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出寨口,绕过那几棵二三十年的老柳树,慕蓉支便停下脚步来等待程旭。走得太匆忙,她连电筒也没有带,偏偏天又变了,夜空中布满了乌云,月亮和星星全被浓重的乌云遮住了,几步路外就什么都看不见。慕蓉支只得借助程旭手里的电筒辨别路径。
程旭走到她身旁了,轻声问:“慕蓉,出什么事了?”
慕蓉支望着地上那一小圈电筒光,缓缓地顺着石阶路走去,埋下头不吭气。
程旭把电筒晃了一下,看到慕蓉支受了委屈似的模样,暗暗有点着慌,他又恳切地问道:
“你碰到什么事了?慕蓉。”
慕蓉支还是不吭气,放快了点脚步,固执地朝前走。程旭紧随着她,加快了脚步。
两个人走过了高高低低的出寨路,走上了韩家寨外那条比较平整的沙土马车道,慕蓉支从程旭手里拿过电筒来,向四处照射了一下,把电筒揿熄了,随后说:
“走,我们到那边去。”
程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什么也没见,只是跟着她,沿着平顺的马车道,徐步走去。平时,程旭是最有耐性的,他可以半天、一天、甚至整整两三天不说一句话,可此刻,他却有点焦急不安了。慕蓉支不让他煮晚饭,差不多一点也不瞒人地、出人意料地公开约他出来,可走出了寨子,她又神情异样,不吭一声。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他憋不住又张嘴问道:
“慕蓉,你碰到什么事,说吧!”
慕蓉支回头瞅了他一眼,其实并没看清他。此时此刻,慕蓉支的心头翻腾着剧烈的波涛,两种斗争着的心理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程旭不能看到,她的脸色变得惨白骇人,她的嘴唇在颤抖着,一阵紧一阵的风吹来,她不自觉地打着抖。她忧心忡忡地矛盾着、犹豫着:该不该把上海公安部门将要逮捕他的消息,告诉他呢?事到临头,慕蓉支又踌躇起来了。要告诉了他,他真在上海犯下了什么罪,逃跑了,我这不是对人民犯了罪嘛!要不告诉他,那我把他叫出来干啥呢?而且,他这副模样,哪里像个与重大案件有牵连的人啊!
慕蓉支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在油锅里煎熬般地难受,她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口来。
程旭又催问了一次。
“程旭,我是想是想问问你,”慕蓉支终于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办法,开始说话了。不过,她一开口就露了马脚,语气与平时不一样,微微有些颤抖不安:“你你要照实告诉我!”
“嗯。”程旭应了一声。他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从慕蓉支的不同以往的口气中,他预感到些什么。他觉得呼吸局促起来,勉强镇定自己,他点头说:“你问吧。”
“你、你回上海探亲的时候,”慕蓉支从来没有感到讲话像这么困难过,她觉得好像有一样硬东西堵住了喉咙口,妨碍她像往常一样说话。“干过什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没有?”
“没有啊!”程旭的口气里透出强烈的诧异感。
“不,我是说,干过什么犯罪的事儿没有?”
“没有,肯定没有。”这一回,程旭的语气变成坚决的了,继而他问:“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慕蓉支并不回答程旭的话,她只是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敢发誓吗?”
“怎么不敢?”
“那么,你发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慕蓉!”
“你发誓吧!”慕蓉支用接近于乞求的语气说“对我不,对、对、对祖国发誓!”
大概是慕蓉支真诚恳切的语调感染了程旭,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我发誓。在探亲时,我没有干过”
“啊,不要说了!”慕蓉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程旭,我跟你说”
“说什么?”程旭急不可待地问,他的心跳得急速起来。
“你预感到什么没有?”
“这”“你知不知道,上海发来函件,要立即逮捕你?”慕蓉支觉得喉管发紧脸发热,冲动地说:“你一点也不知道?”
