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媳妇回来会拉长一条脸,可她一到家,先拐到自己屋里去,唤孩娃说你快来一下,床里边爬了一条虫。孩娃进屋替媳妇去捉虫,一捉好一阵,出来时候一脸红。随后媳妇也出来,一样脸上爬满红。到上房,媳妇先叫爹,后叫娘,跟着就惊讶:苹果咋坏了这么多?我真不该回娘家住这老长日。五叔说住就住了嘛,能住下去说明你娘家比婆家日子好。看爹说到哪里了,媳妇说,我明天就去卖苹果。
媳妇第二天卖苹果,天不黑就把苹果卖掉啦,回来把一百八十块钱如数交给五叔说,二百斤苹果坏了五十斤,还有一百五十斤,一块二一斤,统共这些钱,爹你拿着办年货。
“全卖了?”
“全卖了。”
“没报税?”
“给他们吃个苹果就不用报税了。”
五叔接钱时,手便有些软,觉得儿媳这角色厉害,别说孩娃惩治不了她,连自己也不一定真比儿媳有本事。
孩娃因此就对五叔有些小瞧了,就对媳妇有些尊敬了。加上媳妇对孩娃侍候得好,慢慢孩娃对媳妇就有些言听计从啦。过年时孩娃和五叔吵了一架。
吵架是因为媳妇想买电视。
大年初三夜里,媳妇枕着孩娃胳膊说,村里好几家都买电视啦。来日吃饭时,孩娃就说,爹呀,咱家也该买个电视啦。
五叔说:“买电视干啥?”
五婶说:“买个电视媳妇坐月子时候不着急。”
五叔说:“那样是不是你再病重也不急着晒暖儿?”
孩娃说:“爹呀你是盼着我娘再病是不是?”
五叔说:“滚你娘的,爹活着还能轮到你说话!”
孩娃就果真起身离开饭桌了。孩娃退出屋门时候,五叔就脱掉鞋,猛一下摔到孩娃脑壳上。
孩娃车转身。
“打吧爹,你把我活打死!”
五叔不想打。五叔不打没办法,冲上前,打了孩娃两耳光。
怀孕的儿媳突然横到五叔和孩娃中间。
“爹,要打你打我,是我想买电视的。我卖的苹果挣的钱,我说买个电视有啥不应该?”
五叔把胳膊朝天伸了伸,像要一把将日头揪下来。
“我说买就买,我说不买就不买!”
儿媳不说话,扭头拉着孩娃进了自己屋。
家里从此就开始闹别扭,直到过完正月十五,三个闺女都回来走娘家,光景里还刮着不热不冷的风。这风是在以后停刮的。那一天村委会来了一个干部说,你家媳妇肚子那么大,还不到村委会领个准生证?没有准生证,生出来谁给你家上户口?孩娃去领准生证,到村委会门口碰到管计划生育的女干部,女干部说你今年多大?孩娃说立马就十八。女干部便认认真真盯着孩娃看一阵。瞎来嘛,看后女干部认认真真说,你自个结婚年龄都不到,还想生娃儿?都像你中国人不多得胀破天?一人一口水都把黄河喝干了!
孩娃领不到准生证。
媳妇肚子气吹一般一天大一天。
已经二月,沟沟岔岔中的白冰咔咔嚓嚓响。山梁上小麦硬起头,泛出一层柔亮的青绿来。二月初八这天村委会统一办理准生证,五叔锄地锄到半途上,孩娃从村中摇出来,慢慢蹭到五叔面前说:
“爹村委会不发准生证。
五叔不歇锄,从孩娃身边擦过去。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呀”
孩娃朝一边闪了闪,脸上挂着红:“你去村委会说说,也许就发了。”
这下五叔回了头,眼角朝天上吊了吊:“你媳妇有能耐,让你媳妇自个去。”
孩娃走了。孩娃没有对媳妇说,爹说你有能耐让你自个去。孩娃说爹正锄地,脱不开身。媳妇就腆着肚子爬上坡,晃晃荡荡来到田头上。五叔已锄了一大片,新土又鲜又红亮,如飘在山梁上的一块绸子布。媳妇站在绸布上,脚上又光又滑润,嘴上又甜又亲昵。爹,你该歇歇了,媳妇说,我给你带来几个苹果放在田头上,洗净的,过来吃吃吧。五叔抬起头,不渴,留着卖掉攒钱买个电视吧。媳妇就笑了,看爹你说到哪去了,买电视还欠这几个苹果钱?也真是,你那么大年纪,还和我们一般见识,一点小事印在心上磨不掉,买不买电视还不是爹你说了算,咱家谁还能不听你的话?
五叔住了锄,朝儿媳这儿来。
“找爹有事儿?”
“还得请爹去领准生证。”
“这号事你和孩娃去办就是了。”
“咱家的事,爹不抬脚哪件能办成?”
