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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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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杉被大木锯开膛剖肚的那年,才二十九岁。

    那一年我和白果果都读小学四年级,说“读”可真是抬举我们了,因为当时我们跟在郑坚决屁股后头,兴高采烈地去放卫星,今天亩产稻谷三万斤,明天一朵棉花压死人,后天呢,一只母鸡从早晨六点到傍晚五点生了九只蛋,而且只只都是双黄的。我们高喊口号载歌载舞疯颠疯跑,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几天坐在教室里。

    当时郑坚决刚从乐城中学辍学回家,当了郑家湾大队的生产队长。郑坚决的读书有点马拉松,缴得起学费读一年,没了学费停一年,所以初中来不及毕业,年纪就二十出头了,站在学生堆里高出一大截,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痛下决心,彻底告别了学校。岂知回乡不久,郑家湾小学的校长成了“老右”被我们骂着斗着卷铺盖滚蛋了,根正苗红又有文化的郑坚决就取而代之兼任了我们的校长。

    郑坚决厚身板,红脸膛,左眼上方有个疤痕,发怒时会一蹦一蹦地跳动,让我们觉得好玩。郑家湾人都说郑坚决“坚决”郑家湾的“坚决”内容丰富含义复杂。比如这做年糕,水分少,捣得煞,揉得透,咬着有劲,叫“坚决”;立场坚定,办事果敢,有狠劲,当然是“坚决”;爱一个人,爱得毫无道理,爱得死去活来,更算得“坚决”了。而郑坚决的“坚决”大都体现在他的工作上,在锯掉象峰山所有的树木包括双板桥那棵银杏树的事件上,郑坚决的“坚决”可以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郑家湾北头有棵银杏树,雌的;郑家湾南面的双板桥村也有一棵银杏树,雄的;两棵银杏相隔那么三四里,连着白寡妇——其实白云杉当时根本不是寡妇——的娘家和夫家。据说两棵银杏都有一千岁了,它们原本是天庭的一对俊男靓女,因为相爱被贬到凡间,那就是戏里演的焦仲卿和刘兰芝。又为焦仲卿的老娘所不容,非活活地把这对恩爱夫妻拆散不可。万般无奈,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后来,变作了孔雀东南飞,王母娘娘嫉妒他们双宿双飞,又把他们变做两棵银杏树,分别立在郑家湾的南北两头永世不得见面。

    有人干脆把雄银杏叫“焦仲卿”把雌银杏叫“刘兰芝”

    故事总是虚构的,可银杏树却是实实在在的。树很大,那满是裂纹的树干,让我们四五个孩子手牵手都围不过来。夏天,密密麻麻的扇形叶子缀成了大大的伞盖,锁定了几亩地的荫凉。社员们从食堂打了稀粥,便端到树下哧溜哧溜地吸,村里要编排个“总路线第一好,大跃进第二好,人民公社哎格朗登哎个朗登就是那个第三好”什么的,树荫就是最好的去处。闲暇时,那儿就成了娃娃们的天地,我们十几个女孩子,脚勾脚搭成个偌大的圆圈,围着银杏树玩“稀奇煞”大家合着节奏一边拍手一边单腿跳着,嘴里齐喊着自编的歌儿:

    稀奇煞,稀奇煞

    兔长角,雀生牙

    公鸡爱下绿壳蛋

    母牛孵了一窝羊!

    谁都说,郑家湾是块风水宝地。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象峰山的怀抱里,奠耳河则环绕着她温柔地流过。这儿土地肥美,草木丰盛,耕种、浇灌、运输、居住都非常理想非常方便。还有一个郑家湾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优越性:这里年年风调雨顺,不像别处三年两头闹水、涝、虫灾;这里家家平安人人康健,虽然也要老死,但绝对不生鼠疫、霍乱、伤寒、癌症诸类凶症恶疾。

    惟一不健康的就是虾丸家。“虾丸”即白云杉的老公,大名郑侠芄。只因为又痴又呆,且弯腰拱背缩成一团,才有了这个“雅号”的。虾丸是在通往人世来的那条狭窄的隧道里憋坏的,在那个艰辛的生产程序中,他妈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换取的却是个残疾的他。

    虾丸爸一辈子在上海一家旧衣店里做帐房先生,告老回乡的他除了带回一笔小小的存款外,还带来一个被痨病掏空了的身子。我妈说,账房先生的肺是被上海的痨病菌吃成个大洞洞的,那个洞洞至少可以放进去三个乒乓球。妈说此话时特别强调“上海”两字,因为她坚信郑家湾是没有任何病菌的。从虾丸爸回家的那天起,郑家湾人夜夜在监听他那气喘吁吁的吭吭声,提防那可怕的痨病鬼会出来蛊人。在他辞世若干年后,我妈还不准我去果果家,生怕我被抓去当替死鬼呢。

