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回应。
余乐颤颤凑到吕万年耳边,又叫了一句:“师父?”
依然没回应。
余乐心已经凉了半截,六神无主。
他今年十八,喜鹊十六,吕万年若是撇下他们走了,今后该何去何从?
余乐屏住呼吸,右手凑到吕万年鼻前。
很快,他自己也僵住了,僵了很久。
片刻之后,余乐的手沉了下去,倒抽了一口气,蹲下身子,轻轻抱住目光呆滞的喜鹊:“别怕,哥在。”
“哇……”喜鹊终究是孩子,听得这话,不管不顾,一鼻子哭了出来。
大堂众人老远听见喜鹊的哭声,均觉不对,对视过后,一股脑朝后堂涌去。这一到堂中,见吕万年坐在椅上不动弹,兄妹俩相拥而泣,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寸头汉子呆滞良久后,擦了把汗,口中虚颤着问道:“吕师傅?”
“吕班主?”
“吕大爷?”
“吕爷爷?”
“你成了!”一个爷们儿上前拉住了大汉,略带哽咽地说道,“让他们安静会儿吧。”
“这……这……。”寸头大汉又急又难过,满腔的劲儿也不知道往何处使,一掌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我不信啊!打我爷爷那会儿就听老吕的相声,怎么……怎么就走了……”
此时,穿着中山装的老爷子利落地推开大汉,自行上前一步,眯眼打量片刻,怅然叹了口气:“该走,总要走的,吕爷累了,该歇了。”
话罢,他望向六神无主的余乐和喜鹊,又叹息摇了摇头:“诸位,今儿别打扰他们了,身上带多少钱,都给乐儿他们留下吧,办丧事用,赶明儿白事儿的时候,咱再单包礼金。”
老爷子说着,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外带零钱钢镚儿,一股脑拍在桌上。
鸟爷在此声望极高,大家也顺了他的意思,纷纷解囊相助,将身上的钱通通拍在此地。若是外人在场,必因这种慷慨而惊讶,但这帮听客,都是自爷爷辈儿便混在此地的,早已不是寻常演员与观众的关系,此时只拍几百,都显少了。
余乐暂且放下喜鹊,放下悲痛,起身冲众人鞠躬道:“谢谢大家……咱们说相声,不该拿这么多钱的……”
“乐儿啊。”鸟爷望着他,叹息道,“你和吕爷,给我们带来的乐儿,可不是钱能买的。”
喜鹊闻言,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哭啼起来。
这哭声中,每个人都感觉没着没落的,心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听客们一一上前,同余乐握手,送上哀词。
“乐儿,有事儿叫哥,能帮准帮,不能帮也想着法子帮。”寸头汉子眼泪打着转,只盯着吕万年,依然不相信这家伙能死。
“多谢虎哥。”
寸头汉子响应了鸟爷的号召,不作久留,转身而去。
几分钟,听客们几乎走光了,就剩下鸟爷。
老爷子盯着堂子里的牌匾木了片刻,这才说道:“乐儿,喜鹊,今晚你俩送送吕爷,但规矩不能少,明儿我找人帮你们办丧事,你就别操心了。”
“多谢鸟爷。”余乐哽咽颔首行礼,他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确实没能力操办这事儿,还好有鸟爷相助,不然恐怕要被套上“不孝”的帽子了。
“铛铛!”正此时,吕万年手中握着的核桃落在地上。
鸟爷定睛望向滚在地上的核桃,矮桩大肚,平底厚边,色厚质匀,最关键的是这对核桃的成色,经多年的把玩,核桃表面泛出剔透的艳红色油光,没半分发乌。这让鸟爷眼中不免露出一丝爱惜之色,可随即又赶紧收敛起来。
有骨气的玩家都是傲的,乘人之危这种事儿做不出来,更别提撬死人的宝贝!
