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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丽贞极懒。有一次区里举办全公社小学教师广播体操比赛,事事都走在头里的严校长将黄浜属下的大大小小的学校五十岁以下的男女教师排了队,除我之外刚好八十一人,站成九乘九的方阵,齐齐整整煞是好看。集中训练的时候,因为我年纪最小,腿脚软泛,嗓门又高,校长便指令我站在讲台上喊口令,当然还要做示范动作。我居高临下,看到八十位年纪不等高矮胖瘦不一的老师,都以老师的那份认真,那份集体荣誉感,尽心尽力地将广播操做好。唯有这个何丽贞,真能活活把人气死,比如第二节的腹背运动,第一拍,举手;第二拍,弯腰;第三拍,重复弯腰;第四拍,还原立正;最简单不过的了。可看看这何丽贞,举手,那手弯弯的、缩缩的,象孩子们玩的“投降”;弯腰吧,按规定伸直双手指尖着地,可她只是象征性地将手往地面伸伸,那腰根本就没动。我用最大的耐心又是解释又是示范,可何丽贞依旧我行我素,气得我直喊严校长,校长上了讲台一看,马上喊停,他将何丽贞叫到一边,让她看看人家八十位老师是怎么做的,然后让她独自再做一遍那弯腰的动作,可何丽贞只将屁股撅了撅,那手呢,不要说触及地面,连离她自己的膝盖还差十万八千里,校长无奈,认为不可救药,只好用五十二岁的总务主任换下了她。何丽贞也不害臊,悠哉悠哉地离队而去,一边还掏出一包瓜子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

    何丽贞也是黄浜小学的代课教师。她一开始就不愿跟我们待在一起,原先我一直以为女孩子总爱往女孩子堆里扎,可何丽贞不,这就让我大惑不解。

    何丽贞有些瞧我们不起,她也有资格瞧我们不起。论年纪,她比吕白冰大两岁,比我大四岁;论资格,她已有两年的“代”龄,而且代遍了全区大大小小十八所学校。校长在接收她时显然比接收我们时放心。

    何丽贞刚到黄浜小学的那天,总务主任带她到我们屋里看寝室。何丽贞屋里屋外转了转,又抽了抽鼻子,说:“我不想和她们挤在一起。”说“挤”这不实在,我们这屋子宽敞着呢,我和吕白冰只占了南窗一隅,北边还辽阔得很;说不想和我们在起才是真话,虽说我们是初次见面,没有任何芥蒂和纠葛。

    何丽贞长得并不难看,岂止不难看,那五官还精致得很,一嗑瓜子,更添两排齐崭崭的糯米牙,所以何丽贞便经常嗑瓜子。遗憾的是她从脖子开始就嫌肥,一直肥到腿肚子还不肯打住,所以那身段就不像我们那时候的身段,倒像是生育过一两胎的妇人了。

    何丽贞不肯和我们住在一起,总务主任就得重新给她安排寝室。总务主任虽然已经五十二岁,可那方方正正的脸上却长满了据说只属于青年人的粉刺,而且粉刺的颗粒饱满,色泽红润。麻玉珍告诉我,就是因为这些粉刺,总务主任的老婆从来不来黄浜小学,总务主任也从来不到老婆那里去。总务主任很少讲话,却极会干活,会计、出纳、司工、采购兼于一身,泥水、木工、油漆、补鞋都会一手。不晓得是他干得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觉得连校长都有些忌讳他,有事没事地常问:这个,你的意思如何?那个,你认为怎么干更合适些?

    总务主任什么课都不教,单教一门珠算。上课的时候,他将一个硕大无比的算盘往黑板上一挂,然后极严峻极刻板地推那些带毛杆杆上的算盘珠子,向上,向下;学生们全凝神敛息地看着,眼皮子都不眨一眨。

    何丽贞不愿和我们住一个房间,可祠堂楼上已没有富余的房间了。总务主任就搬来许多木板,在他自己的寝室里乒乒乓乓地干起来。他那寝室和我和吕白冰的寝室对称,大小规格都一样。他先在他那寝室的门旁边又开了一扇门,然后从两扇门的中间开始,在房里竖起一道木板墙来,将屋子一分为二。他自己仍旧住南边,那北边当然是给何丽贞的了。