她预先想过,当自己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程旭的时候,他准定会大吃一惊,不是全身无力地倒下去、晕厥或是神志不清,至少也将惶惶不宁,焦急万分地立即设法逃跑,或是慌乱得手足无措,还得靠自己来提醒他,该怎么办。
可是眼前的情景,却大出慕蓉支所料,他既没有惊慌失措地叫嚷,也没有急忙为自己辩解,更没有想到逃跑,倒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脸微微仰起来,向远处眺望着。
这一来,倒使慕蓉支慌了,他不要因为听到这件事,一下子吓傻了,生活中是有过因为惊怕吓憨了的事的。慕蓉支声音发抖地问:
“程旭,你听见了吗?”
程旭没有回答。
慕蓉支揿亮了电筒,借着电筒光瞅了瞅程旭的脸。程旭的脸显得异常地镇定、坦然,只有那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黝黑的群山。慕蓉支放心了,他并没有被吓傻。可他这样镇静,又引得慕蓉支奇怪,难道,面对这样的消息,他还能坦然自若。不,集体户把他分出户去的时候,他都难受得垂下了脑壳呢。比起那种打击来,今天这件事的打击,不知要大多少倍呢!她不由得再次问道:
“程旭,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程旭的语气显得格外地冷静,冷静得像什么事儿也没有:“这件事,到底来了”
“什么?”慕蓉支惊怕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这件事,一点儿也不奇怪,它早晚是要落在我头上的。”
“啊”慕蓉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莫非,程旭在上海,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她只感到肺腔和心胸间窒闷阻塞,只觉得耸峙挺立的群山在倾倒过来,她双眼睁得大大的,恐怖失望地盯着程旭,站在她面前的,难道真是个罪犯?她带着哭音轻声叫道:“程旭,程旭,你、你当真在上海犯了案子?”在她的声气中,透着强烈的不解和深深的失望。
程旭凝然不动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风急骤地吹过来,拂起了他那好久没理过的头发。
慕蓉支急得发慌了:“程旭,你可是说话呀!”
“慕蓉,”程旭语气深沉地说:“你当真相信我吗?”
慕蓉支生气了:“你、你还不信任我,我、我把这种事儿都跟你说了,你还”
“请你原谅我。”程旭的语调低沉,但是很真挚、诚恳:“我不是不信任你,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像相信你自己一样,那么我要说,在上海探亲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犯过任何案子”
“噢!”慕蓉支舒了一口气,重又用振作的语气道:“那肯定是他们搞错了!可以通过组织上,申辩清楚!”
程旭怔怔地望着慕蓉支,黑夜中,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出她剪影似的面庞。不过,程旭还是觉得自己看清了她,他比谁都清楚,在自己碰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敢于告诉他、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信心啊。如果说,在以往的日子里,程旭只是觉得,慕蓉支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有一颗纯真的心,她以她的正直和良知,在帮助着他育种、在关心着他的生活,他们之间有了友情和爱的萌芽。那么,此时此刻,在程旭的心里却充溢着无比的激动和强烈的爱。慕蓉支是那么正直、那么纯洁,最重要的,她对自己怀着那么深沉含蓄的感情。在程旭的眼里,慕蓉支陡然间比往常高大了许多,全身上下闪射着熠熠的光彩。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爱恋的姑娘啊!程旭比谁都明白这种爱的价值,他真想对慕蓉支有所表示啊!但他毕竟是个有理智的年轻人,他知道自己身处逆境,巨大的厄运在等待着他,他绝不能屈从于内心感情的波澜,把慕蓉支拖进他本人的事件中。为此,程旭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回答着慕蓉支的话说:
“完全没用,慕蓉,他们还是要把我抓走的,抓得更加快”
“这”慕蓉支觉得程旭的话语无伦次,一会儿说事情迟早会来的,好像他早有预料;一会儿又说他根本没犯过案子;没犯过案子,人家怎么会抓你呢?慕蓉支心头在打憷,她放缓了点口气,说:
“程旭,你气疯了吧?镇定些,只要问心无愧,据理力争,怕什么呢!”
她的劝慰,她的真诚,是多么可爱,又多么幼稚。
程旭叹了一口气,脸对着慕蓉支,又用镇定的口气,说出了一句令慕蓉支大为吃惊的话:
“我并没气疯,也不怕。不过,慕蓉支,生活——不是像你头脑里想象的那个样子。它不是那么简单,而是要错综复杂得多!”
