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下午的秋阳已经不像炎夏那样灼热烤人了。
一辆电车在北京西路上行驶。
还不到下班时候,电车上并不挤,慕蓉支的妈妈一个人坐在电车中间的香蕉座上,随着电车的前行,身子一摇一晃,她并不觉得不舒服,只是蹙着眉,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病情证明单。
“休息三个月。”她一直在重复着病情证明单上的这几个字。工作了近二十年的那个医院的老大夫和她的对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血脂很高,严敏同志,你还需要好好休息”
“已经休息了三个月,还要继续”
“是啊是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休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不是已经不传染了吗?我自己感觉上也挺好”严敏还要辩驳。
老大夫双手插进白衣的大口袋里,笑眯眯地说:“严敏同志,你怎么啦?有些人想休息得不到,你倒是不要休息,实话跟你说吧,考虑到你的工作,我也盼望你早日回院来。但是,你确实需要再休息这三个月时间。连工宣队的头头也这么指示。”
严敏还有什么话讲呢?她确实不想再休息了。入夏的时候,她患了急性肝炎,在隔离病房里呆了一个半月,回到家里,又呆了一个半月。每天是躺着、坐着,只在早上报纸来的时候,才稍稍觉得有点兴奋,可以看点新闻。但其他时间,她能干什么呢,丈夫慕蓉康和女儿慕蓉珊上班,儿子慕蓉松去中学念书,家里的事,都由近七十岁的婆婆一个人摸摸索索地做了。她不怎么会做家务,婆婆也不让她插手,她更闲着无聊了。
看小说吗,现在小说都难找到。再说,她也不是看小说的年龄了。近二十年来,她天天都在医院里上班,在大医院里,当一个护士长是很忙碌的。她已经习惯了和护士们谈心,习惯了接触病人,给病人做思想工作,每天,医院里那药水棉花和碘酒的气味,闻来叫人舒服。相反,不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走动,从这个病房走到那个病房,闻不到医院里那熟悉的药棉味,接触不到医院里的一切,她倒觉得闷愁。
在严敏的内心深处,继续休息还有一个不安。几个月来这不安像一块硬东西那样堵塞在她的心头。那就是她休息久了,回到医院去,不会再当护士长了。
自从工宣队进驻医院以来,那个三十几岁的头头一再地来找严敏,要严敏给他介绍来看病的人一点照顾。起先,严敏碍于面子,给他办了,对方是医院的头头嘛!但是,没想这头头那么不自觉,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麻烦,且提出的条件非常苛刻、无理,严敏要是照着他的要求办了,其他病人准会尖锐地批评院方。终于,工宣队头头厚颜无耻的所作所为使得严敏都不耐烦了。她在心里说:干脆,把医院当作你的家算了,可以随便安置亲人。因此,她婉言地拒绝了这位头头的要求。几次以后,这位头头对严敏就不满意了。但是,无奈严敏业务熟悉,群众关系很好,工作上从来不出岔子,这位头头也无法调她的工作。这次生肝炎,休息半年时间,回院之后,上面只要说一句“为了照顾你的身体”轻而易举就能把护士长工作调动了。借关心、照顾这些动听的字眼为名,给人穿小鞋,这样奥妙的打击报复严敏还能看不出来?
事实上,那个爱迎合工宣队头头的护士金莉,不是已经接替了自己的工作吗。难道说,自己休息了半年回到院里,金莉还会下去?
严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老大夫好心地说:“连工宣队的头头,也这么指示。”反而加重了严敏的思想负担,使得她好一阵闷闷不乐。
电车到站了,刹车时“叽嘎嘎”的声音,提醒了严敏,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到站了,急忙把病情证明单揣进衣袋,下了电车。
离车站不远,有一条笔直的水泥铺的弄堂。严敏家就住在这条弄堂的第三幢房子里。
走到后门口,严敏习惯地往信箱里看看,有信。她打开提包,取出钥匙,拿了信。
奇怪,信是慕蓉支插队的地址发来的,信封上的字迹却是陌生的,这是怎么回事?
严敏打开后门,上了二楼,进了自己的家,把提包往写字台上一放,用剪刀剪开信封,拿出信看了起来:
慕蓉支妈妈:您好!
你一定还记得我们吧,我们俩是慕蓉支的好朋友刘素琳和周玉琴。回上海探亲的时候,我们到你家来玩过。你说过,要我们常和你“互通情报”
最近,我们集体户的一个男知青,因在上海犯了罪,很快要被逮捕了。公安局已经发来了公函。可是,不幸的是,恰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慕蓉支和这个知青恋爱了。事情已到这种地步,慕蓉支今天晚上还同他一齐出去散步,真把我们急坏了。
作为好朋友,我们已经费尽口舌劝过她了。但是,看来我们的话作用不大,急得我们俩都不知怎么办是好?
慕蓉支妈妈,我们想到了你的叮嘱,决定给你写信,把情况如实告诉你。你收信之后,千万写信来劝劝她,快点写,快点!我们的话她听不进,妈妈的话她总是听的。
已经是初秋了,山区正要进入秋收大忙的季节。我们都生活得很好。
不多写了。
不及看下面的署名,严敏只觉得一阵晕眩,眼睛里直冒星花,拿着这封短信的双手在秋叶般地抖动。她脚弯子里一软,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写字台边上的藤椅里。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慕蓉支,她钟爱的女儿,做出了这种事情!竟会做出这种事情?!真正地想不到啊!