    可是我没有那么听话,因为果果家的银杏在诱惑着我。

    妈说,白云杉是在她十岁那年,被账房先生用五斗米换来给虾丸当童养媳的。后来白云杉自己也嘻着脸跟我们说,她娘家总是三天两头揭不开锅,饿肚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所以有人说要带她到一个“天天吃得饱”的地方去,她就快快活活地跟着走了。虾丸的家也让她喜欢,三间砖木结构的小洋楼结结实实,不像娘家斜了一边的破屋,一下雨就滴滴答答的叫人无处躲藏;虾丸的屋后就是象峰山,一年四季小鸟啁啾山花烂漫,松树、檀木、古樟的香气扑鼻;屋旁有小溪,叮叮咚咚地伴她洗衣陪她唱歌。

    我妈说,白云杉这个小媳妇当得宽松,没有婆婆、小姑、叔伯和妯娌,公公又在上海,她只要做好一天三顿饭让虾丸吃饱就算尽了职责。在白云杉眼里,虾丸是条怪怪的小狗,不招人喜欢,也不太令人讨厌,公公让她喂着她就喂着,其余的时间可都是她自己的了,她想拈花就拈花,她爱斗草就斗草;更可以坐在前门嗑银杏,跑出后门逮蝈蝈,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让郑家湾所有辛苦劳作的姑娘媳妇,都艳羡这个童养媳竟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及至几年过去,白云杉身上长了肉,脸上泛了光,个头和精神气儿都大有长进的时候,才慢慢地觉察出虾丸的恶心来。

    比如说,虾丸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就流口水,又不晓得擦拭,任它们沿着下巴滴滴的;又比如,他不肯洗澡,你把他拖到澡盆里,他就像杀猪般嗥叫,邻居还以为她怎么欺侮他呢,只好不洗罢了,冬天还好一点,夏天,她就得忍受那种熏天的臭气;渐长,虾丸更增了一个恶习,不管有人没人,伸手裤裆里揪出那东西来就捏,像捏一根永远也捏不成形的番薯粉条。每每这个时候,羞急了的白云杉手里拿着什么就用什么敲过去,有时是筷子,有时是柴棍或者扫帚什么的。呆子疼了也会哭,却永远不改正错误。有一回白云杉正烧饭,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娃来讨银杏吃,呆子忽然又掏出那物捏起来了,白云杉手中的火钳就顺了过去,嗤的一下,青烟冒起,虾丸惨叫不绝,护着那东西直跳脚,这自然惊动了郑坚决的爷爷,老头子是族中辈份最高的,他倚老卖老地把白云杉骂个狗血喷头,末了,却把语气一转,说:

    “童养媳妇你听着,虾丸他是长大了,你好生侍候着,给他们家生个传种接代的!”

    虾丸的烫伤养了半年才愈。奇怪的是,他从此改了毛病,再也不在裤裆里乱掏了,拉他洗澡,也乖乖地坐到澡盆里去,不再鬼哭狼嚎了。郑家湾人说,虾丸真的长大了,明后年也许会让白云杉养出个大胖儿子来!

    白云杉的“寡妇”身分是她自己公布出去的。那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身子虽然丰饶,肚子却瘪瘪的总不见动静,退休回家的公公的吭吭声便只管亢奋起来,白云杉也懒得去理他。有一回她在大榕树下的河埠洗衣服,也许是越来越水灵的模样让周围的女人心起嫉火,也许是要感受一下这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过日子是什么滋味,她们便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敲打起她来,长嘴二婶伸出湿淋淋的手在白云杉的肚皮上拍了两下,问:

    “虾丸家的,虾丸的床上功夫可好?怎么还荒着个肚皮不下种啊?”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或者是肚里憋足了一口气,白云杉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

    “什么床上功夫?我干脆就是寡妇一个!”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一阵鸡飞狗跳鸭噪鹅惊,差点儿把奠耳河掀翻了过来。被吊起胃口的女人们纷纷追问一些细节,白云杉却不言语了。女人们可耐不住寂寞,她们奔走相告,热情洋溢地义务播送这条新闻,从此“白寡妇”的名声在郑家湾叫得十分嘹亮。

    从此银杏树下不再清静,青天白日的,就有形迹可疑的男人东张西望;夜深人静时,常听得虾丸家的黄狗狺狺和账房先生有气无力的叫骂声。

    虾丸老爸卧床不起的第二年,白云杉那肚皮却令人起疑地膨大起来。秋风起了,黄叶落了,银杏成熟了,白云杉的肚子也圆满了。那是个天高云淡的爽朗日子,白云杉搬来张木梯架在银杏树干上,她像一个笨笨的狗熊爬了上去。银杏树高枝繁,她得一会儿登上这个树杈,一会儿跨到那一个树丫,挥动着竹竿将枝叶打得噼里啪啦,落杏就像冰雹般乒乒乓乓的砸在她的脑袋上,也砸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上,那声音听起来非常美妙。有一个枝丫羸弱,在白云杉双重身份的压力下戛然断裂,直直下坠的她眼看要摔个头破血流,却让她抓住了下面一支横干。她就在那横干上悬着,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有惊呼危险的,有叹息她苦命的,也有人是看一个孕妇的洋相的。我妈曾说过,不知为什么,郑家湾人就特别爱看白云杉出洋相。白云杉倒没有大呼小叫,她沉着地抓住那树枝,脑袋扭来扭去的寻找下来的机会。长嘴二婶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扯着喉咙朝上嚷嚷道:

    “白云杉你也太出格了!一个孕妇身子不干不净的上树乱爬,刘兰芝不嫉恨你吗?”

