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劲?”
五婶说:“放下了心,就没劲儿了。”
五叔说:“你来世上真是拖累人。”
五婶掉了泪。
“活了五十多,也够了。”
“咋样也得把孙娃扯拉到会走吧。”
五婶想撑着,把孙娃带到会走路。在乡下,虽有了孙儿放了心,但没抱过,没扯过,设让孙儿在身上屙尿过,说到底来世上是少了一些事。可五婶到底没撑到那一天,中间病是轻了些,因为很小一件事,就支撑不住了。
七
事情是在孙娃满月时,家里摆满月席,孙娃的姑、姨、舅、表哥、表姐、外婆、外爷都来了,一个院子挤满人。孙娃被打扮得红红绿绿,绣球样传来又传去,传到外婆手里时,外婆在孙娃脸上亲一口,抱着半天不松手;传到五婶手里时,五婶只一抱,还没来及在孙娃脸上亲一下,媳妇便把孙娃接过来。你身子虚,媳妇乖乖巧巧说,坐着歇歇娘。五婶心中有底了:让她娘抱孙娃一大晌,让自己抱这么一小会,不就是因为自己有病吗?不就是嫌自己身上脏?不嫌脏为啥接走孙娃还要在孙娃身上拍拍灰?五婶低头看看自己的灰布衫,上边的饭疤在日光中像片片铜钱儿,再看看亲家母的一套衣,新里新外能照进人的影。不看也就罢,看了五婶猛然觉摸喉咙疼一下,像谁在她喉上打下一拳头,差一点把五婶从凳上打下来。五婶挺挺身,忙用手扶着椅子才没倒下去。
开席时候,五婶没上桌,就倒床上睡下了。
五叔忙里忙外,吃到半途发现五婶人不在,到屋里站到床前说,你这人,一堆客人在家里,你就躺下睡觉了?
五婶说:“他爹我拖不了多久啦。”
五叔擦擦嘴上油。
“别瞎说,你死了孙娃谁来带?”
五婶拉住五叔的手。
“孩娃管不了他媳妇"
五叔把五婶的手塞进被窝里。
“都怪她比孩娃大三岁妈的!”
五婶瞟一眼屋门口。
“说死公婆也没有自家爹娘亲。”
五叔用舌头挑挑牙缝夹的肉。
“你挺着哪一天我把孩娃训一顿。客人多,我也去再吃几筷子。”
五叔走了。五婶这天没吃饭,三个闺女吃完饭都到五婶床边站了站,问娘你吃啥?五婶说不吃啥。想吃你就说,闺女们说,让兄弟媳妇做,不能因为她生了男娃就把她敬起来。兄弟媳妇满好的,五婶眼里噙着泪说,你们都放心回家过日子,咱家的光景很和睦。
说和睦三个闺女也就放了心,放了心就都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家。
满月席散罢,客人陆陆续续都走尽,媳妇让自家小妹留下带娃儿。说自己明儿就要上街和孩娃卖苹果。
小妹留下来,五婶病就愈加重。
五叔说:“让你娘带孙娃。”
媳妇说:“小妹在家是个闲角儿。”
五叔说:“你娘她想带。”
媳妇说:“小妹认字,能教娃儿小聪明。”
五叔说:“这本就是你娘的事。”
媳妇说:“爹,你是怕我妹吃了咱家饭?”
五叔说:“妈的”
五婶说:“带孙娃我心里高兴些,"
孩娃说:“你不心疼自个我们还心疼累着你身子谁都骂我不孝顺。”
事情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孩娃和媳妇天天上镇卖水果,生意很红火,却很少向五叔五婶说过他们赚了多少钱,也从没向五叔交过一毛一分。不消说,责任田的活路是五叔一人独做着,就是帮工,孩娃、媳妇也该给五叔掏一包烟钱了。然五叔身上却没有一分钱,三天没烟抽;五婶也因没钱有六天没买药了。这样的日子不能再拖下,五叔想,奶奶,真他妈无法无天了。不给些颜色,他们就不知我身上流的还有血。
五叔要给孩娃、媳妇些颜色看一看。
五叔选一个好时候:
麦熟时节,天热得见火就燃,镇上西瓜正走俏,一斤赚一毛,媳妇一天能卖五百斤,五百斤能挣五十块。家里小麦焦穗,一吹风麦粒哗哗落地上。就在这时候,媳妇卖完瓜,回来时给公爹、公婆捎一个,说大热天,吃个西瓜消消暑吧。五叔把西瓜抱进灶房案板上,一刀落下,西瓜露出一层淡白色,以为是新品种的白肉瓜,挖下一块尝尝,半酸半涩,如放了碱的水。生瓜。放久了的生瓜。五叔没言声,把瓜对好放到桌里边,令媳妇家妹子舀了五碗饭,围桌摆一圈,又让孩娃把娘从屋里背出来,坐在桌边靠椅子,说要趁吃饭时候说说家务事。
那顿饭吃得很正经。五叔不动筷,没有谁先动筷子。孩娃在五叔对面勾着头,好像他知道五叔要说啥。媳妇在边上坐着奶娃儿,不断用脚尖去勾孩娃的腿。五婶的脸,已经瘦成一张干树叶,看五叔时一副偷偷摸摸样。这样默了一阵,媳妇让妹子端碗先到门外吃去,五叔就扫一眼屋里人,极威严地盯着孩娃道:
“外面生意好吗?”
