您生气。”听我这么一说,老爷子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拍着我的手说:“看得惯看得惯,我叶光荣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等小事委屈了女儿。再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个秦先生也算得上一名青年俊才,适当的来往也不错。”
“爸,我明白了。”
“还有,明天一早司机送你去乡下给祖宗上坟,就不用去上课了。”
“上坟?祭祖不是下个月的事吗?”
“你都十年没跟着祭祖了,先单独去一次,免得祖先怪罪。”
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只是草草的叮嘱了几句便让我回楼上休息。经过桃桃的房间,看见她的门缝中露出一只清亮的眼睛。
“桃桃?你怎么还没睡?”我将她抱回床上安置好。
“二姐,什么叫搜校?”
“乖桃桃,你听谁说的?”我皱起眉头。
“晚上来了个穿军装的伯伯,他说明天要搜校,他走后,爸爸摔了个茶杯。”桃桃惊恐的瞪大眼睛:“二姐,到底什么是搜校?”
“搜校就是去给夜心女中的姐姐们检查身体。”我拍拍她的脸,小女孩这才放下心来乖乖的钻到被窝里。原来明日是路上校去搜校的日子,怪不得爸爸要找那么蹩脚的理由支开我,就是怕我的先进思想作祟再给他惹事生非。
汽车走到半路绕了个弯朝夜心女中驶去,司机小陈即使一万个不乐意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若是二小姐真的一生气跳了车,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这个路上校还真的是官大脾气也大,带了部队将学校团团围住,还没等车开到校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司机小陈说:“这个叶老爷的千金,在夜心读书的。”
那些下等兵却也不敢怠慢,车开到学校,我走下车,远远的就看见爸爸和一个脑满肠肥的老男人,军装捆在他肥大的身体上像个会走动的肉粽子。学生们聚合在操场,当兵的端着枪将她们围起来,这阵仗她们哪见过,都吓得面色苍白。
“爸——”我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气急败坏。
“冰清?”爸爸的脸色有瞬间的尴尬,但是很快的,他拉着那位路上校换上笑脸:“来,冰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路伯伯,这是我的二女儿叶冰清。”
“路伯伯好。”这个军长不好得罪,我乖巧的迎上去施了个小礼。
路上校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阴翳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早就听说叶兄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只可惜大小姐早已许了人家,二小姐留洋在外,不知贤侄女是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去年回来的,就在夜心读书。”我心不在焉的回答着,远远的看见有一个小官带着几个小兵匆匆的跑过来,那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得意。我和爸爸对看一眼,爸爸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的汗。
“报告路上校,我在一个叫岳小满的学生的书本发现了这个!”几乎是献媚般的将那几页写满字的纸送到路上校的眼前,他匆匆的看了几眼,竟然笑起来:“好一个爱国青年,想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不过嘛——”
“路老弟,不过什么——”
“不过,这要推倒国民统治的思想不是要把人民往水火中推吗?”
“路伯伯,我想你是误会了,岳小满是我的好朋友,这不是她的字迹,想必是她从哪里看到的,随便夹在书里了。路伯伯是个申明大义之人,不要因为这一点小事伤了和气。”我几乎要将笑脸陪尽了,那死胖子非但不表态反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贤侄女此言差矣,现在的女学生啊,哪像以前的女子们安分,就说眼前的这个岳小满什么东西不留着,偏偏留这种东西。贤侄女是个思想单纯的好女孩,可是这个岳小满若真像贤侄女说的,不是她的笔迹,那么她必定有同党嘛!贤侄女放心,路伯伯绝对不会为难你这个好朋友,在府上会好好招待,只要她将那个写逆文的人说出来就放她回来。”
说着朝旁边的小队长使了个眼色:“还不把那个叫岳小满的找出来带走?”
我还来不及阻止,岳小满怕连累别人已经自动从队伍之中走出来,许多女生哗啦一下全都闪开,这个情景看得我心里发凉。
小队长过去不客气的派人架住岳小满的胳膊,我走过去一人赏了一个巴掌,那两人邀功的气焰马上就灭了。我冷笑道:“也不看自己什么东西,你们的手敢碰到她的头发丝儿,我都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叶二小姐教训的是,小的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是四小分队的队长张顺——”
我给岳小满一个放心的眼神,回到路上校面前说:“那就拜托路伯伯好好照顾她了,我随时都会去府上看她的。”
“我的府上随时都恭候贤侄女的大架光临。”
军队开始撤出学校,对面男校的学生们凑热闹的终于围上来,我只恨自己疏忽大意害了小满。远远的一个身影似乎一直尾随着队伍,不紧不慢的,那清瘦的身影也熟悉得很,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这玉兰花又洁白又清香最配小姐了
我和爸爸先去了岳小满家安顿好一切,她教书的老古董爹爹像得了神经癫狂症,一会儿骂自己的女儿是扫把星,一会儿又说事情是在学校发生的学校要负责,再一会儿又哭着跪下求爸爸将小满救出来。我还以为岳小满的爹只会板着脸,原来面对自己的子女,哪个父亲都会有常人看不到的一面。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沉默,爸爸一直在耳边叨念:“冰清,你这次麻烦可惹大了,把你支出去总是有原因的,路上校一直在替他那个油头粉面的儿子物色儿媳,我之所以把你姐姐匆匆的许给杜上尉,是因为路上校去家里提亲,我说已经许了人家,还是杜少将的儿子,他这才肯罢休啊。”
“好了,爸,别说了,事已至此还是想想怎么将小满救出来吧。”我烦闷的将头别过去,透过汽车的玻璃窗,秦时月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忙令司机小陈停车,跟爸爸说碰见熟人了打发他回家。
下了车已经不见了秦时月的身影,面前是国民党的一个政府办事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汇报什么情报了。我无奈的坐在对面的台阶上,虽然知道秦时月是革命党内的特务,但是怎样才能和那个代号叫天狗的人取得联系呢,若我贸然四处打听,说不定还被他们所怀疑。
“小姐,买花吗?”面前的台阶上一双黑色包边的布鞋,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女,梳着油亮的大辫子穿着白底红花的上衣。
“哦,好。”
“这玉兰花又洁白又清香最配小姐了,小姐要不要闻闻看?”热情的卖花姑娘不等我拒绝,已经将花凑到了我的鼻子上。花的确很香,只是这花香未免太浓了,熏得人昏昏欲睡。我使劲的甩了甩头,面前的卖花姑娘的笑容甜美得太诡异。等我稍微反应过神想将那朵白玉兰花推开时已经晚了,只觉得眼皮开始发沉,耳畔有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