    就在这时候,郑阿森竹篙一点一点地撑着他那条舴艋舟回家。远远地,他看见银杏树上挂着个人,还以为谁上了吊,便火急火燎地跳上岸来,手里还拖着那根竹篙。待发现是这么个景儿,他骂了声看客:“你们还是人吗?”就将竹篙穿过白云杉挂着的那个树桠,将篙底的铁冲往地上狠狠一扎,对着树上喊叫:白云杉你听着,抱着我的篙子滑下来!白云杉不敢,郑阿森说:别怕,摔下来有我呢。

    不知是因为那根坚实的竹篙,还是因为郑阿森那壮壮的体魄,白云杉就有了胆子,她转过那笨笨的身子,抱了那篙,哧溜一下滑了下来,半道上那撑篙一转,白云杉的身子就荡了开去,郑阿森张开怀抱,一把接住了,引得看客们惊呼又呐喊。

    白云杉的脸上手上,全是被树枝杈杈划破的一道道的伤痕。

    白云杉的肚子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疼痛的。她没有吭声,只是把银杏畚进箩筐,一担一担的挑到坑里,那肚子就越发疼得紧迫。白云杉想,是生产的日子了,但她已经厌烦咋咋乎乎了。且听人说过,这头一胎,没疼上八阵十阵的下不来。于是咬咬牙先把银杏沤上,把坑盖子盖好。回到家,看公公躺着喘气,脸上已经瘦得没有一点肉了,呆子正在地上跳方块,一蹦一蹦地跳得很是投入。这一老一少,哪里指望得上?白云杉叹了口气,捧着肚皮去灶下架了柴爿,烧了汤,丢了把剪刀进去,让汤水滚着,自己就蹲到床踏凳上,几下使劲,娃儿就下来了。又提着裤子去舀了汤,拿剪刀剪断娃儿的脐带,用缝被的纱线扎紧脐带断处,洗干净包扎整齐了,是个极俊的囡儿,自觉大功告成,就兴头头的煮了一大锅姜汤面,呼噜呼噜的吃个精光。

    白云杉坐滿了月子出来,越发出落得窈窕风流,一对大奶子兔子般活泼泼地在衣衫里一拱一拱的,使得她胸襟上的纽扣岌岌可危;脸皮变得格外细嫩,还长出软软的一层茸毛,透着甜美和芳香,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吮一口;腰肢尤其好,一出门就招引了一路馋痨痨的目光,斯文点的说她那模样是“婀娜柳枝舞东风”粗陋点的索性给编了顺口溜:云杉奶子大,腰儿细,走两步,扭三记,阿森不看也看一气!

    阿森是个撑船佬,上游运木料,下海载鱼货,也辛勤,也活络。他水性极好,狂风恶浪和龙王爷都奈何他不得,再加上兜里有几个钱,在郑家湾也算得个人物。

    阿森还有一个绝招,叫“撑竿飞跳”每每阿森那舴艋舟回到郑家湾的河埠头时,洗衣的女人就起哄:阿森,飞一个,阿森,飞一个!遇到阿森高兴,就拖了竿子上了岸,然后把船一推,一任那舴艋舟晃晃悠悠地向奠耳河中心荡去。待荡到一个距离,郑阿森认准了,就将竿一点,整个人便凌了空,然后像燕子般向河心飞去。只一眨眼间,那身子就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船舱里,那船竟动都不动一下。直到今天,郑家湾人都认为,郑阿森这个绝招比奥运会的撑竿跳厉害,因为它除了高度,还有距离,而且是个不断游移的水上距离;更甚的是,奥运会的撑竿跳只要跳过去,把撑竿一扔就万事大吉了,而撑船佬是必须把竿子带到船上去,就这个带竿子上船,哪一个冠军都干不了!

    郑阿森这个“撑竿飞跳”跳得郑家湾许多女人心里都跳跳的。

    从来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白云杉既然号称寡妇,岂能逃过造化作弄去。果果三个月光景,白云杉公公的痨病越发厉害起来,把一点私蓄都丢进了药罐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公公弥留之际,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糊涂时,就老念叨着“水蜜桃水蜜桃”白云杉只当是病人想吃水蜜桃,就说,爸,现在是寒冬腊月,到哪儿找时鲜水果去?一会儿,又清醒了,却没理睬儿媳,只把儿子叫到床前,含着眼泪嘱咐说:

    “芄儿,白日里你坐在灶下,她做好饭你只管嚷嚷要吃;夜黑后你躺倒床上,可别让狗占了你的窝!

    虾丸结结巴巴浑浑沌沌地说:“狗、睡、睡、狗窝,不、不占、我窝。”

    虾丸痴管痴,老爸的吩咐却记得牢。若干年后我每每去找白果果的时候,总看见虾丸勾在灶下,或看着灶上的炊烟,下巴悬着摇摇欲坠的涎水;或端着碗什么糊糊,稀溜稀溜地吸得流畅。

    郑家湾的轻薄男人们说,虾丸占是占住了眠床,可干事儿的是阿森。那时候我太小,还不懂这话的意思。有一回白果果跟着她娘去集上卖银杏,一个绰号叫“郑大锯”的锯板匠便把虾丸提拎到银杏树下,要他说出眠床里边的故事。

    “你睡眠床哪边?”郑大锯嬉皮笑脸地问。

    “泥(里)边。”郑侠芄发音含糊,要很熟悉的人很注意听才能听清。

    “谁睡外边?”

