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此刻还偷偷地打哈欠呢,听了云鬟吩咐,犹豫了一会儿,便道:“那我就去睡了,只是凤哥儿也别耽搁太久,留神着凉呢,何况外头蚊子也多,咬的厉害,虽方才水里加了清艾香,也要提防些。”
露珠儿去后,云鬟自坐在檐下,盘膝抬头望天,却见天河璀璨,群星烁烁,宛若细碎的宝钻镶嵌在深墨色的绒缎上一般。
云鬟看了良久,忽地想到先前所忆身上的遭遇,不由漫漫又想:“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想人生再长,不过百年而已,但日月星辰,却是亘古不变,想来有些可悲,又有些可笑。到底这些喜怒恩仇,艰难苦困,为何而来?又有何意思?”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得草丛中“彭”地一声,倒是吓了她一跳,忙定睛抬头去看,却又没有动静了。
因先前有谢二、王典等经历,云鬟生怕有那歹人再闯进来,正要起身去看一看,忽然听得旁边有个声音道:“大小姐不必惊慌,只是一只黄皮子跳了过去。”
这声音略有些低沉,却并不显得突兀,反带有一种抚慰人心之意。
云鬟忙转头,依稀看到旁边柱子后有个颀长的身形在,自然是庄上的三个护院之一。
虽然陈叔不曾特意带云鬟跟他们认过,但这段日子的相处,云鬟自个儿已经辨认分明,最高看似为首的那人叫做阿风,脸白带笑的叫做阿雷,年纪最小的叫做阿泽。
此刻说话的这人,却正是“阿风”,然而仍不曾露面,只闻其声而已,云鬟看了会儿,忽然开口道:“你……”刚一出声,却又停下。
原来云鬟本想问一问他们从何而来,——起初这三人来至素闲庄的时候,她还不曾多心在意,然而越是相处,越觉着这几个人行事有些不凡,毕竟她先前曾在江夏王府里呆过,赵黼身边儿就不乏好手,远远近近地也算见识过,都是些精明强干、深藏不露的高手,而这三人,便很有那种类似的气质。
云鬟并未问出口,阿风也不曾再出声,云鬟默默地抱起膝头,扬首又看了会儿月色,才觉有些困倦,当下揉了揉双眼,起身入内歇息。
又过两日,云鬟的手臂好了许多,又因实在天热,便把夹板去了,只用丝带吊在颈间而已。
林嬷嬷因如此,等闲便不再叫她出去玩耍,生怕不留神碰着,小孩儿骨头柔脆,只怕又要生事。
云鬟习惯在外清闲,在宅子里未免发闷,何况手不能动,连想抄抄字安心都不能。
这日,正蹲在池子边上,看那水里鱼儿嬉戏,忽地听见女孩子声音道:“姐姐如何有空来了?”
另一个人道:“今儿主人家有事出门,管家就放了我半日假,我因想着多日不曾回来了,自然要回来看一看呢,姑娘可还好,手好了不曾?”
云鬟抬头,正见到两个女孩子从廊下走出来,左边儿的是露珠儿,右边问话的,却正是程晓晴。
原来先前经历过王典之事后,程晓晴又说了自己的身世,求云鬟留她,便算是救命了。
云鬟思来想去,留程晓晴在庄内其实也是使得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然而程晓晴对她而言,记忆最深的那段恰是她最不想记起的,倘若留在身边,自然便如一根刺一样,时不时碰到,也是难过。
只是自然不能再赶她回去,倘若她家中真是那个情形,岂不是白害她去死?因此云鬟想了两日,便托了秦晨,让他留意鄜州城中、那行善积德的大户之家,看有没有寻丫头用的,给程晓晴寻个出路。
秦晨倒也痛快,很快便找到一户胡姓的富户家中,云鬟便把程晓晴叫来,对她说明了,让她去胡家安身。
程晓晴听了自是意外,仍恳求云鬟留下她,见云鬟意思已决,程晓晴才答应了,落泪跪别云鬟,陈叔又亲自送了她过去胡家,见果然是个殷善之家,倒也罢了。
后来云鬟也听林嬷嬷提起过一两句,说程晓晴在胡家甚好,因她手脚勤快,人且伶俐,主人家很是称赞喜欢。
云鬟听了,便也放心了。
此刻见程晓晴回来,云鬟不想跟她相见,亏得她人在山石背后,因此两个丫头都不曾看见她。
只听露珠儿道:“姑娘很好,手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妹妹向来可也好?”
程晓晴笑着说好,露珠儿道:“这我就放心了,可知我也舍不得妹妹呢,恨不得你留下,同我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程晓晴道:“我自也恨不得留下,只是没有福气罢了……是了,家里的太太对我很好,先前做衣裳剩下了些零碎布头,我瞧着不错,白扔了可惜的,就跟太太要了来,抽空就納了两双鞋底子,我知道庄上人手少,只怕这些不在意,姐姐若不嫌弃,就留下……还有两双是给林嬷嬷跟姑娘的,好歹算是我一点心意,若是嫌弃,就罢了。”
露珠儿喜道:“我近来正做呢,你竟这样有心?”
