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家寨顺着“四清”那年新修的马车道,一路下坡,走十四里路,就可以到达公社的所在地木瓜树。
木瓜树这地名,是因为好些年前,在这个低坳的山地里长着五棵木瓜树而命名的。自古以来,木瓜流传着这么一句老话:
看不见的木瓜树,走不拢的上坡树。
由于木瓜树地处在四面的大山环抱之中,初初到这一带来的人,想到木瓜树去,无论从哪一个方向走,都看不见木瓜树的所在地。直到你走得不耐烦了,拐过堙口,才会意外地发现,哈,木瓜树已经到了!
同样,上坡树也是一个地名。它是和木瓜树人民公社田土相接的一个公社所在地。到上坡树去的人,由于它的地势比周围都高,在几十里地外,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一片百年的老树之间,掩映着一幢一幢房屋。这时候,同行的人就会告诉你,那就是上坡树,看着似乎很近,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到了。可是,等你走啊走啊,顺着盘山绕坡、拐弯抹角的山路走了几十里,上坡树还在那儿,还没走到。因此,就引出了那么一句老话。
韩德光大伯打着电筒,离开韩家寨,一步一步走到木瓜树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起来。
山区的小镇,笼在拂晓时分的气氛中,别有一番静寂宜人的风味。小镇上的几百户居民,比起山寨上的社员来,要晚起一些。这时候,除了一两个清早担着水桶去石井挑泉水的居民之外,石板铺就的镇街上,还是寂寥无人。
德光大伯好几年失去行动自由,很久没到木瓜树来了。他睁大眼睛,对新盖的几幢住房没多加注意,径直往公社院坝后面的一溜矮平房走去。
德光大伯记得,这一溜矮平房是公社化后的第二年新盖的。十几年来,木瓜树又盖了好几幢新的平房,都比这一溜最初盖的房屋漂亮些、气派些、规模也大些。但是,伍国祥书记,一直居住在这里。听袁明新说,最近他复职之后,县革委会主任薛斌要他搬到木瓜树今年上半年盖的三层楼房里去住,伍书记没有搬。这座三层楼房,现在分配给百货店、供销社、邮电所、兽医站、卫生院、小饭店的职工住着。
德光大伯轻轻敲着那两扇合起来的老式门板时,心里感慨万千。这些年,在韩家寨,独有他居住在简陋的泥墙茅屋里,本家一些小辈,有时候对他老伴说,大叔图个啥呀,辛辛苦苦干了十几年,家家户户住上了砖瓦房,他还住这个屋,还要遭人批斗。此刻,看到老连手伍国祥仍住在这样低矮的小屋里,他心里说,只有我们这些解放前当帮工的人,才真正懂得啥叫甜、啥叫苦啊!
没敲几下门,里面就有人应声了。两扇门板一打开,门槛边出现一个穿身蓝布服、戴一顶布工作帽的老人。德光大伯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老连手伍国祥,同他一起当过帮工,睡过牛圈、在草堆里宿过夜的公社书记,现在的革委会主任。几年不见,他变多了,原先结实的身架子,现在看去有些虚弱;原先饱满的脸盘,现在满是皱纹,皮肉有点浮胖;变化最大的,要数他那一头黑发,现在两鬓都有点花白了。
望着过去的老连手,德光大伯百感交集,情绪激动,不知说什么是好。
伍国祥看他一眼,微笑着问:“老同志,你找哪个?”
韩德光一怔,粗声说:“国祥,你不认识我了?”
“你!”听韩德光一说话,伍国祥猛地伸出双手,细细地瞅了德光大伯两眼,惊喜交加地说:“德光哥,是你啊!你变多了,变得连我都认不出了!啊呀呀,要在街上碰到,你不喊我,我肯定不认识你啊!德光哥,快、快进屋里坐,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张椅子上!”
怎么能责怪伍国祥呢!过去的韩德光,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老当益壮。可今天的韩德光,老态龙钟,一身病态,脸黄肌瘦。背驼了,眼窝凹了,头发全花白了。伍国祥把德光哥推在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颤抖着双手,眯缝着双眼,上下左右,久久地凝视着,眼眶里泪光闪闪。
韩德光在屋里坐定,回避着伍国祥同情、惋惜还带点哀怜的目光。扫量了一下屋头,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两条长板凳,一个三屉桌和零星杂物之外,空空如也,啥也不见。
韩德光惊疑地问:“国祥,我那弟媳妇和几个侄儿呢?”