五叔达到目的了。五叔就是要让儿媳知道家里事离他准不行。但五叔心里很清亮,事到现在还不能爽利答应儿媳妇。
“你走吧。”
“那准生证”
“想去我就去,不想去了就拉倒。”
六
五婶的病时好时坏,续续断断。
坏在家事又杂又乱时候,如五叔发脾气,孩娃和媳妇拌嘴,猪跑人家地里吃庄稼,被人家打断一条腿,零七碎八,都会让五婶病情加重。说好也容易,像哪一日天气格外亮,母鸡多生几个蛋,或媳妇肚子忽然又比昨儿大了些,再或五叔和孩娃有了高兴事。而真正重起来,又回到五叔拉她去县医院前的不吃不喝,显摆着是在媳妇生下娃儿那一日。
时候又是农历四月间,气候交仲春,院里的泡桐,门口的槐树,村中的榆树,坡地的杂林,叶都齐齐全全。小麦又竖起腰杆儿。满世界又都是青颜色。那天五叔下了地,五婶扶墙到大门外边晒暖儿,清清爽爽的气息扑一鼻子。孩娃冷丁儿从家里跑出来,说快吧娘,媳妇蹲厕所,肚子疼得起不来。五婶一听便知她要生,转过身子就往厕所跑。这当儿,连孩娃都惊讶,两个月来,五婶不扶墙是不能走路的。可这一刻,她竟能箭跑,且事情拾掇得极快,不等孩娃醒转来,她就扶着媳妇出了厕所。
“快去把床铺一铺,愣着干啥呀!”
听到娘唤,孩娃几步窜进屋,把床上被褥拉平整,一道把媳妇捧上床。哎哟声从媳妇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五婶说媳妇,咬着牙,把劲留到娃儿到门口憋着时候用。媳妇就听五婶话,咬着嘴唇,眼瞪成两只坏苹果,累灰灰的,汗水不断朝外浸。
孩娃说:“我去请个接生婆吧娘?”
五婶说:“来不及啦,你娘啥都会,生你们姑妹四个连你爹都没动手。”这样说着,五婶就如一股小旋凤,在屋里刮过来,刮过去,先抱两床被子把媳妇枕头垫成半人高;再把一块红布挂在门框上,挡住所有邪气不能进;接着把一团开水煮过又晒干的棉花放在床头上,以备擦血用;最后把一把剪刀在火上烧了烧,搁到媳妇脚头上,准备剪脐带;至尾才回头对孩娃说了句,去娘床头把那个包袱提过来。
媳妇的肚疼一阵重一阵,这会她终于忍不住,就大哭大唤叫起来。
“你要留下劲儿等一会用!”
“疼死我了娘疼死我了娘”
“不疼那世上的女人都不叫女人啦。”
“我以后打死也不再生娃儿,打死也
抓过一团煮棉花,五婶一把就塞进了媳妇哭唤的大嘴里。媳妇惊着。五婶却不看媳妇一眼,打开孩娃抱来的包袱放床上,从中取出一个新做的花铺垫,两套崭新的娃儿衣。两双虎头小鞋儿,一色儿都是缝制的,都是红颜色,连最后拿出的尿布上,每一块中间都有红线刺出的一块避邪红。看到这些娃儿的吉利物,媳妇突然安静了,不动弹,不哭唤,把嘴里的棉花取出来,捏住五婶摆放衣物的手,眼角有了泪。
“娘,日后我死也孝顺你”五婶怔一下。
“只要你和孩娃能和和睦睦过。”
媳妇抓紧五婶的手指头。
“爹要再对你不好,你就跟着我们过日子。”
五婶的手拿着一块红布僵在半空里。然不等五婶想透那句话,媳妇的肚痛便又冲上来,一屋子重又响满哭叫声。五婶把媳妇朝上拉了拉,说你留些劲,听些劝,然后把头钻进被子里,扒开儿媳的双腿看了看。她闻到了她能辨出的一股血腥昧,出来便满脸光亮,扭头对孩娃吩咐道:
“快在屋中间刨个坑是个男娃儿。”
孩娃和媳妇都兴奋地盯着五婶的脸。
“刨完坑再烧一锅温开水。”
坑刨了,水烧了。
“打五个荷包蛋,媳妇没劲时候让她吃。”
孩娃打了五个荷包蛋,烧好摆在桌上。
“把你四伯家黄牛牵院里,万一不行就颠生。”
孩娃去牵黄牛了。
孩娃把黄牛牵回来,拴在院里桐树上,回转身就见娘扶着门框,瘫在屋门口。一脸的汗,一脸微笑,坐在地上很安静。她看着孩娃拴牛,想说啥没能说出来,便朝孩娃摆摆手。孩娃忙不迭儿朝五婶走过来,问你咋了娘?不用牛了,五婶有气无力说,生过了,男孩,进屋看看去。孩娃不顾娘,从五婶身边擦过去,像从五婶头上跳过一模样,窜进屋里看媳妇生的男娃了。
就那一会,五婶脸上的高兴突然没有了,回头看了一眼里屋的孩娃媳妇,想站起,拉了一把门框没能站起来,就觉喉咙里生出一股腥。吐在手上看看,是一口黑红的血块儿,就像中药里做引子煮烂的红枣皮。
从此,五婶就回到去县医院前的模样儿,一日一日瘦下去,又成了一把干柴禾。
五叔说:“媳妇生了男娃儿,你病该好的。”
五婶说:“我撑到头了,撑不动了。”
五叔说:“屁话,谁不是见不男娃一身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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