    “她、她不阿(让)说。”

    郑大锯就提着虾丸的衣领,说把他扔到奠耳河里去。虾丸吓得哇哇直叫,立马就招供了:

    “阿哼(森)伯,阿哼伯睡外边。”这个虾丸就是呆,连辈份也不懂,跟着我和果果叫阿森为“伯”

    “他们睡觉干什么?”

    “打架。”

    “谁赢了?”

    “阿哼伯;他把她捺在下面。”

    “你不帮你老婆?”

    “她厄(乐)意,嚷呢笑呢!”

    “嚷什么呢?”

    “啊哟啃啃(亲亲),啊哟啃啃(亲亲)!”

    人们哄笑起来,学着女人柔媚的腔调,学着虾丸的口齿浑沌:啊哟亲亲,啊哟啃啃!

    从那以后,郑家湾背地里就叫阿森为“阿哟啃啃”我和果果人小不晓事,只当是他原名就叫“阿啃”见了面就喊他“阿啃伯”阿森也不恼,大模大样地走他的路,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有一回还把我和果果带上了舴艋舟,顺着奠耳河一直撑过十八个各式各样的桥洞,让我们结结实实地乐了一回。

    有一回我去找白果果,刚跨进了她家门槛,就和抱头鼠窜的郑大锯撞了个满怀,紧接着,一根棒捶呼啸而出,差点砸中郑大锯的脑袋,只见白云杉双手叉腰,眉梢高高吊起,嘴里还在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下回敢再到姑奶奶这里蹭痒,姑奶奶捶断你的狗腿,让你那虎老婆给叼回去!

    郑大锯的老婆叫牟虎女,长得虎背熊腰,粗眉大眼的,性情又暴躁,郑家湾十户倒有九户被她吵骂过的。他们两口子打起架来,郑大锯根本不是对手,常常被弄得鼻青眼肿的;可他们俩拉起锯来,倒是特别的默契。那时候我家房子宽裕,他们常常把大木段绑在我家粗大的廊柱上,郑大锯蹲着拉下手位,牟虎女站在凳上拉上手位,她送锯,一俯俯成个虾公,撅起个麦磨般结实的屁股;她拉锯,一仰仰成条小拱桥,两个鼓鼓的奶子像两个暄暄的馒头直顶向我家屋檐,让我老担心瓦片要被她顶得掉下来。

    也不知郑大锯回家对老婆说了什么,或者是牟虎女本来就憋着口气,她凶凶地来到银杏树下,指着白云杉“狐狸精烂婊子”的咒天骂地,说不要脸的寡妇勾引她的老公。白云杉火了,她从屋里冲了出来,她的回骂生动别致让郑家湾人牢记至今:

    “你倒也想勾引人啊,就冲你这模样,脱得赤条条大仰八叉的躺在路上,狗都懒得嗅一嗅,别说勾到人了!”

    早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泼妇悍妇,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流“寡妇”吵起架来格外有看头。更有平日受了牟虎女欺侮的,受了白云杉冷落的,恨不得她们揪发批颊地大打一场,及至听到白云杉骂牟虎女“狗也懒得嗅”竟拍手欢呼起来,并纷纷重复着这句他们认为很精彩的话,把个牟虎女恨得咬牙切齿,牟虎女骂了声极难听下流的,扑上来要撕了白云杉,被个大队干部连拖带抱地拦住了。她挣扎出一只手来,指戳着白云杉叫嚣着:

    “臭妖精,你等着,我不治死你这骚逼,‘牟’字的三角头拉下给你填屁股!”

    果果说什么也得姓郑,可白云杉非让她姓白不可,在争执姓氏问题时,白云杉没少让郑家湾人戳脊梁骨,可是白云杉不怕,她顶撞一切企图改变她意图的人,她竟敢当众嚷嚷:

    “果果是我独自一个人养的,”她把重音下在“独自”两个字上“虾丸他出了什么力?使了什么劲?这破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凭什么要我囡儿姓郑?”

    郑家湾人在挤眉弄眼叽叽喳喳:“独自一个人养的?没有阿哟啃啃,你养一个给我们看看!”舆论显然对白云杉不利,可是她散漫惯了,全不把别人的议论放在心里。我妈曾在背地里对我爸说:白云杉这么胡闹不行,虽不敢说“十奸九杀”但到底不是正经理上的事,要收敛一些才对。

    一天,长嘴二婶不知给白云杉嘀咕了些什么,居然把白云杉哄到了郑家祠堂后面的“十八层地狱”里,她们停在一架大锯旁边,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两块大木头夹起,两个红眼绿头发的小鬼来回拉锯,女人的头颅被锯开,身下是一滩鲜红的血

    “谁跟两个男人睡觉,谁就要被阎王锯开两边分;谁被几个男人睡了,谁就会被锯成几片”长嘴二婶看定了白云杉,意味深长地说。

    “是吗?”白云杉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感到新鲜和剌激。

    长嘴二婶叹了口气,问:“你头疼吗?”