“那”慕蓉支被迎面吹过来的一阵风呛住了,她没有细细思索一下程旭的话,就不解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程旭突然激愤地重复道,气愤愤地仰起了脸盘。
天边的山峦那儿,无声地亮起一道闪电,慕蓉支借着一刹那的闪电,看到程旭的脸色严峻,眉头紧蹙,目光闪闪发亮。她小心地探索一般地问:
“你知道吗?”
“我知道。”程旭一字一字清晰地回答。
“那是为什么呀?”慕蓉支心头又紧了一紧,她急速地问“你告诉我!”
“为的我是爸爸的儿子”
“什么?”慕蓉支越听越糊涂了,她疑惑地问。“你说明白些,好吗?”
风吹得更大了,山野里乌洞洞的,摇曳的树枝在风声里沙沙作响。慕蓉支被墨黑一片的环境和程旭的事件弄得紧张极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挨近程旭,拉了拉他的衣袖,说:
“快下雨了,那边有个洞子,我们去躲一躲!”
马车道边的一片山岩脚,有一个浅浅的山洞,出工劳动中遇到风雨,社员们都到洞子里来躲雨。两个人加快了脚步,向山洞走去。不等他们跑近山洞,雨点就“啪哒啪哒”地落下来了。他们紧跑了几步,才走进了山洞。
说它是个山洞,实际只是山岩脚深深地凹进去的一个地势。它几乎没有洞口,站在洞子里,完全能看到路两旁的动静。程旭和慕蓉支跑进山洞,喘了两口气,洞外的雨点已经像急泻直倾的蓉豆一般,急骤地击打在地面上。粗大的雨点击打着地面,溅起泥沫水渍,有些还不时地扬溅到两人身上来。
洞子里比外面更黑,两人站着凝望了片刻,慕蓉支又挑起了话题:
“程旭,说吧,为什么你是爸爸的儿子,他们就要逮捕你。”
“好吧,我告诉你。话说起来长了”
程旭的嗓音沉滞干哑,像伤风感冒病人一样。在慕蓉支这样一个姑娘面前,他已经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把家庭的内幕隐瞒住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调凄恻地说:
“还记得吗,我回上海探亲,超了两个月的假”
“记得。”
“那是我爸爸病重了,妈妈让我回去,到医院里,日日夜夜地陪伴爸爸。”
“你爸爸”慕蓉支在这种时候,突然听程旭主动地说起他原来不肯说的爸爸,忍不住插问了一句:“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这几年,我爸爸一直被作为‘黑帮’、‘叛徒’、‘走资派’关在黑屋子里”
“啊?!”
“他是一个很早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程旭回答的语气又缓慢又低沉:“几年来,我一直在问着自己,爸爸究竟犯了什么罪?”
“啊你也不知道!”慕蓉支同情地叹息了一声。
“也不奇怪。”程旭轻声说:“我想,爸爸心里是明白的”
“你是说,你爸爸自己知道犯了什么罪吗?”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害。”
“既是被害,为什么又不跟你们说,让你们家属代他申诉呢?”
“唉”程旭转过脸来,面对着慕蓉支。尽管慕蓉支只不过比他小一两岁,可他觉得,她幼稚、单纯到了极点,总是把世界上的事情,看成像上海的马路一样,直来直去,从来没有往深处去想一想。他低声说:“你不知道,事情来得多么突然啊!”风在马车道上横扫,雨势还是像刚下时一样密集凶猛。离山洞不远的沟渠里,流水淌得哗哗地响起来,山坡上的树叶、草丛也被风雨打得发出呻吟般的响声。就在大自然的这种伴奏里,程旭给慕蓉支讲起了往事:
一九六七年,在一个春寒冽人的雨夜里,一群陌生的来客,冲进了程旭的家。当一家老少三代人从热被窝里起来时,抄家开始了。
这群陌生的来客,像在电影上看到过的三k党暴徒一样,他们每人头上戴一顶舌头特别长的军帽,脸上蒙着特大号的口罩,手上套着细纱白手套,他们一进屋,就把程旭的爸爸程帆粗暴地押进卫生间去,又把一家老少逼进灶屋,然后,他们熟练疾速地开始搜查。
从他们的行动中,可以看出,他们是专干这一行的老手。他们几乎不说话,只用打手势表示一切。写字台抽屉打开了,箱子兜底翻了过来,书橱里面的书全部推翻在地上,连地板都一块块撬了起来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抄去了现款、存折、几件毛料衣服和家庭当中所有的书籍、文件、笔记本、练习本、课本、相片、零星的纸,总之,抄家之后,家里连一片纸也不见了。
当他们把所有这些东西装上卡车之后,程帆也被带走了。一家人都从窗口看到,他被铐上了手铐。
程旭的妈妈,中心小学的党支部书记兼校长,拍打着门责问这群暴徒:
“你们凭什么把人带走?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抄家要出收据,你们为什么只字不留?”
