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真情与风暴
美丽的仲夏遍及英格兰,天空如此明净,阳光如此灿烂,本来在我们这个被波涛围绕的岛国,是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的,而最近却接连很多天都是如此。这让人觉得仿佛是意大利的天气来到了英国——就像一群欢快的候鸟从南方飞来,过路此地时在阿尔比恩英格兰的旧称。的悬崖上暂时歇上一歇。干草全都收进来了,桑菲尔德四周的田地都已收割干净,呈现出一片绿色。大路被晒得又白又硬。树木郁郁葱葱,正处于它们的繁盛时期,枝繁叶茂的树篱和林子形成一片浓荫,与它们之间洒满阳光的已经收割干净的明亮的牧草地,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施洗约翰节每年6月24日。前夕,阿黛尔在干草村的小路上采了半天野草莓,采累了,太阳一下山她就去睡了。我看着她睡着后,离开她,来到花园里。
这是二十四小时中最美好的时刻——“白天已耗尽了它炽热的烈火”引自英国诗人托?坎贝尔(1777—1844)的《土耳其夫人》一诗。,露水清凉地洒落在喘不过气来的平原和被烤焦了的山顶上。在夕阳没有华丽的云彩相伴,就朴素无华地沉落的地方,敷展开一片壮丽的紫色,只有在一座小山峰上方的一点上,正燃烧着红宝石和熊熊炉火般的光辉。那片紫色在高远的天空,慢慢扩展开来,越来越淡,直至覆盖了整整半个天空。东方则有它自己湛蓝悦目的美,有它自己那不大炫耀的宝石,一颗独自正在徐徐升起的星。它过不了多久就将以作为月亮而自豪,不过现在它还在地平线下。
我在石子小路上散了一会儿步,可是有一股幽幽的、熟悉的香味——雪茄烟味——从某扇窗户里飘出来。我看到书房的窗户打开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宽度。我知道可能会有人在那儿窥视我,于是我马上离开,走进果园。庭园里再没有哪个角落比这里更隐蔽、更像伊甸园的了。这里树木葱郁,鲜花盛开。庭园的一边是一堵把它和院子隔开的高墙,另一边则是一条山毛榉林荫道形成的屏障,把它和草坪分开。果园的尽头是一道低矮的篱笆,这是唯一把它和孤寂的田野分开的界限。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篱笆,小路的两边长着月桂树,路的尽头耸立着一棵高大的七叶树,树根的一圈围着坐凳。在这里,你可以自由漫步而不让人看见。在这蜜露降落、万籁俱寂、暮色渐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一直在这浓荫下流连下去。果园的高处有一片地方较为开阔,初升的月亮在这里洒下了一片银辉。我被吸引着向那里走过去。正穿行在花丛和果林之间的时候,我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既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也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再一次闻到了一股引起警觉的香味。
多花蔷薇、青蒿、茉莉、石竹和玫瑰都早就奉献着晚间的芳香,可是这股新的香味既不是灌木的香味也不是花的香味,这是——我非常熟悉的——罗切斯特先生的雪茄香味。我眼看四周,侧耳细听,我看到果树的枝头挂满了正在成熟的果实,我听见夜莺在半英里以外的树林子里歌唱,却看不见一个移动的人影,听不见任何走近的脚步声,可是那香味却越来越浓。我必须赶快逃走。我正举步朝通向灌木丛的小门走去,却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正从那里走进来。我往旁边一闪,躲到常春藤的后面去隐蔽。他不会待久的,肯定会很快就回去,只要我坐着不动,他绝不会看到我。
可是——不——黄昏对他像对我一样可爱,这个古老的花园对他也同样迷人。他继续信步朝前走着,忽而拉起醋栗的树枝,看看大得像梅子似的累累果实;忽而从墙上摘下一颗熟透的樱桃;忽而朝花丛弯下身去,不是去闻闻它的香味,就是去欣赏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很大的飞蛾从我身边嗡嗡地飞过,停落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一株花上。他看见了它,俯下身去仔细地观察着它。
“现在他正背对着我,”我想,“而且又在专心地看着。要是我轻轻地走,也许能悄悄地溜掉,不让他发现。”
我踩着小径边上的草丛走,以免路上踩在石子上发出声响,被他发现。他就站在离我的必经之路一两码远的花坛间,那只飞蛾显然把他给吸引住了。“我一定可以顺利地走过去的。”我心里暗想。月亮还没有升高,正把她那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我刚跨过他的影子,他就头也不回地轻声说:
“简,过来看看这小东西。”
我刚才并没弄出声音,他的背后又没长眼睛,莫非他的影子也有感觉吗?我先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便朝着他的身边走去。
“瞧瞧它的翅膀,”他说,“它倒叫我想起了西印度群岛的一种昆虫。在英国,是看不到个子这么大而色彩又这么艳丽的夜游神的。瞧!它飞走了。”
蛾子飞走了,我也怯生生地退身离去。可是罗切斯特先生一直跟着我。我们走到小门边时,他说:
“回转去吧,这么可爱的夜晚,呆坐在屋子里太可惜了。在这种日落紧接月出的时刻,肯定不会有人会想去睡觉的。”
我有一个缺点:虽然有时候我的舌头能做到对答如流,可是有时候它却糟糕地让我找不到一句借口。而且这种失职往往发生在某些紧要关头,尤其是当我特别需要有一句脱口而出的机敏话或巧妙的托词,来摆脱难堪的时候。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在这座树影幽暗的果园里,单独跟罗切斯特先生一起散步,可是我又找不出一个借口离开他。我拖着脚步跟在后面,苦苦思索着,要想出一个脱身的办法。可是他看上去却那么泰然自若,那么严肃,倒让我反而因为自己的心慌意乱感到愧疚起来。看来邪念——假如真有邪念或者可能会出现邪念的话,那么,这个邪念也只是在我心中,而他的心却平静如水,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简,”我们踏上两旁有月桂树的小径,正缓缓地朝矮篱笆和那棵七叶树走去,他又开口说起话来,“在夏天,桑菲尔德是个挺可爱的地方,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一定有些依恋上这座宅院了吧?……你是个善于欣赏大自然的人,而且又是一个很容易产生依恋之情的人。”
“我的确依恋它。”
“而且,尽管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个笨孩子阿黛尔,甚至还有那位头脑简单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已经有了几分感情,是吧?”