    “好端端的头疼什么?”

    “这锯子,这血,这满地狱的妖魔鬼怪,呲牙咧嘴地扑人抓人”二婶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她甩开白云杉夺路而逃,白云杉追着她,惊讶地问怎么啦?

    二婶本来是想吓唬白云杉的,结果反倒吓唬了自己,她摇摇晃晃地出了祠堂门,脸色灰得像烧过的纸钱。

    郑家湾小学的校舍原是大地主的房子,四面围墙森严矗立,郑坚决正拿着一把大扫帚,蘸着满滿一桶的朱砂水在写口号标语。他写到哪里,就把那桶朱砂提到哪里。郑坚决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气派却很大,每个字横粗竖壮都有稻桶屏大。东墙上写的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西墙上的是“十年赶英,十五年超美”;南墙上的是“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北墙根是个厕所,因地制宜写了句“美帝国主义臭哄哄”还画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一副臭不可闻臭名昭著的样子。

    那年月天天喊大跃进,月月在闹革命,记得头一场革命是在春天里,人跟麻雀忽然结了冤,就把它们打到“四害”队伍里去。乐城县总动员剿灭麻雀三天,工厂停工学生停课农民停耕,郑家湾在郑坚决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进驻了象峰山,象峰山草木深深,山高谷幽,是鸟们的幸福家园。它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人类突然就讨伐围剿它们了。数以万计的入侵者践踏了这块净土,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摇旗呐喊,把洋油箱破铜锣敲击得震耳欲聋。惊恐过度的麻雀横冲直撞,疲惫之极的鸟们像湿面团一般纷纷往下掉,我们争先恐后地钻到草丛中去寻找胜利果实。丰硕的收获里除了麻雀还有斑鸠、画眉、黄鹂、金丝鸟和一些我们叫不上名字的珍禽异雀,而一切不幸的脚爪都可以当作麻雀爪子顶数上报。第三天晚上,社员们扛的扛挑的挑把一箩箩一筐筐的死鸟儿弄回家,郑坚决铺开了一张血红的大纸写道:喜报接喜报从四面八方传来了,除四害的卫星又上天了。

    那一晚郑家湾挑灯夜战,汽灯下人人面色苍白。我们都坐在地上,围着一筐筐的小鸟尸体剪它们的纤纤脚爪。白果果哼哼着说,我剪不动。白云杉看了她一眼,给她换了把新剪刀。果果怔了怔,忽然把剪刀扔了,她扭转身子,双肩一耸一耸的哭得凄惶。郑家湾的大人们都说白果果长得像她妈,但比她妈更俊,况且味儿正。果果的心肠特别好,谁的脑袋长了无头疖子,谁被蜈蚣、毒蜂咬伤了,果果把银杏嚼碎了,敷在那疼处,那“毒”很快就被拔了出来,那伤便好了。有人说银杏是味好药,有人说果果的唾沫子能解毒。闲时,果果常手持一片银杏叶子作扇子摇动,那娇憨,那美丽,简直就是小小仙子下凡。读书也聪明,门门功课考第一,年年评上三好生。就是胆小,我常常钻到她家灶下,在灶洞的余火里煨银杏。嘣的一声,煨熟的银杏跳了出来,我急急地抓了,烫得直倒手,然后剥出那绿玉般的仁儿馋馋的吃。白果果怕那响儿,总是躲得远远的。

    面对恸哭的她,我批评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她回避着那些色彩斑斓的尸体,抽抽噎噎地说:它们啄瞎你的眼睛吗?我说没有。她说:就是嘛,它们算什么敌人呢?又爱怜地说:那么好看,那么可怜,你们好狠哪。我们都笑她是“温情主义”那时候我们小学生的嘴巴厉害,批斗起人来都一套一套的。

    郑坚决过来,一边叫出纳统计鸟爪子,一边把剪了爪子的鸟尸扛了出去。那天夜里,大队食堂里飘出久违的肉香,馋涎欲滴的社员们一人分得一碗美味的百鸟羹,只有一个人拒绝了,那就是白果果,果果死活赖在那遍地羽毛的黑屋里,独自哭得凄惨。

    郑家湾小学的操场里,一排儿五个小高炉拔地而起。老师让我站上讲台,挥着手臂扯着喉咙教大家唱歌:小高炉,人人夸,炼铁炼钢功劳大,处处建起土高炉,遍地开放钢铁花!