程晓晴道:“我的针线粗,别的也不会呢,若不嫌,只凑合用就是了。”两个人说说笑笑,露珠儿便引着她,进房内坐着说话去了。
云鬟只等两人都去了后,才站起身来,因不想见程晓晴,又知道露珠儿必然要领着她去找自个儿的,因此云鬟并不回房,又特避开花园,却往素来不常去转的偏院里去。
素闲庄因人手少,空置的房间院落自然甚多,可拾掇的十分干净,偏院这边儿,从花园内引出来的甬道,地上都是鹅卵石铺就,走起来轻而无声。
因今日天阴阴的,虽仍有些热,却不怕晒,云鬟索性漫步而行,随意四看。
云鬟走了片刻,正看那围墙边儿上的大叶兰生得甚好,忽地听见墙内有人道:“好生古怪,我如何也想不通,怎么竟留我们在此,却要到几时才能回京呢?”声音颇年轻,有些焦躁之意。
另一人笑道:“横竖四爷吩咐的,且安心留着就是,去哪里当差不是当差呢,何况此地清闲的很。”
那年轻人埋怨道:“可知我最耐不住的便是清闲?四爷到底是怎么了,竟让我们在这儿看着一个小丫头?”他顿了顿,便又问道:“哥哥可知道四爷跟这里有什么渊源么?如何风哥哥也不透露半分的?”
正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声咳嗽响起,墙内两人自然听见了,当下寂然无声。
云鬟呆呆站着不动,她早听出那年轻些的声儿是“阿泽”,另一个却是阿雷。
这倒也罢了,然而那一声“四爷”,却叫她恍然真个儿有种震雷在耳之感,只是尚未听完,就被咳嗽声打断。
而院内两人听闻此声,便双双跳了出来,那阿泽人还未出来,早已经笑道:“如何一说到巽风哥哥,哥哥就回来了……”
谁知话未说完,猛然见眼前站着的竟是云鬟,阿泽顿时停口,差点儿咬到自个儿的舌尖。
那出声咳嗽提醒的,自然正是阿风,此刻站在云鬟身后不远,转头不悦地看了阿泽跟阿雷两人一眼,两个人纵然再老练,此刻也忍不住有些错愕,阿泽的面上更是讪讪的,望着云鬟道:“你……咳,大小姐……”
云鬟并不答话,只默默地望着他,阿泽被她明亮沉静的眸子这般一瞅,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发毛。
阿雷心中急转,自忖这小女娃儿年幼,纵然是听见了方才的话,只怕也不懂,当下便要说几句话来掩饰,不料云鬟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
阿泽跟阿雷大为意外,两人对视一眼,阿雷便瞪阿泽,低低道:“都是你……”
阿泽道:“我又怎么知道……不过这孩子好像并不懂……”
两人心怀侥幸,面面相觑,才说到这里,便见云鬟止步,回头望着他们,道:“你们方才说的四爷,可是姓白的大人么?”
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却把两人都惊了一跳,竟不知如何回答。
云鬟看着他们两个的脸色,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当下也不等他们回答,仍是转身,竟沉默平静地自去了。
在云鬟去后,那边儿巽风才露面,白了两个闯祸之人一眼,阿泽道:“这、这孩子果然认得四爷呢?”
巽风冷道:“你还是不要管别人,自个儿多求四爷不知此事罢。”
阿泽瞠目结舌,巽风哼了声,转身要走的功夫,忽然听见天边闷雷声声,犹如雷神驾着战车,极快地从远处滚到近前!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天色越发暗沉下来,几声惊雷后,一阵急雨随着狂风席卷而至!
且说云鬟无意中听了究竟,便沿路返回,才走到花园之中,便已经落雨了,她信步到了花园亭子内避雨,却见眼前一片水幕交织,仿佛天地都浸润在雨水之中。
她呆呆地站了良久,恍恍惚惚,心底滋味莫名,乍惊乍喜,乍暖乍冷,悲欣交集……竟无法形容。
直到一阵风吹来,雨丝扑在脸上身上,一片沁凉。云鬟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一事,当下也顾不得外头雨下的正大,便忙迈步跳下台阶,沿路往书房而去!
虽说一路上有游廊遮挡,当跑到书房之时,整个人却仍是湿透了。
云鬟顾不得,远远扫了一眼,见书房的窗户果然尚开着,她便急急地跳到里间儿,信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才要去书桌边儿上,却忽地猛然刹住脚。
却见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人,见她进来,便抬起头来,此刻天色阴沉,室内更是暗如薄暮,少年的双眼澄亮似水,微微泛着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