其中一个人,回过头来冷笑了两声说:“我们是奉命令办事。你问的一切,过几天都会知道。”
过了几天,灾难接踵而至。
妈妈杨春被隔离了,祖母七十多岁了,是个老党员,也被勒令到街道去“报到”“受审”天天扫弄堂。
直到程旭离家来插队落户,妈妈还在学校被作为“牛鬼蛇神”天天打扫厕所、走廊,每月拿的是十二元的生活费。一切行动,都要“请示”“汇报”
从那以后,直到去年冬天回去探亲,程旭一直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他们兄弟姐妹只是听说,爸爸是一个“黑帮”分子,是一个“叛徒”是一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而妈妈呢,也是“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执行者,是黑线上的毒瘤,是中心小学的“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一连串猝不及料的打击,猛然落到程旭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头上,他们是极不理解的。他们不明白,慈祥、善良,一直教育他们从小要爱祖国、爱党、爱人民的老奶奶,为什么七十高龄了还要被监督劳动,陪斗;他们更不明白,一直忙忙碌碌为党为人民工作的爸爸、妈妈,怎会突然间变成了“最凶恶的阶级敌人”心上是这样在想,嘴里却不敢说,只能把一切疑惑、焦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直到去年冬天,妈妈的问题总算“定了案”说她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是敌我性质的矛盾,不把她像丈夫一样关押起来,对她就是“落实政策”让她在学校的后勤组里面,管管墨水、粉笔、米达尺、三角尺和一些小教具,同时兼修理使坏的体育用具。
恰在这个时候,妈妈收到了通知。程帆由于战场上的枪伤和国民党反动派刑罚留给他的内伤复发,被送进了医院的“隔离病房”由于他的问题还没弄清,没人愿意服侍他这个“叛徒”和“走资派”要家里派人去医院服侍他。妈妈去学校要求,学校说,上头打过招呼,她是专政对象,不能去服侍丈夫。怎么办呢,这几年来,老祖母积忧成疾,躺倒在床,需要人照顾;几个子女都先后出去插队落户,家里没人可去。思来想去,母亲惦念身体最不好的程旭,决心要他回去,去服侍丈夫。一来,母子分别几年,能见见面,二来,程旭这孩子个性深沉,有耐性,陪伴父亲时,受些委屈,能放在心里。
就这样,母亲给程旭写了一封信,发了三个电报,才使程旭请出了两个月假期。
看到身上有残疾的儿子回到身边,又黑又瘦,沉默寡言,母亲完全知道,父母的遭遇,在他的心上遮下了浓重的阴影。母亲心酸欲裂,不忍注视儿子,常常暗自垂泪。程旭看见妈妈杨春,只觉得妈妈由一个中年妇女,乍然间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消瘦、忧愁的老人,也是大为骇然。他多少次想问问妈妈,在历史上,爸爸和妈妈究竟犯过什么罪,已经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到妈妈形容枯槁,心事重重,他没忍心问,便去医院服侍爸爸了。
在医院里,爸爸单独躺在一间“隔离病房”里。没有人愿意服侍他,却有人一天轮流三班监督他。禁止一切外人和他接触。
程旭虽说和爸爸天天在一起,父子俩一个躺倒在床,一个临床而坐,却像是两个哑巴,不能随便交谈。
爸爸也像骤然间苍老了十岁。他原来的满头黑发,如今布满了银霜,尤...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