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警报

    前些日子，我们这个城市拉响了防空警报，提醒大家莫忘国耻，居安思危。于是我想起一个话题：跑警报。

    说起跑警报，我算是老资格。确切地说，我还在妈的肚子里就开始跑警报了。当时日寇侵犯我国，山河破碎，哀鸿遍野，所以母亲常常是挺着个大肚子在跑警报。

    跑警报一般是跑到防空洞里，或者跑到附近天然崖洞里。我们家乡没人挖防空洞，究其原因，是因为地下水脉太旺盛了，随便在院子里挖个坑，那水就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永不枯竭。这样的地貌，当然不宜“深挖洞”以前我看地道战那些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地道，心想如果我们家乡也照这思路挖下去，那么地道岂不都成了地下暗河？打起地道战来，都得坐着微型小舟冲锋陷阵了。

    无法挖掘地下掩体，人们就只得在地面上下功夫。山离我们家还远，所以与崖洞、猫儿洞基本无缘。最容易用得上的，就是在一张结实的桌子上铺上几条棉被，权作临时掩体。这种“装备”虽然承受不了炸弹的轰击，但阻挡弹片是没问题的。

    防空知识肯定是要学的。比如敌机来了，不要惊慌失措，不要盲目乱跑。要看清敌机的飞行方向。切不可顺着敌机前进方向跑，也不要以为敌机过去了就太平无事，因为炸弹着地是滞后的，说不定刚刚扔在你头上。正确的作法，是朝着相反方向、或向左右两侧跑，然后迅速卧倒，张口，掩耳

    大人们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敌机往我外公家扔炸弹。外公是个读书人，不会理财，所以他砌不起自己的房子，租了“恩进士”家的东轩间住着，兼办小学。那屋的门楣上书着“恩进士”三个苍劲的大字，到现在我还没有弄明白这家人到底是考取过功名，还是皇上特批的恩科进士（花钱买的）？那座房子至今还顽固地矗立着，且庞大无比。它到底有多少间？我数不过来，反正前院后院东院西院的，还有许多披屋偏房厨房仓库，园子里有各色果树，奇花异草；统统用一圈高大厚实的花岗岩围墙保护起来。

    那天警报拉响时，外公就带领全家14口跑到东边的围墙脚下，以手垫头（减少脑袋震荡）侧卧。外公提示大家要张口、掩耳，以防强大的爆炸气浪震穿了鼓膜。这时候，敌机已经朝着村庄俯冲了，那声响震耳欲聋，被气流带起的瓦片像乌鸦般拍拍乱飞。突然，外公感觉（神奇的感觉！）这围墙如果塌坍，必定会向里倾倒，那么全家老少岂不被活埋了？外公当即跳了起来，率领上下四代人，奔出恩进士大门，来到围墙的外侧。墙外有一条长满杂草的田塍，就在他们在那条田塍上卧倒的刹那，轰鸣声音突然消失，紧接着，霹雳一声，地动山摇，那枚该死的炸弹正好落在“恩进士”的院子当中，门窗震落，石阶飞起，围墙轰然倒塌，冰凉的泥浆溅了大家一身

    那一刻，爸爸待在自己家里（我家和外公家只隔500米），在炸弹着地前的刹那，他把才几个月大的我塞进八仙桌底下。爆炸过后，父亲眼前豁然开朗，原来门窗卸尽，我们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只听见外边嚷成一片：“恩进士被炸了！恩进士被炸了！父亲想起回娘家的母亲，脑子嗡的一声，赶忙抱起我就往外公家冲，只见外公一家正踩着断壁残垣，狼狈不堪地往家里走，大舅妈哭着嚷道：我的脑袋没有了，我的脑袋被削去了！三舅在一旁笑道：大嫂，脑袋没了你还能说话吗？大舅妈摸了一把脸，摸了一手的烂泥，原来是凉冰冰的烂泥劈到脸上，她就以会是脑袋被削了。

    日本鬼子这次袭击，外公一家毫发无损，可是恩进士家的石条飞了起来，把前屋藏在八仙桌下的一位18岁的姑娘给砸死了，她的妹妹也被爆炸声震穿了鼓膜，从此成了聋子。

    这件事，几个月大的我是没有丝毫记忆的。也许是被那爆炸声吓狠了，也许是后来母亲和舅妈们周而复始的谈虎色变，那恐怖的场景便烙进了我的脑子，永远无法抹去。

    弗洛伊德把一切的梦都归纳给“性“，我不敢苟同。因为我的恶梦，永远是炸弹的爆炸，永远是房屋的坍塌。

    和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