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的红色大缠头巾,漆黑须髯直垂下来和胸口的护心毛缠绕在一起,腰插两把大号弯刀,应该是来自天竺。
天竺人大约是头,他听说二当家死了,倒也不急不忙,双手握着腰间弯刀刀柄却不出手。“你们几个上。”他下巴一点,七八个保镖手举腰刀,“嗷嗷”叫着朝小鲛女冲过来。
“大明的人,没几个好东西。”小鲛女冷冷地自言自语。她显然是在说被水母蜇死的胖子二当家,但这句低语传到建文耳朵里,让他心中疑窦顿生:“这女子未免以偏概全,为何如此恨大明的人?”
小鲛女拿着克力士剑的双手在胸口交叉成十字,前腿点地冲出,双手水鸟展翅般向两边一展,两名保镖躲闪不及被短剑伤到大腿,扔了刀在地上打滚呻吟,不多时便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剑上有毒!”天竺人心里一紧,转而作喜,他庆幸让这些保镖先上,否则险些着了这女人的道。
小鲛女边躲闪保镖们的攻击,边看准机会出手,两把克力士剑出招必见血,保镖们显然不是对手,没拆上几招便都受伤中毒倒地。现场观战的女人都是阿夏号的成员,见小鲛女轻松将坏人撂倒,忍不住纷纷鼓掌叫好。
虽说舍了几个保镖,两位教头倒是看明白了小鲛女的路数,这女子力气不算很大,只要别被刀刃蹭到就不妨事。相扑力士对天竺人一点头,脱掉写着“大关”的浴衣,晃晃荡荡地走出来,摆出相扑的架势要和小鲛女对决。
就在此时,建文只觉得一团小山似的黑影突然从他背后蹿出来,从小鲛女身边飞快掠过,卷起的风差点儿把她带倒。
“阁下是……”相扑力士见有人横插一刀,正要问来人姓名,只觉得对方两条铁铸般的膀臂抓住了自己肩膀,紧接着自己下盘一空,被对方猛地摔倒在地。相扑力士被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看清摔倒自己的是个头上梳着许多小辫子的蒙古汉子,两颊红扑扑的,跟喝了蜜似的快活,正跃跃欲试地看着自己,示意自己爬起来。
蒙古汉子不说话,朝着力士一作揖,然后灵蛇般伸出手。相扑力士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手让对方拉。蒙古汉子一把将力士握住,拉了起来抱住他的肩膀,直接使个蒙古摔跤常用的“别子”,力士还没缓过神来,又被摔倒在地。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天竺人和小鲛女打得也正激烈。天竺人龇着满嘴黄板牙笑起来,他通过那几个倒霉的保镖摸准了小鲛女的武功路数胜在快捷,可在这种逼仄的狭窄便道作战,只要他将两把大刀挥舞得滴水不漏,小鲛女自然无法近身。
小鲛女身后的便道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得严严实实,她很快发现自己退无可退。逼不得已,她只好再次摆出进攻的姿态,双手反持克力士短剑,朝着天竺人冲过去。
克力士短剑虽然锋利无比,却吃了剑身太短的亏,小鲛女几次进攻都无法靠近天竺人,反而被他的弯刀砍得连连后退。一不留神,左手的克力士短剑被磕飞,在空中转了几圈,栽进海里。
小鲛女略一愣神,天竺人的弯刀再次砍过来,逼得她只好后退。不巧背后人群散去,地上正躺着个中毒倒地的保镖,她不小心踩到保镖身上,身体一歪竟摔倒在地,另一把克力士剑也脱手滑出。
见机会难得,天竺人的手中弯刀毫不迟疑地朝着小鲛女的头顶砍下来。
“哎呀!”天竺人正要高举弯刀想给小鲛女最后一击,忽然眼前一花,感到有什么朝着自己面门飞过来,连忙横刀去挡。只听“当当当”三声,两支苦无在刀上打出火星,第三支苦无没能挡住,正钉在他手腕上,疼得他大叫。不等他看清对手,只觉得背后一疼,身子像雕像般“咚”地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用一记“大袈裟斩”干脆利落地干掉他的七里甩掉刀上血迹,收刀入鞘。她身后的酒楼墙壁上,一道长长的珊瑚痕迹还没完全消退。从酒楼
窗户里探头看热闹的人有眼尖的,看到这小姑娘踩着墙跑到楼顶跳下来,给了天竺人致命一击,她所过之处都会长出珊瑚来。
腾格斯那边的相扑力士也早被摔得口吐白沫失去意识,腾格斯在一旁站着摇头叹息,满脸写着意犹未尽。和贪狼摔跤了一段时间,他的功力竟大有长进,这等寻常对手哪里是他的对手。
“滚。”七里惜字如金,保镖们赶紧扛起两位教头和几个中毒的保镖,如蒙大赦地跑了。
围观的人们看了场痛快淋漓的打斗,都兴奋地鼓起掌来,腾格斯兴奋得满脸通红,甩甩头上的辫子,转着圈向各位看官行蒙古礼。七里走到小鲛女身边,单膝跪下,面无表情地说:“你可有受伤?”