    为了“遍地开放钢铁花”大人们上象峰山去砍烧的,那时候我们乐城县没见过煤,一切燃料都向鲜活的山林索取。郑大锯和他的老婆牟虎女可派上了大用场。这两口子一上山,那些红枫翠柏香樟椴木全都遭了殃,它们在钢锯厉牙的啃啮下,战栗着哭泣着,最后轰然倒地,然后被社员们连枝带叶地拖下山来,填进小高炉的炉膛里化作熊熊烈火。

    没有铁料,我们这些小学生们扛起铺盖带上脸盆,到三十里外的大雁溪里“洗铁砂”我们一天到晚拿脸盆装了砂子,在溪水里晃啊晃的,金色的砂子随波逐流了,剩下的黑黑的东西就算是铁砂。夜里没处休息,我们拿被子一裹,在溪滩上倒头便睡。我们就这么含辛茹苦地喂养着那五个胃口挺大的小高炉,一刻也偷闲不得。一个月下来,同学们感冒的拉肚子的头疼脑热的病倒了一大半,老师才带领我们光荣撤回。

    回到郑家湾,我们这些不曾躺倒的孩子们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组成小分队挨家挨户去收集废铜烂铁,我们高喊着:“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大义凛然地冲进家家户户,揭铁锅挖铁罐拔铁栅,把门环锁鼻一个个扭下来。为了早一天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我大公无私地钻进了妈妈的卧室,把她那些精巧之至的莲叶果盘、荷瓣妆盒、如意帽笼和蝴蝶枕箱上的扣儿环儿都撬了下来,为了彻底干净多弄一点铜铁,我不惜将母亲精致的嫁妆大卸八块。我们把巧取豪夺来的或粗糙、或精美的铜铁成品一股脑儿倒进了小高炉,然后练出一堆堆壮观的铁屎来。

    山上的树木已砍伐一空,四个小高炉陆续断了气,最后一个正奄奄一息。那怕能练出一炉像模像样的钢铁,郑坚决也将就着把卫星放了,可倒霉的小高炉就是不肯配合。郑坚决碰上了跨不过的坎儿,他的眼睛都熬红了,嘴角烧起了一串串的燎泡来。

    郑坚决计划到外地去砍树。偏偏这一天,郑大锯又和白云杉干了一架,使得外出伐木的形势急转直下。这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刚下了阵雷雨,污染的天空被洗涤得少有的明净,这样的天空让人想起要干点什么。没了树砍,郑大锯闲得发慌,就信步向白云杉家走去。因为在前门吃了亏,所以后来他常常绕道到白寡妇家后门,想从那儿窥探点什么或者抓住点什么。

    这一次后门紧闭,却听得里面有泼水声,郑大锯猜想,那女人正在洗澡。他立马骚动起来,就搬了几块砖头垫了,把脸面挤在后窗一块巴掌大的玻璃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的确是在洗浴,可洗的不是白云杉,却是好久未曾露面的郑阿森。阿森前些日子因为贩运渔货被作为“投机倒把”分子给抓了去,这天不知是放出还是逃出来。他的双眼陷了下去,胡子很长很乱脏兮兮的脸上身上满是一道道的伤痕。白云杉轻手轻脚地给他洗澡,他还是疼得咝咝抽气。看起来郑阿森这一回没少受罪,郑大锯心里顿感畅快无比。接着,白云杉给阿森擦干身子,又将银杏嚼烂了,用嘴巴一一给他敷在伤口上,他身上有多少道伤痕,白云杉就用嘴巴给他抚慰多少次。弄妥贴了,却不急着穿衣(后来说是嫌衣服上都是虱子),却拿出一把剃刀,细细地给他刮起胡子来。郑大锯想起吃过的那一棒捶,又看着他们两人缠绵的模样,顿时火从心头起,他一脚踹开后门冲了进去,嚷嚷着捉奸捉双,连带捉着个逃犯了!就去拖赤条条的阿森,原以为和阿森有几个回合打斗的,却不知阿森关了月余,又是挨打又是挨饿,早已折磨得不像人样了,竟被郑大锯一拖就倒,且半天挣扎不起,郑大锯就在柴堆里抽出条绳子,轻轻松松地将阿森给绑了。

    “阿哟啃啃,你们慢慢的啃吧,我可去叫民兵去了!”郑大锯说着,却挪不动脚步,他转过身子,一手托起白云杉的下巴,一手抓住白云杉那鼓鼓的奶子,一对被妒火和欲火烧得通红的眼睛斜眄着那个美丽的脸蛋说:

    “——要不,有便宜大家讨点,你陪我睡一觉,我们老账新账一笔勾消?”

    只见白光一闪,白云杉手起刀落,郑大锯惨叫了一声,他的脸被锋快的剃刀划出一条深深的血沟来。

    象峰山已经寸草不留,小高炉没有燃料不说,就是食堂烧饭都成了问题。郑坚决还是把妇女和孩子们轰到象峰山上去,为的是把地底下的树根挖出来救急。大家又累又饿,干起活来没精打采的。临出门前,郑坚决把我和白果果叫去,吩咐我们要说说唱唱,多做宣传鼓动工作。他说: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一心,挖出树根,只要再弄下三个有规模的树墩墩来,我们的小高炉就要哗哗出钢水了。

    我们没了放声歌唱的力气,但也没有忘记任务,只是一句没一句地呻吟道: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妇女们在挖一棵樟树墩,这个树墩足有一张大圆桌那么大,支根无数绵延无际,实在是坚韧不拔,妇女们已经弄了好几天还弄不出来。白寡妇手拿一柄尖嘴铲锄,分解和树根纠缠得紧紧的山土石子,一张嘴巴喳喳道:还共产主义,连树根都铲光了,干脆就叫“根铲主义”罢了!我说,白婶婶,不能乱说的,当心被插了白旗游街去!白寡妇说,我杀头都不怕,还怕游街插白旗!