三年之前,慕蓉支要去插队落户了,严敏陪爱女到南京路去买帐子回来,在弄堂里碰到一个抱着婴儿的邻居,寒暄过后,严敏指着她的背影对慕蓉支说:
“看,她是几年前到新疆去的。二十二岁就结了婚,生孩子,年轻轻的,已经有了两个小孩子了!负担很重,经济上非常拮据,听说生活得也不愉快,经常和丈夫吵嘴。回到上海来,父母亲对她都有意见。”
“多不好啊!”还很幼稚的女儿怜悯地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
严敏点点头,婉转地提醒即将出远门的女儿:“一个姑娘,到了外地,各方面都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随随便便交朋友。恋爱、结婚这类事,还远着哪!”
当时的慕蓉支,是多么诚恳真挚地向妈妈保证的呀!可现在,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才只不过三年时间啊!慕蓉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怎么能把妈妈的叮嘱,妈妈的信赖,都一齐抛在脑后,做出叫家人极为担忧恐惧的事儿呢?
严敏拿着信的左手,无力地靠在膝盖上;支着椅把的右手,托着垂下来的头。她的胸怀里起伏翻腾,脑海里有如惊涛骇浪在狂啸。怎么办,怎么办?面对这样骇人的事件,必须立刻拿出主意来呀!写信,刘素琳和周玉琴这两个姑娘让我快些写信,对严敏来说,她觉得写信太慢了,太慢了!每次慕蓉支的来信,严敏都要细细地看几遍,连信封上的邮戳也不放过。一般的来说,一封信从生产队到家里,快一些五天,慢一些六天。同样,上海的信写到山寨去,也要五六天甚至七八天时间,而女儿身旁发生的是这样重大的事,家里的意见,她要五六天之后才能知道,这怎么能行呢。必须快,快啊!
“妈妈!”随着这一声欢叫,和慕蓉支只差二十分钟生下来的双胞胎姑娘慕蓉珊,肩头上扛一辆轻便自行车,用富有弹性的轮胎轻轻撞开门,喜气洋洋地走进屋来。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崭新的自行车放在地板上,然后一个轻巧的弹跳,走到床边,把乌光闪闪的人造革两用包从肩上除下,放到床上去。
和慕蓉支长得一模一样的慕蓉珊,从面容上看要比姐姐活泼些。她穿着一件短袖的湖蓝色的确良衬衣,新式的小衣领上加着蝴蝶翅膀样轻柔的尼龙花边,袖口也做成时兴的圆口式,一条湛蓝色的的确良百褶裙,脚上穿一双肉色的丝袜子,黑色的中搭扣皮鞋。浑身上下,给人一种青春的活力和美感。
严敏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望着女儿,心里在说:要是慕蓉支在身旁,两姐妹肯定穿戴得一模一样,站在我面前。从小到大,她俩的穿戴,都是由我亲手选裁的。可现在,看,妹妹生活得多么健康、愉快,而慕蓉支呢,唉!严敏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妈妈,”慕蓉珊从毛巾架上抽下一条414毛巾,边擦着额头上细小的汗珠,边亲热关切地走到母亲身边,惊异地张大双眼,俯下身道:“妈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今天到医院检查,大夫怎么说?我陪你再去看,好吗?”
严敏抬起困惑得略带红肿的眼皮,目光有些昏乱,对女儿热心的问候,一句也没回答。
这一来,慕蓉珊可急了:“妈妈,你到底怎么啦?”她放大嗓门问。
严敏略一踌躇,举起左手,把信递给慕蓉珊。
慕蓉珊拿起信,睁大双眼,迅速地看起来。
五点已经过了,弄堂里传来自行车铃声和一阵阵说话声,楼房里的自来水龙头和楼梯,也不时地响着。人们都陆续下班回来了。
“啊,姐姐,这怎么可能?”慕蓉珊看完信,尖着嗓门叫起来:“她怎么这样笨哪!妈妈,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呀?”
“你说呢?”严敏反问着,又嘱咐女儿:“轻点。”
“我说,我说,赶快写信!”慕蓉珊着急得像碰到火灾一样,急促地在房里来回打着转转说。
母亲摆了摆手:“太慢了。”
“是啊,写信太慢,那就拍电报!”
“电报上能写多少字啊?”
“叫姐姐接到电报后先回来呀!回到家里就好了!”
“嗯,”严敏思忖着,慢吞吞地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等你爸爸回来,商量一下,马上去发电报。”
楼下的厨房里,传来好几个煤气灶上炒菜的声音,油香味合着红烧带鱼的味道,一齐飘到楼上来。隔壁屋里,独生儿子慕蓉松又在摆弄着唱机,放着一张密纹唱片。那音色挺美的如泣似诉的旋律,一听就晓得是外国哪个音乐家的名曲。什么贝多芬、门德尔逊、森桑、莫扎特、威尔第、布拉姆斯、斯特劳司这个儿子,不用功读书,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这些唱片。要在平时,严敏准会走过去干涉,告诉儿子,现在这类唱片都是禁止演唱和欣赏的,不能听!给里弄里的民兵小分队知道,或是给其他人反映上去,不论是反映到家长单位、或是学校里,都不好。现在,严敏竟一点心思也没有,她被刘素琳和周玉琴的来信,捣得心都乱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事。
慕蓉珊觉得这些声音吵人,走去把门关了。母女俩相对而坐,严敏坐在写字台边的藤椅里,慕蓉珊坐在床沿上,一手拿信、一手拿毛巾。一抹西斜的太阳光,从开着的窗子上反射进屋里来。看得出,这是一个幸福安适的家庭,从屋里新添置的一套人造革沙发,五斗橱上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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