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穆熙云继续道:“半个时辰后,你师兄没等到我回来。他循着月符找到我时,是在陡崖边。我这大半辈子曾有过三次命悬一线,其中一次就是在玉鸾山。我同镜雪里的人且战且退,不敌,被逼至峭壁边上。书离,你见过你大师兄杀人吗?”
叶书离沉默一阵,摇了摇头。
楚珩这个人,一直以来强大得很克制,甚至近乎慈悲,除非真触到他的逆鳞,他总会给人留一线。
穆熙云平声道:“南隰镜雪里麾下的三十二个一流高手,被你大师兄三十二招后悉数斩杀,一个不留,血溅得他整个袍子都成了赤色。自那日以后,直到我们回到漓山,直到今日,你师兄再没跟我诉过苦喊过疼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怕了,他晚来一步,可能就见不着我了。后怕之下,他就总觉得是他任性非要在山祠里歇息,才会被镜雪里的人追上。是他一直跟我说自己难受,我才要去寻清蕴草,才会遇到镜雪里的人,被逼至绝境。他怕当时若我遇到的不是镜雪里的手下,而是镜雪里本人,连命悬一线的幸运都没了。”
“可是他就不会想,玉鸾山绵延百里,山林野道不知凡几,谁能预想到镜雪里居然会派人穷追不舍,还恰巧被我第二次碰上?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受了重伤会不嫌疼的?”
穆熙云叹了口气:“他从前是漓山众弟子的大师兄,就算总以‘楚珩’的面目出现,他也不会在你们面前展现半分脆弱。但是对我们这些长辈,尤其是对我、对他师父,就算成了东君,也还是会流露依赖,时不时就要任性两下,要我们偏心纵容于他,用你师伯的话说,就是有几分娇气。”
“可是自那次从玉鸾回来,他就真的成了漓山东君姬无月——并不是说他会显示东君的身份,而是从前他骨子里既是‘楚珩’,也是‘姬无月’。但从那以后,他就只是‘姬无月’了——楚珩或许可以任性可以娇气可以诉苦喊疼,但姬无月不能,东君不能。”
穆熙云顿了顿,怅然道:“越是强大,往往需要背负得就越多。从前他还只是‘大师兄’,如今他却是‘东君’。前者只是之于你们这些师弟师妹们的,但‘东君’却是整个漓山的,无关长幼。他在一夕之间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尽管同我亲近依旧,却再也不会在我面前露怯,跟我诉苦了。”
“人没有不会难受不会怕疼的,他也不例外,他只是——不敢再喊疼了。不仅是不敢跟我,全漓山除了你掌门师伯,他再不敢跟第二个人说疼了。所以那日.你师伯跟我讲阿月会娇气,我没有接话,因为他娇气的样子,如今整个漓山,只有你师伯一个人能看见了。”
叶书离沉默一阵,顿了顿开口道:“因为师伯是东都境主,强大如斯,他在师伯面前,可以只是‘楚珩’,可以不用做‘姬无月’,不用做东君。”
“对。”穆熙云点点头,脸上浮现怅惘的神色,涩声道:“因为在玉鸾山命悬一线的是我,所以他才那么怕,怕到要对自己苛刻之极,将自己的弦拉到最紧,就算是在平常,也不敢再轻易任性了。”
“从前他被你师伯打了罚了,会到我这里来诉苦,可后来就算是难受到吐血,都不会再跟我喊疼了。他并不是长大了,就开始要强了,也不是与我生分。我知道,他是怕一个简单的“疼”字说出口,心里那根名为“责任”的弦以后就再也绷不住了。他才二十岁,什么时候喊疼对他而言,居然会成为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穆熙云看向叶书离,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他为什么非得去帝都吗?是我让他去的,因为去帝都可以做楚珩,在漓山,他永远都是姬无月。”
“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不是的,他不是真的因为挨骂受罚而委屈,更不是被你师伯打一下就要跟他闹半天脾气,他只是想借着难得的‘委屈’,在你师伯那里稍微歇一歇,哪怕就一小会儿。可是他出了长极殿还要绷着自己的弦,所以这些话他不敢对你师伯说。”
穆熙云顿了顿,低声道:“我舍不得,这是我养大的孩子。我宁愿他真的只是什么都不会的楚珩,都不想他活得那么辛苦。他有多强大,就有多脆弱,他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实在太紧,连明远的死都闷在心里。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压垮的。”
“阿月从来都不要强,他怕疼也怕苦,只是在漓山,不敢罢了。旁人家的孩子在自己家里最是可以任性,最是可以放纵,可是他却反过来了。出了漓山他还能做做楚珩,能随心一些,能活得真实一些,不用将痛处苦楚都藏起来往心底咽,而在此间他就是姬无月、是东君,如何能言疼呢?”
叶书离默然。
穆熙云抬眸望向远方天际,怅然道:“当年诉樰把阿月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她对阿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期许,她只是说‘若是以后能遇到个他喜欢的,也疼他爱他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便就最好了’。我从前觉得这样的人并不难找,喜欢不就是了,可现在才知道,没什么比这再难了。”
“慧极必伤,你师兄和他母亲真的很像,长得像,性子也像,哪哪都像,都是一样的天骄,所以也是一样的辛苦。阿月此人,越是对亲近在意的人,就越是不敢与之言疼,苦楚都往自己心里咽,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除非他所在意的那个人也跟他一样,强大到他不用时刻挺直肩膀,不用一直那么辛苦,他才敢说自己累,才敢说自己疼。可你说这样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个?”
“我们都是在用自以为合适的方式疼他,但其实却并不是他最需要的,真正能疼得起他的人必得跟他一样强大。所以你诉樰师叔说的那样的人,到哪里找呢?”
穆熙云神色黯淡,继续看起了礼单,叶书离知他师叔心里难过,出声道:“或许有吧,缘分都是天注定,说不定哪天我师兄他就碰上了,到时候他别把自己给卖了就行。”
尽管知他是安慰之语,穆熙云闻言还是轻轻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道:“卖了就卖了吧,给人当上门女婿也挺好的,以后漓山还能省份聘礼钱,只要别倒贴就行了。”
彼时远在帝都敬诚殿里当值的楚珩不由打了两个喷嚏,凌烨瞥他一眼,笑道:“有人骂你?”
楚珩一窒,有些迟疑着道:“不太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