孩娃瞟瞟媳妇的脸。
“凑凑和和。”
五叔有意用三个烟头卷一支烟。
“我烟都抽不起啦”
媳妇拍拍怀里孙娃。
“这娃儿一月也得几十块钱花”
五叔勾一眼媳妇。
“地里麦都熟透啦。”
孩娃脚被媳妇踢了一下。
“爹多苦些,外面西瓜生意正好。”
五叔把卷成的炮烟丢在地上。
“妈的,爹也不是长工咱们分家!”
五婶在椅上晃一下,差点倒下。
“他爹”
五叔敲敲饭桌。
“家务事女人少他娘的参言!”
八
就分家了。
分家的当夜,五婶又吐过一口血。以为是痰,吐出来才见地上一块红。有了这血,五婶就彻底不进一滴水,到分家的第四日,五婶就死了。
五婶死得很平淡。以为分了家,媳妇家的灶烟会升歪,可媳妇家的灶烟照样一蛀一蛀升上天,且油香味浓得呛鼻子。五叔、五婶眼看着孩娃家早上烙油馍,午饭烙油馍,夜饭一样烙油馍。如果单烙油馍也就忍下了,事情不单是烙油馍。分家的第二天,孩娃到镇上给孙娃买了辆三轮车。孙娃才满月,要能骑车少说还得两年,且这乡村坡地,哪有一段平路?哪儿能骑走?不消说,这车不是让孙娃骑的,是让王叔五婶看的。第三天,就更够看的了:孩娃和媳妇上街卖西瓜,出钱请人给自家割小麦,一亩十块钱,不到天黑麦就全割了;可五叔却割了三天才割二亩地。第四天,事情就大了:孩娃家买了一个电视机,十八寸,牡丹牌,彩色,二千一百八十块,这在村里是罕事。别家虽然也有电视,但都是黑白的。吃过夜饭,天刚麻黑,媳妇就把电视摆到院落里。那时候,五叔下地刚回来,端起一碗冷水喝一半,就听见电视里面唱豫剧。五婶是两年没有听戏看戏了,她极想到电视机前看一看,又不好意思搬着凳子去。分家了,电视是人家的物件儿。她认为媳妇总会过来唤一声,娘,出来看吧,豫剧。然媳妇没有叫,却到左邻右舍邀了邀。
没有叫,五婶就坐到床沿听。听着五叔就从灶房进来了。
“咋的?你同意孩娃买电视,孩娃和媳妇也没来请你出去看?”
这话是双层。五婶听明白就倒下睡了。院里挤满人,都知道是五叔怕替孩娃种地,才和孩娃分家的。五叔觉得妈的有理说不清,不想多见人,也就上床睡下了。
老夫妻默着无语,趁着灯光瞅房顶。到外面电视停下时,五婶突然轻声说:
“他爹”
“睡吧,有啥叫。”
“我想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
“你死了就别管我咋过睡吧你!”
来日,五叔觉得五婶身上凉,一蹬不见动,起身猛一看,五婶就死了:面向墙壁,双手揪住枕头,像死前哪儿疼得忍不住。这时候,五叔想起五婶死前说的最后一句是,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就说五婶,你实实在在一辈子没出息,临死还说上一句求人累人的话。
副村长说话很算话。五叔拿着一瓶杜康酒,一条喜梅烟,去他床边坐了坐,他就照顾给五婶一副薄柳棺材板。五婶死了谁也不惊讶,两年来她都是今儿死、明儿活的那种人,都觉得五婶该死了,就死了。死了少受一些罪。三个闺女、孩娃和媳妇都哭得很伤心,不过人一埋,泪就都干了。都有自个的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谁也顾不了许多事。
五婶死后,五叔独自烧饭吃。孩娃看不过,给媳妇商量说,和爹合锅吧,好歹他是爹。媳妇很通理,说合锅吧,没娘啦,我们不照看爹让谁照看爹?孩娃便去找爹说,合了吧。
五叔想想也说合了吧。
就合锅吃饭啦,就又成了一个家。
终日是孩娃和媳妇上镇做生意,五叔在家带孙娃、种田地,有时还烧饭,主要干这三件事。孩娃和媳妇生意做得很不错,家事都有五叔去干着,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过得依然很像一首啰嗦诗。
两年以后五叔也死了,得的和五婶是一号病。病时孩娃说,去县医院看看吧,五叔说不看,犯不上花那冤枉钱。媳妇过来劝,说家里有钱,看吧爹。五叔说有啥看,我早就活够了,早死早安宁。
五叔就死了。
五叔死后,孩娃和媳妇提一兜苹果,拿了两条烟,到副村长家坐了坐。副村长叹口气,照顾给五叔一副柳木薄棺材,便把五叔下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