    郑大锯的那一刀是白挨了,当他捂着那条鲜艳的、月牙形的伤口从白云杉家窜出来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反说他是偷花遭蛇咬了活该。郑大锯哼哼着,当时他的伤口牵制着他的说话功能,他浑浑沌沌地说,我不是偷花,是去抓偷花贼的。白云杉追了上来斥道:你是贼喊捉贼,你三番五次地趴在姑奶奶我家后窗干什么?今个儿还私闯民宅调戏姑奶奶!下回再敢这般,姑奶奶连你那孽根儿一并剜了!说得人人乍舌瞪眼,郑大锯竟张口结舌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我挖出几根白生生的茅草根,情不自禁地嚷嚷起来。那时候食堂的粥已经薄得照得出人影,还是掺了糠粉粉的,我们都有一年半没吃过糖了,所以这略带甜味的茅草根简直可以说是上天的恩赐了。我还没有决定怎么享用它,斜刺里猛地伸出只脏兮兮的手,一把夺走我的茅根,连泥带草地嚼了下去。这是比我大两岁的翠姑,仗着他爸是民兵队长,常抢伙伴的东西吃。我心疼得都快掉泪了,就在此时,山下有人喊着:

    “锯银杏树了!郑坚决要锯刘兰芝了!”

    白寡妇倏地站了起来。她的嘴唇一下子变得凄白:恨恨地说;不是说不锯我家银杏了的么?不是说给我和果果留条生路的么?她丢下那个顽固不化的樟树桩,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我们紧跟着回到了郑家湾,就看见郑坚决和郑大锯抬了把闪闪发光的大锯子,前呼后拥的不知要到哪儿去。郑大锯脸上的伤口还没有拆线,缝得密密的线脚像一条千足蜈蚣越过额角,居心不良地向发际爬去。郑坚决他们并没有奔白寡妇屋前的那棵银杏,而是一路向南向东,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一溜小跑,过了两条板桥,才明白原来是向白寡妇娘家双板桥村去的。

    我松了口气,只要不锯果果家的“刘兰芝”那怕他们走到天边也和我无关。

    我这是头一次到果果外婆家。说是外婆家,其实果果早已没有外婆和其它亲人了。矮屋已经斜塌,一个石臼歪歪地半陷在泥里。只有那棵银杏威武,铮铮地挺立在那野草丛生的院子里。毕竟是头一回锯千年古树,而且还是棵带有神话色彩的“焦仲卿”越来越多的人麇集在那棵树下,仰面观望这棵足有七八层楼高的塔树。

    白寡妇长嚎了一声,向银杏冲了过来:

    “宝塔镇双桥,锯不得!”她的嗓音都变了,听起不一点也不像是她的。

    “这树是宝塔树,风水树,锯了会妨碍一方百姓。”

    “惹怒了树神要遭灾的!”围观的群众七嘴八舌,情绪激烈。

    “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风水迷信。”郑坚决挥了挥手,用力扒开众人。心领神会的郑大锯立即挤了前去,把大锯架在银杏树干上。

    白云杉紧紧扑到树上,扭脸对郑坚决说:

    “坚决队长,要锯树,先锯我,我双眼一闭就由你了。”

    “白云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郑坚决以少有的耐心说“前几天我们要锯你家那棵雌银杏,你不让,我看在你家老弱病残的份上,也就饶过了;这一回锯这棵不生不养的雄银杏,你又要死要活的,是不是存心跟我作对?”

    “郑坚决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没了雄的,雌的怎能结果?”

    “胡说八道,树又不是人。”郑坚决的脸绷得更紧了。

    “人独自一个都能生儿下崽,树反倒不能了?”郑大锯阴阴地说。

    “阿哟啃啃,雌的睡里壁,雄的睡外头,自然就会生会养会结果了!”牟虎女又冒出这么一句。

    人们哄堂大笑。我和果果半懂不懂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只觉得心里惶惶的,果果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凉凉的,粘粘的。

    有人来扯白云杉,扯不动。郑坚决额角的那块疤痕在跳动。他突然大了嗓门,脸孔变成了猪肝色,吼道:“白云杉,你是知道的,山上的树根挖不出来,眼看我们那炉铁水要报废了”

    “你瞎折腾吧,你又不是练钢师傅,只怕把天底下的树都填进你那个炉洞里去,也炼不出一两派得上用场的铁来!”

    “你反对炼钢铁?反对社会主义?反对三面红旗?”

    “我反对个屁!我反对没钱没粮饿死人,没了这棵雄银杏,就没有我们家那棵雌银杏,那我们一家三口都得饿死!现今两棵银杏就是我的命,要活和银杏一起活,要死和银杏一起死!”

    “什么活啊死的?——你攻击大好形势,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革命!”郑坚决愤怒了。

    “反革命就反革命,你铐了我去,坐牢枪毙都由你!”

    “臭婊子,他妈的还翻了天啦!”郑大锯一脚跨上前来,汹汹的就是两个巴掌,吼道“捆起来!”