鸟爷一摆手,就此拂袖回身,告退而去。
待人都走了,余乐才取了桌上的钱,清点一番,两千上下,他塞给喜鹊几张票子,让她赶紧出门买些纸钱蜡烛,今晚好好送师父。喜鹊哭着点头应了,泪水虽然没停,却不再闹,颇为懂事地快步出堂。
随后,余乐蓦然回身,捡起地上的核桃,塞回师父手中,将师父身子扶正,让脑袋端端正正靠在椅背上,留有风姿余韵,打点好了,余乐才坐在师父身旁。
他歪头看着师父白皱昏暗的面容,终是低声哭了出来。
搞喜剧的人,多半有颗忧郁的心。
有个很著名的黑色笑话,讲的是一个男人去看医生,说他很沮丧,人生看起来很无情、很残酷,说他在这个充满威胁的世界上觉得很孤独。
医生说疗法很简单,“一个伟大的小丑来到了这个城市,去看他的表演吧。他会让你振作起来的。”
那男人突然哭了。
“但是医生”,他说,“我就是那个小丑”。
喜剧大师们,将欢乐送给了别人,把悲伤留给了自己。
然而吕万年绝对不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脑子里好像没有“忧郁”这个词,逗人乐自己也乐,一把岁数依然爱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埋的树上挂的,经了他的手,都能成个玩意儿,成个宝贝。就连死,吕万年死的都是这么没心没肺,连个悲伤的告别都没有。
余乐哭着哭着,也是没劲儿了,他抬头四望。
这堂子中,一桌一椅,一针一线,一葫一画都是有讲究的,说得物质些,都是钱。就拿吕万年手里的核桃来说,鸟爷曾开价四万来收,这在核桃文玩中绝对算得上大数儿了,师父却理也不理,只调笑道——
等我死了再聊!
现在,真的死了。
余乐自小跟师父长大,算是没有被世俗沾染,若是一般人,此时恐怕已经开始琢磨把这些玩意儿都卖了能拿多少钱,余乐此时却只想着,该如何照顾这些玩意儿。
玩意儿不能久放,必须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保养,不然就亏了灵气,从前师父整理一次能耗上一整天,可余乐却不知该如何打点,他现在只怕放坏了师父一辈子的心血。
正琢磨着,院里养的黑毛土狗从堂门口溜了进来。
余乐看见了活物,心情稍有缓和,口中呼道:“二黑!过来。”
那狗却是动也不动,站在堂门口呆呆盯着余乐,吐着舌头,似笑非笑。
余乐微微皱眉,这黑狗一向听话,今儿是趁着老爷子走造反了么?
“二黑!”余乐又喊了一嗓子。
突然,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回应了他。
“叫师父。”
余乐大惊,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他举目四望,堂子中除了这黑狗只有吕万年的尸体。
余乐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原来真的有幻听。”
此时,那声音再次传来。
“兔崽子听不见师父叫你?”
这次,余乐真的慌了。
他脸色发白,望向了吕万年的尸体。
“不是那边,是这边。”
余乐脸色一绷,循着声音,望向了门口。
只见那黑狗颇为乐呵地盯着余乐,嘴巴没动,声音却传了过来——
“还算孝顺,知道陪我。”
余乐摸了下脑门,起身快步走向黑狗,口中喃语:“撞鬼了……”
“呵呵,勉强,为师只算半个鬼。”黑狗蹲在那里洋洋得意。
哪知余乐大脚一抬,直接踹了过去。
“狗东西!趁我难受唬我!”
黑狗被踢了老远,慌张骂道:“欺师灭祖的东西!找揍!”
“还唬?”余乐撸起袖管冲上前去,“嘭”地又是一脚。
黑狗在地上滚了急滚,吃了疼,赶紧往旁边爬去:“别打了……我真是你师父……”
“还敢骂我师父是狗?”余乐追上去还要打。
“罢了罢了!”黑狗连忙匍匐在地,做出求饶的姿势,“我也是迫不得已没得选,乖徒儿手下留情。”
余乐见他求饶,也不再打,转而思索起来。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幻听,这么久的对话,可就让人不得不信了。
“你真是师父?”余乐松了句口,死盯着黑狗,别说,这狗眼还真的有些神采。
“废话。”黑狗见余乐的样子,便又神气起来,“给为师上茶,我口干。”
余乐抬手:“又找揍呢?”
“兔崽子,你不怕雷劈啊?”黑狗连忙逃窜。
“你先说清楚,怎么回事。”余乐心里也打鼓,这么邪门,他必须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证明自己精神正常。
“上茶,真的口干。”黑狗的眼神中露出哀求。
余乐又瞪了他一眼,转身道:“自己过来喝。”
“……”黑狗无奈,只得悻悻跟着余乐进堂,蹲在座前,等着余乐将茶杯放在地上,这才一头扎过去,伸着舌头开始舔舐,“这狗身子,太不痛快了。”
余乐见这狗喝茶喝得有模有样,还知道停下来品味一番,倒是有些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