    何丽贞代的是三(乙)班的课。三(乙)班的教室恰恰在她的寝室下边。何丽贞到黄浜小学第三天,三(乙)班的原班主任就肚子疼了,我们三个姑娘家将原班主任连同她的大肚子一块儿送往黄浜产院。所谓产院,其实只有一张产床和一位助产士。我们到产院时,这位助产士正全力以赴对付一个已在产床上躺了两天两夜的女人。待在黄浜产院,让我了解到女人生孩子原来是很稀罕很好玩的。那个产妇一边剜心割肉般的嗥叫:“皇天三保!疼死我了!皇天三保!疼死我了!”一边咬牙切齿地骂老公:“狗娘生的!都叫你害的!狗娘生的!都叫你害的!”那男的便边劝边逗:“熬一熬有娘做!熬一熬有娘做!”我和吕白冰在外边掩着嘴笑,何丽贞熬不住,径自跑到里面看热闹去了。

    何丽贞虽然有两年“代”龄,而且代遍全区十八所学校;虽然有些瞧我们不起,可她和我们一样管不住学生纪律。这瞒不过我。有一次刚逢我的空堂,太阳很好,我便到寝室抱了被子到楼下晒晒。只听见她那教室里嚷嚷成一片,原来后排的学生打扑克打起架来了。那教室狭且长,何丽贞那胖胖的身子从这头移到那头,又从那头移到这头,管得了这头管不了那头,只好坐下来生闷气。

    忽然,那暄闹声蛰伏了下去,我顿觉十分奇怪。抬眼望去,只见总务主任直生生地戳在那里,瞪圆了眼睛,却一言不发,满脸的粉刺剑拔弩张刺破青天锷未残。何丽贞便站了起来,也不知对谁笑笑,两排牙齿齐齐正正晶莹闪亮。

    何丽贞重新开始讲课,总务主任也回到他自己的寝室里去。可不到五分钟,那些坚壁了的扑克牌牌又重新聚拢,而且一张张甩得天响。咚!楼板上有重物击了一下,学生们就仰起脸来,冲着那纷纷扬扬的灰尘做鬼脸,一边继续甩他们的扑克。咚!又是一下,比刚才那记还重,这么反复几次,学生们自知不妙,怏怏地收了扑克,拿出书来,虽然并不认真听,课堂里却安宁多了。

    这让我好生嫉妒。这何丽贞真是有福气的了,全校十个教室,怎么偏偏让她占了这块风水宝地?——楼上有“海关镇守”有“泰山在此”呢。

    有一次,麻玉珍老师让我去“风水宝地”代她的唱歌课。那天唱的歌节奏感很强,唱着唱着,学生们就自动打起拍子来,那打法是将手伸到课桌屉下去,从下向上一记一记地捶。学生的课桌大都又薄又稀松,捶打起来很有音响效果。咚!咚!我想,总务主任应该下来了,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那结实的身影;我又想,他至少该顿顿楼板,可一直到下课,那楼板竟出奇的安静。我不禁愤愤不平起来,为什么风水宝地因我的到来就变得不灵了?

    何丽贞也喜欢唱歌,嗓子又细又尖,还稍稍有点走调。夜办公时,只要校长没在,她就会来两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哎哟哎哎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那小河边”麻玉珍就说:“何丽贞,用不着哎哟哎哎哎哟的了,十八岁的哥哥就坐在你对面呢。”坐在何丽贞对面的是盖甫,盖甫是五年级的班主任兼高年级级段的体育教师。听了麻玉珍的话,何丽贞越发唱得起劲。盖甫便笑道:何丽贞,你饶了我吧,你那嗓门儿简直就是玻璃碴碴,戳得我心窝窝都流血了。

    何丽贞倒也不恼,一边继续“哎哟哎哎哎哟”一边将一包瓜子推到盖甫的面前去。盖甫也不客气,一只手执笔改作业,一只手抓着瓜子就嗑。嗑着嗑着,盖甫像嗑着条虫子般地嚷起来:“何丽贞,你有话请在桌面上讲,何苦在桌底下踢我脚头?”办公室里便哄堂大笑,何丽贞也笑。夜办公从此变出许多快活来。