    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把郑大锯叫作“流氓”的。我见不得往人脸上甩耳光,更见不得男人往女人脸上甩耳光。我看见酽酽的鲜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爬过白云杉簌簌发抖的嘴唇,在她那雪白的下巴上画出凄美的一笔。白果果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拿手掩了脸。有人在轻声嘀咕:本来只有郑坚决“坚决”这一回,郑大锯好像坚决到裤裆外边去了。

    没有绳索,也没有人愿意真的去绑白寡妇。他们只是想拖开她,拖着白寡妇离开那棵银杏树。可白云杉的臂膀,尤其是她的十个手指,像是抠进树干一样,任人怎么努力都拖不动。

    郑坚决亲自动手了,也许是郑家湾世世代代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郑坚决好像力气不足,白云杉像是被牢固的树胶粘在树上岿然不动。

    “锯!”郑坚决放弃了努力,而把大锯凌厉的牙齿架到了银杏树上。

    大锯拉动了,这一边是郑大锯,那一边是郑坚决。锯木声音有点涩,有点喑,湿润的锯末粉沉甸甸地飘落,散播着类似苦艾的清香。我举头仰望,银杏的叶子波浪般起着层层涟漪,仿佛是触痒不禁,又仿佛是痛楚异常。白寡妇哭着骂着,身子紧紧地贴在“焦仲卿”那粗糙的树皮上,好像紧拥着生离死别的情人。锯渐深,声音变得深沉,厚重。郑坚决和郑大锯每拉一下,白云杉的身子就哆嗦一下,仿佛一下下都锯在她身上。锯过半了,锯树声像雷电轰隆轰隆,白云杉反倒安静了下来,她趴在树上,头偏向一边,双眼闭着,好像是睡着了。人们都嚷嚷着,白云杉,快躲开,要不就要锯着你了。可是她一动也不动。后来我爸跟我妈说,那时白云杉的心已经死了。多少年后我在异国的教堂里看到了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竟同白云杉当年殉树的情景毫无二致。闪闪发光的锯齿眼看要噬着她的皮肉了,郑坚决吼道:“白云杉,你走不走开?”我发现郑坚决眼皮下面的那块伤疤痉挛怪异,整张脸面因此扭曲变形。我的心里很是难过,不知是为白云杉,还是为白果树,也还是为了那一心想炼钢铁放卫星的郑坚决。郑坚决呼呼喘着粗气,拉锯的速度却慢了下来。郑大锯却对白云杉吼道:“不走就锯死你!”

    谁都以为,到了最后刹那,白云杉会跑的,至少会跳开的。好几个人还为此打起了赌。就在第一个锯齿锯着了白云杉衣襟的关键时刻,白云杉还没有一点走的意思。郑坚决终于松了手,那架大锯就这么衔在刚刚锯开的银杏树的锯口里。

    “郑坚决,你怎么不坚决了?”随着一声粗声大嗓,牟虎女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对郑大锯说“坚决队长到紧要关头熊了,我们可不熊,小高炉还等着这棵树去救急呢。”牟虎女扶起了锯子,用挑战的虎眼剜着白云杉,恨不得把她漂亮的身子剜出个洞洞来。夫妇俩很熟练很默契地拉起锯来。

    后来牟虎女在回答有关方面审问时说:我真的不想把她弄死,我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个骚逼的,你们不知道这妖精有多骚!她竟敢在我老公脸上挖一刀!——可有鬼在祟着我们呢,在最后关头,白云杉还是没有跑,我们也没有住手,只那么一下,锯齿就进了白云杉的肚子

    而当时,我看见白云杉好像尿急似的哆嗦了一下,好像还哼了一声,接着,鲜红的热血就从锯口澎湃而出,沿着银杏树斑驳的树干,沿着白云杉的裤管,洒落在雪白的锯末粉上,那色差对比强烈,艳丽夺目。白云杉被锯子卡着,并没有倒下。退锯!退锯!惊慌万状的人们在纷纷乱叫,也有人在咒骂郑大锯两口子太恶了。这夫妇俩傻了,站在一旁竟不知所措。郑坚决就上去卸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闯祸的大锯扯了出来,不知是恐惧,还是恨那把肇事的家伙,他把锯子扔得远远的,那把大锯拖着一根虹状的东西,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斗,落在小院一角的荒草上,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锯子的一个钢齿上,勾钓着白云杉的肠子,郑坚决这么一扔,那肠子就被扯着横贯了整个院子。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肠子有这么长的。因为饥饿,白云杉的肠子看起来很清洁,很白净,甚至可以说很美丽,它搭在野草和蓬蒿上,像一条蜿蜒的溪流淌过静静的芳草地。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啊的一声惨叫,一只寒鸦掠过头顶,人们才猛地还过魂来,我觉得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是果果,她哼都没哼一声,就像一袋面粉软软地歪在我的身上,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萎缩下去。

    人们便一叠声的喊果果,我哭着喊着拍打着她,果果醒了,一对眼睛像受伤的羔羊那样茫然四顾,突然,她指着那条蜿蜒的溪流,尖叫着:肠子!肠子!一边撒腿就跑。

    果果疯了,她是文疯,不打人不骂人不乱脱衣服。她被人送回家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只呆呆地坐在自家门口,痴痴地守望着她家那棵没有锯掉的雌银杏树。有时,她捡拾起那种扇形的树叶,轻轻地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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