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又到中秋节了，一年一度月亮最大最圆最明亮的日子。

    小少时，总是热切地盼望这个节日。扳着指头算日子，缠着大人买月饼，从园角一棵野柚树上摘下一个只有苦味没有甜味的柚子备着，单等这一天的来到。终于盼到了八月十五的黄昏，把柚子、月饼还有自家炒的南瓜籽一起摆放在早早搬到院子里的小桌上。天黑定了，月亮升起来了，料理好家务的母亲出来了。她往厚厚的柚皮上插上三支点着的香。望着那暗红的香火，我们并排儿站好，虔诚地祭拜月亮婆婆。之后，就拿刀把月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兄弟姐妹分了，一边细细地吃着，一边听大人们讲月宫里神仙的故事。

    渐长，会唱好多歌了，一看到皎洁的圆月（不一定是中秋），不由自主就唱：“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或者是“十五的月亮升上哪天空啊，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然而，月亮并不永远都是圆满明媚的，眉毛月，半边月，鼓打二更月；乌云遮月，彩云追月，都美，都很有情调；最惊心动魄的是月蚀。老人们说，月蚀是因为天狗吃了月亮。这天狗真是无法无天，居然连月亮都敢吃？我们愤怒了，拿出破锅子，洋油箱，火笼盖，当当当地狂敲起来，天狗终于退却了，我们看着那破损的月亮，怎么样一点一点地慢慢地修复起来。

    长大后，我读了宋朝文学家、书画家苏东坡先生那首烩炙人口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对这首词的感受就越来越深。

    兴致勃勃的赏月情结没有了，敲锣打鼓驱赶天狗的天真消失了“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的日子过去了。记得1967年的中秋，月蚀；父亲又一次被抓去批斗。我坐在院子里等啊等，听秋风送来“打倒某某某”的恐怖口号，心里倍觉凄凉。那晚父亲没有回家，而不知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望着月亮一点点被吞噬，心情也一点点黯淡，几句诗渐渐从心里冒出：几曾见，中秋佳节月不圆？月不圆，人儿怎圆？

    还说苏轼的水调歌头。凡是读过书的人，对苏东坡“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都不陌生。而对里面的内容更是耳熟能详。

    古往今来这么多的诗词作者，我独钟情苏东坡。细细想来，一是因为他的才情。他的诗词汪洋恣肆，明白畅达，自古到今都为人称道；二是官做得好。单举杭州的苏堤一例，除了建四川都江堰的李冰，有几个当官的能留下这么伟大的政绩功程？再看看那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天下女人，得此夫君三生有幸；天下男子，能做到这样的又有几人？

    在文革白色恐怖期间，我受到了冲击，觉得前途渺茫，做人了无生趣，曾有过轻生的念头。那个中秋，我徘徊在一条寂寞的小道上，万念俱灰。这时，一人经过我的身边，啪的一声，一盒火柴掉在我的脚下。我觉得蹊跷，捡起火柴，躲到一个角落里打开，一张窄窄的纸条掉了出来。没有台头，没有落款，上面只写着十个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百感交集，一股暖流却从我拿纸条的指尖生发，顺着我的手臂向全身涌去，眼泪却潸然而下。

    我一辈子忘不了那张纸条，当然也忘不了扔火柴的人，还有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这以后，当我心中的月亮阴了缺了的时候，当我碰上坎儿每每觉得跨不过去时，这词儿便适时地冒了出来，让我振作，使我坚强。

    可是谁又料想得到，这位朋友拯救了我，可拯救不了他自己。因为他刚正，耿直，嫉恶如仇，他活得并不如意，刚过自立之年，就抛妻别子，撒手人寰了，让我的心空了一大块。

    让我每到中秋佳节，就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的感慨了。

    如今的社会，人都辛苦，人都忙碌。为工作忙，为事业忙，为赚钱忙，为妻儿忙。人常常把自己忙得像个螺陀。追求啊，上进啊，这原本无可厚非；可是累啊，心也累身也累啊，于是就有了“亚健康”这个词儿，于是，有人累趴下了，有人过劳死了。这不，眼看着团圆的节日将到，大大咧咧的高秀敏走了，憨厚善良的傅彪走了，他们和这个美好的节日永远无缘了。再往前数，4月10日，著名画家陈逸飞仙逝；1月22日，36岁的清华大学电机系讲师焦连伟猝死；1月26日，同是清华大学的46岁的工程物理系教授高文焕因肺腺癌不治而亡；接着是32岁的中国社科院学者萧亮中，还有去年均瑶集团的总裁王均瑶，爱立信中国区负责人杨迈；还有我们身边的熟人，同学、亲戚，时不时有人驾鹤西去。于是就感叹他们“英年早逝”感叹“精英症”；感叹“好人不在世”；长使英雄泪沾巾啊。

    前些年流行一首歌，写得不怎么样，可有几句却颇有哲理：荣华富贵飞呀飞，世上的人追啊追，荣华富贵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能不能昼都吉祥夜也吉祥？愿用家财万贯，买个太阳不下山！

    太阳终归是要下山的，倩疏林，挂不住那一缕斜辉。别说家财万贯，即使是家财亿贯，又何能买得动月亮稍停片刻？大彻大悟出之后，朋友们互相叮嘱，互相祝福，e-mail飞过来飞过去：“好好活”；“学会放弃”；“金钱跟生命是等长的。”

    今年的中秋佳节马上就到，我也要发e-mail了：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封信，不光是发给“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的同志，还发给我所有的朋友，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