    有人说,何丽贞在和盖甫谈恋爱。其实这才叫冤枉。盖甫原先喜欢的是我,只因我情窦未开,只能让他白白地喜欢了一场。何丽贞唱哎哟哎哎哟的时候,盖甫已经把爱的目标转到吕白冰身上了。再说,何丽贞已有对象,不是随便玩玩的对象,是正儿八经吃过订婚喜酒的。那对象当时正在省城上大学四年级,单等几外月后一毕业就要结婚的。大学生来过黄浜小学,何丽贞和他头碰头走路,头碰头吃饭,很恩爱的样子。

    可是何丽贞仍旧对盖甫好。第二天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黄浜小学的食堂其实就是一个蒸笼,蒸茏里蒸着大大小小的饭盒和一点点咸菜而已。那个中午大家刚刚坐定,何丽贞变戏法般地变出个茶缸,她将茶缸重重地放到盖甫面前,说:“孝敬你的。”盖甫揭盖一看,天哪,满满的一茶缸猪肉炖黄豆!盖甫忙问:“哪里来的?”何丽贞笑笑说:“别问,只管吃你的!”那神态就像个富有的施主。其实我和吕白冰知道她这猪肉黄豆是哪儿来的。何丽贞有个瘸一条腿的叔叔,在黄浜供销社当售货员,黄浜公社三四万人才一个供销社,那里边卖酱醋油盐布匹针线也卖猪肉和黄豆,所以何丽贞常常不凭票也有猪肉炖黄豆吃,直使我们也巴望自己有这么个叔叔,哪怕是瘸两条腿都无妨。

    何丽贞吃只管吃,却老爱生病。黄浜小学的教师星期六都要集中到田垟劳动,每每这个时候,何丽贞就闹肚子疼。大家都在祠堂门口集合了,等等她等不来,校长就让我和吕白冰去喊她。我们上了楼,她那卧室的门平日都是关着的,这时候便总是开着。她仰卧在床上,见了我们也不理睬,只是呻吟:“阿叔哎,哼哼!”说“哼哼”的时候,她便举起一条腿,拿脚跟敲一下床沿。吕白冰问:“何丽贞,很疼吗?”何丽贞也不答话,继续“阿叔哎,哼哼!”吕白冰就灰了脸,急急地去跑供销社。那位瘸腿叔叔很艰难地瘸到何丽贞的床边,很拘谨地垂手侍立,却不知怎么办才好。何丽贞还是不断地:“阿叔哎,哼哼!”哼得我们全无兴致,便将何丽贞交给了她的叔叔,兀自去追赶劳动的队伍了。等到我们累得东倒西歪回到黄浜小学的时候,何丽贞已经吃过晚饭洗好头发,那脸颊那鼻子都在熠熠发光。见了我们,一边将头发梳得水花乱溅,一边咧着两排糯米牙笑。如此几次,我便问她:“你怎么一劳动就肚子疼?”何丽贞这一回生了气,指着我的鼻子道:“小鬼头,你晓得个屁!你晓得月经是红的还是绿的?你晓得月经来了是什么滋味?”

    几句话便问得我张口结舌。我太小,还来不及发育,我当然不晓得月经来了是怎么个滋味,也弄不明白月经到底是一个月来一次还是像何丽贞这般一个星期来一次。

    日子消消停停地过。忽然有了消息,说黄浜公社分到了一个代课教师转正的名额。我,吕白冰,何丽贞都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毕竟年少,紧张了两天就把这事给忘了。吕白冰却忧心忡忡,她不相信好运气会落到她头上;只有何丽贞变了,她的肚疼次数明显的减少了。

    有一天,校长将我们三个叫到一起,问:“这些日子来,你们的课堂秩序,都好了吧?”吕白冰便红了脸,讪讪地往后边缩去。我不缩,答道:“基本好了,王大宝不捣蛋了,反过来还替我管捣蛋的;但也不是很好,比起我妈那个纪律,就差得远了;我妈上课时,针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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