“是的,先生,尽管方式不同,我对她们两个都很喜爱。”
“那离开她们你会感到难受吧?”
“是的。”
“真遗憾!”他说,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他又继续说道,“你刚在一个合意的歇息处安顿下来,马上就有一个声音把你叫起来,要你起身继续上路,因为休息的时间已经完了。”
“我得继续上路吗,先生?”我问道,“我得离开桑菲尔德?”
“我认为你得离开,简。我很抱歉,简妮特,不过我认为你确实得离开。”
这真是个打击,可是它并没有把我击垮。
“好吧,先生,你的命令一下,我就可以走。”
“现在就下了——我必须今天晚上就下。”
“这么说,你是要结婚了,先生?”
“正—是—如—此,一点儿—不—错。凭着你一贯的敏锐,你真是一语中的。”
“快了吗,先生?”
“很快,我的……哦,爱小姐。你也许还记得,简,我本人或者是传闻第一次清楚地向你透露的情况吧:我打算把我这个老单身汉的脖子伸进神圣的套索里,想要进入神圣的结婚阶段——把英格拉姆小姐拥抱在
怀里(她那么大的个儿可真够我抱的,不过没关系——像我的漂亮的布兰奇这样的宝贝,谁也不会嫌她个儿大的)。总之,呃,就像我刚才说的——听我说呀,简!你干吗扭过头去,是在找寻更多的飞蛾吗?那只是只瓢虫,孩子,‘正在飞回家’这是当时流行的儿歌中的词句:“瓢虫,瓢虫,快快飞回家……”。我是想提醒你,是你带着你那令我敬重的审慎,带着符合你的职责和身份的明智、远见和谦虚,首先向我提出,如果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那你跟小阿黛勒最好是马上离开。你这提议中暗含着对我爱人的为人的诋毁,这我不想多加计较。真的,在你远离我之后,简妮特,我会努力把它忘掉的,而只注意其中的明智的一面,而我已把这种明智作为我行动的准则。阿黛尔得进学校,而你,简小姐,得另找一个新职位。”
“好的,先生,我马上就登广告。在这期间,我想……”我正想说“我想我也许可以暂时住在这儿,等我给自己另外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再走吧”,但是我突然住了口,感到不能冒险去说这样长长的一句话,因为我的声音已经不太听从我的控制了。
“大约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当新郎了,”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我会亲自为你找一个工作和安身的地方的。”
“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给你……”
“哦,用不着道歉!我认为,一个雇员能像你这样尽职尽责,她就有权要求她的雇主在只不过是费了吹灰之力的前提下提供一些帮助。说实话,我已经从我未来的岳母那儿听说了一个聘用家庭老师消息,我认为很适合你,是在爱尔兰的康诺特的苦果山庄,教狄奥尼修斯?奥高尔太太的五个女儿。我想你会喜欢爱尔兰的,听说那儿的人都很热心。”
“可是路很远啊,先生。”
“没关系——像你这样有见识的姑娘总不会怕旅行和路远吧。”
“不是怕旅行,而是怕路远,再说,还有隔着大海……隔着英格兰,隔着桑菲尔德……还有……”
“什么?”
“还有你,先生。”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我说出了这句话,而且,同样不由自主地,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不过我忍住了啜泣声,以免被他听见。一想到奥高尔太太和苦果山庄,我的心里就打了一阵寒战。而更让我感到心寒的是,看来我和在我身边的这位主人之间注定要横亘着茫茫的大海。而最使我心寒的,是想起那更辽阔的“海洋”——它阻隔在我和我无法避免地自然而然地爱着的人中间,它就是财产、地位和习俗。
“路很远啊。”我又说了一句。
“的确很远。你一去了爱尔兰康诺特的苦果山庄,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简,这是肯定无疑的。我绝不会去爱尔兰,我向来就不太喜欢这个国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简,是不是?”
“是的,先生。”
“朋友们在离别的前夕,总喜欢在一起度过余下的一点儿时间。来吧——趁那天空的星星越来越闪亮,让我们从从容容地谈谈这次旅行和离别吧,来,就谈半个来小时吧。这儿是那棵七叶树,它的老根这儿有坐凳。来吧,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坐坐吧,今后我们被注定再也不能在一起坐在这儿了。”
他招呼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去爱尔兰路途遥远,简妮特,我很抱歉,让我的小朋友去做那么令人厌倦的旅行。不过,我没法安排得更好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觉得你我之间有点相像吗,简?”
这一次我没敢答话,我心里异常激动。
“因为,”他说,“对你,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你如此近的靠近的时候,仿佛我左肋下某个地方有根弦,跟你那小小身躯的同样地方的一根弦打成了一个结,紧得无法解开。一旦那波涛汹涌的海峡和两百英里的陆地,把我们远远地分隔开来,我真怕这根维系着两人的弦会一下绷断。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想法,到那个时候我的内心会流血。至于你——你却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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