“唉,一言难尽哪!”伍国祥回身找了只搪瓷杯子,拉开抽屉,倒了点茶叶,泡了杯茶给德光说:“批斗我时,把一家人都迁到华莲她老家那儿的山寨上去了。”
“啊!”韩德光过去只听说伍国祥一家被下放了,不知道这么详细。伍国祥比韩德光小十来岁,解放前打光棍。土改之后,他先在乡里工作,后来调到区委办公室工作,那时候结的婚。他妻子石华莲,是上坡树石家寨上一个穷篾匠石安根的女儿,解放后初中毕业,进修了一年,派到木瓜树当小学教师。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伍国祥被批斗时,一家人都被下放到上坡树公社的石家寨生产队里去了。
韩德光忍不住问:“那我弟媳妇要不要再回来教书呢?”
“正扯皮呢。”伍国祥皱了皱眉头,不想继续谈这个事,他指指茶杯:“老哥,你喝水。我正寻思,交代一下工作就去韩家寨找你呢!我听说你的事了,都是姚银章那小子瞎胡扯,快,快讲讲你的事儿吧!老嫂子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先不谈这些,”伍国祥这一说,韩德光顿时想起了此来的目的,他摆了摆手,压低了嗓门道:“我到这儿来,是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
“听说上海方面发来公函,要逮捕韩家寨大队一个知识青年,有这回事吗?”
“你摸黑跑了来,专为这回事啊,老哥子。有这回事,这儿派出所的同志收到这封公函,因为关系到千里迢迢来插队的知青,便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刚接手工作,对这些小青年还不熟悉,正巧县革委主任薛斌在这儿,他说姚银章这几天都在公社开会,问问他。昨天,我们和派出所的同志就找了姚银章和集体户的户长,那个叫小陈的上海知青了解情况,这两个人,都说那个要被逮捕的知青表现很坏”
“呸!”德光大伯狠狠地唾了一口。
“薛斌立刻作了决定,要姚银章和那个小陈注意程旭的行动。等上海公安局的人一到,立即让他们把人带走。怎么,老哥,这事儿”
“姚银章的狗嘴里吐得出象牙来?”韩德光气愤愤地说“程旭从来不给他送礼,又常和我在一起,他就把人家往坏里说。这家伙,是珍珠也要给他说成泥蛋蛋。国祥,实话同你说,我韩德光还是个‘专政对象’哩,这也是姚银章定的案。不知是上头哪个瞎了眼的混蛋批的!今天我不顾一切跑了来,为的就是这件事,你得给我问清楚,程旭犯了什么罪要被捕?”
韩德光一激动,眼睛瞪大了,脸色涨红了,太阳穴边上的青筋,也突出来了。
伍国祥思忖着,点点头,拍拍韩德光的肩头,安慰地说:
“老哥,你莫激动,听我说啊!这件事,人家的公函上写得明白,说是这个知青与上海六月份发生的一起抢劫案子有关”
“啥子啥子?”韩德光从椅子上“呼”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嚷着“你再给我说说清楚,说程旭和上海六月份发生的一起抢劫案有关吗?”
伍国祥点点头,肯定地说:“我一点也没记错,公函上就是这么写的”
“胡说八道,完全是陷害人!”韩德光厉声斥骂起来了“姚银章这个龟儿,硬是个黑心烂肠的家伙。他为什么不跟你们说,程旭五月份已经回到韩家寨来了?”
“噢!”韩德光这一说,伍国祥也怔了一怔:“这个你记得清楚?”
“别的事儿我记不住,程旭探亲这回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回去陪父亲看病,超了两个月的假,五月份回到生产队,姚银章还在全大队的群众会上骂了他。姚银章他也该记得。”韩德光愤懑地说“满大队的群众都能证明!”
伍国祥的目光闪了闪:“老哥子,你倒是和我说说,程旭的事,你为啥记得那么牢?他和你”“这可是个好苗苗,我的国祥兄弟,他天天和我在一起干一件大事呢!”
“啥大事?”
“育种!”
“你”伍国祥惊喜地扬起两道眉毛:“你被整成这样,还在育种啊?”
“我不能白吃饭,不为群众办事啊!”“老哥子,你,你”伍国祥两片嘴唇一抖一动地说“你比我还硬气啊!我得向你看齐哩”
韩德光连连摆摆手说:“莫讲这个了。我跟你说,都是程旭这年轻人,帮着我、促着我,把这件事干起来了。跟你说,现在已经有眉目了!我们大队育种,离不了程旭!现在有人要陷害他,你得想法救他啊!”伍国祥的眼里闪出雪亮的光来,眉头皱拢来,脸上现出一股睿智的表情,拉着韩德光的粗手说:
“老...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