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了。”
二十岁的周小曼瘫软在沙发里头笑得几乎快断气,最后笑声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岁的女人在面对自己血亲的斥责时,已经波澜不惊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亲,唯一的观众麻木不仁。
他只得愤愤不平地转而用一种他最为习惯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宣布:他退休了,囡囡毕业回国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们一家要搬去上海团聚,所以他要将这边的房子都处理掉,好去上海置业。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赖在家里,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国,所以周小曼被扫地出门了。
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他所有奋斗的一切,都是他亲爱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点了点头:“嗯,你们一家,你终于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脸剧烈地抽动起来,他愤怒地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朝她砸去:“老子从小把你养到大,到现在还让你啃老。老子没有任何事情对不起你!”
烟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软软的肚子反弹回头,诡异地落到了真皮沙发里。她不觉得疼,只觉得可笑。她这位装模作样了一辈子的父亲,连发作一回都是这样的孱头。
周文忠不吸烟,因为姜黎讨厌烟味,水晶烟灰缸里没有烟头,地板连额外打扫一遍都不需要。
他没说错,除了这一回气急败坏拿烟灰缸砸她,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他只是用他无所不在的厌弃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输了二十几年的“你就是个多余的废物”。
楼梯上静悄悄的,姜黎没有露面。
多年前,优雅的少妇慢条斯理地宣布:以后我不插手小曼的教养问题,我只负责囡囡。
自己是该有多蠢,才会在中考前夕亲耳听到堂姑说出口,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姜黎亲生的。
乡下到今天,还有老辈人觉得日本鬼子不错,给小孩糖吃呢。可恶的都是二鬼子。可不是么,脏手的凶神恶煞总有不入流的狗忙不迭地察言观色,上赶着做了。于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越发像尊端庄优雅的佛像。
周小曼的东西不多,到今天也就是大学时代的几件衣服来来回回的穿。两只箱子,就能装进关于她的一切。
她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周文忠没有象征性地挽留。反正他很快就要搬走,不用担心自己在小区里的名声。
他有娇妻爱女,自是幸福的一家人。
没有壳的蜗牛,得去寻找自己的房子。
周小曼走了没两步,美美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到了她面前,才发出微弱的“喵呜”声。她蹲下身子,将饭盒递到美美面前,微微一笑:“吃吧,这真的是最后一顿了。”
美美的前任主人去美国带孙子了。临走前将它转给了邻居养,然而邻居也搬走了。于是美美成了小区里的流浪猫。周小曼每天晚上都会喂它一顿,让它跟着挖社会主义墙角。
她站起身,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膝盖,叹了口气:“美美,我该走了。以后你小心点儿,别再被打了。”
美美居然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
她哭笑不得,好声好气地解释:“美美,真的不行啊。我自己都没地方住,怎么养你呢?”
小短毛猫异常执着地盯着周小曼,坚决不肯走。她无奈,只能弯腰,把美美抱上了行李箱。
行到小区广场时,有热心的阿姨拉着她说话,劝她赶紧找对象,想办法活动一下,起码弄个正式编制。
周小曼本能地想躲。生活不如意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被迫站在人堆中间,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别犯蠢。你好歹喊了姓姜的几十年妈呢。她能给你堂姐搞银行编制,为什么不能给你弄。说起来在公家上班。临时工能一样吗?就她落了个好听了。”
“你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嘛。人家姜黎也没亏待小曼啊。”
“呸!把人家妈挤走了,就该尽心尽力待人家孩子。霏霏在美国读博士,小曼在机关当临时工。真当人眼睛都是瞎的?我就看不起这对奸夫□□。要真正经人,小曼妈会挺着个大肚子堵到研究所?”
“行了行了,老黄历了。你家老陈没评上职称,也不是老周一个人的问题。哎——小曼人呢。”
“这孩子怎么跟个活死人一样,小时候又是跳操又是跳舞,活泛的很。现在蔫吧成什么样儿了。哎,别不信。你们来的晚,不知道。小曼现在是不能看了,小时候可比那个什么孙妍在好看多了。跳操省里都拿过奖的。人家教练选她进省队参加全国比赛,姓周的不让。不然小曼说不定就为国争光了。”
边上有人低声插嘴:“那是出了那事儿,小曼才不练体操的?”
“别胡说八道,小曼初中就不练体操了。那个事时,她都要高考了。哎哎哎,这种事情太伤孩子了。这么多年了,要不是你们追着问,我可从来不提这些。”
周小曼在听到她妈大着肚子堵门时,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周文忠退下来了,自然有人替她义愤填膺了。她不怪任何人马后炮,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她打算今晚先找家自助银行凑合一晚。明天,明天一定要赶紧找到房子租下来。她有美美,有伙伴,只缺少一栋房子装下她的家而已。
这条路,周小曼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还下起了大雨,她把毯子拿出来搭在拉杆上,让美美躲进去,聊胜于无。
可她最终也没找到自助银行,明明她记得,小区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有一家。
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她没能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