七里的动作让小鲛女一时不知所措,好在她很快平复心情,向她点点头,以示感激。
“还好,并无大碍。”小鲛女向众人行了一礼,元宝形小嘴露出甜美却略套路化的微笑。
“欢迎光临阿夏号,请问各位客人从何处来?”
铜雀走到众人之前也躬身行礼,然后递上自己的金册。小鲛女又笑了笑,推开金册说:“原来是铜雀老先生,您是我们的贵客,金册便不必看了。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
她说起话来熟练流利,可见是接待惯了的老手。
“这次有个不情之请。”铜雀侧身伸出手掌,做出请看的姿势,请小鲛女看腾格斯怀里抱着的建文。小鲛女灵动的眼睛朝着建文扫了下,又笑起来,说道:“我明白老先生的意思,这位公子看来身受重伤,可是想请我家七杀大人为他治伤?可是,七杀大人已多年只杀不救,我看列位还是断了念头为好。”
“我看女侍长大人还是通报一声为好,”铜雀说道,“小老儿还受到贪狼重托,有份礼物必要亲手转交给七杀大人。”
一听这话,建文和腾格斯精神大振。贪狼要交给七杀的礼物是什么,建文等人猜测了一路,只是盒子封口处盖了蜡封,没办法在不开蜡封的情况下拆开偷看。到底是什么,他们一直不知道,心中好奇得很。
小鲛女一听贪狼的名字,略一迟疑,还是没有伸手,收起笑容冷着面孔说道:“铜雀先生,我家七杀大人不会收这份礼物,更不会救治这位公子。我看,这礼物送到七杀大人手里,不是扔了就是退还给你们,断然不会收下,你们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铜雀并不肯收回紫檀木盒子,依旧捧在手里,继续说道:“不尝试一下,你又如何知晓七杀大人不会收呢?劳烦女侍长大人代为通禀为是。”
“你这老先生实在啰唆,”小鲛女被铜雀纠缠得有些烦,秀眉微颦,做出要送客的样子说道,“我们阿夏号只接待销金客,阁下在这里挥金似土,我们自然奉您做神做佛,如今提出这般无理要求,我们实难从命。”
“可这样我们便没法跟贪狼大人交代了。”铜雀为难道。
小鲛女冷笑道:“贪狼?那个好色怯懦之徒若敢踏进阿夏号十海里,算他本事。”
啥?贪狼这么一个凶暴的糙汉子,居然被这小鲛女说成是怯懦之徒,这未免太嚣张了吧?小鲛女又看了一眼建文:“何况这人一看就是大明的人,就更不能见了。”
“为何?”建文大惑不解,大明的威名无远弗届,怎么到她嘴里反成了劣势?
“因为大明人都该死。”小鲛女冷笑道。
“大明人就个个该死?”建文听得气血翻涌,他从没听过如此武断不讲道理的话,准备好好和这小姑娘理论一番。
“对,统统该死,我恨不得杀光大明人。大明皇帝每年都要派遣他的舰队来南洋扫荡列岛,我的族人不但被那昏君屠戮殆尽,还残忍地割去背鳍。我能活到今天,都是靠七杀大人搭救。”小鲛女恨恨地说道。
听到这话,建文不由得大怒。父皇巡行四海,那是天家临幸,所到之处,对接待的人无不大加封赏,怎么可能如海盗一样四处劫掠?铜雀知道他在想什么,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公子在宫中可知道暖荧脂?”
建文听到铜雀这么问,想起幼时每到冬天,太监们都会端着铸有狻猊的赤铜熏香炉到他的卧室。内府张总管会拿出个镶嵌宝石的镏金银盒子,用小金勺从里面挖出指甲盖大的白色香块放进熏香炉。熏香炉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闻着晚上能安睡一夜,还不做噩梦。张总管说香块叫暖荧脂,是从海中奇兽身上获得,极其珍贵难得,就那么一小块,能顶民间十户中等人家的财产。
“那暖荧脂只在鲛人背鳍的香囊中生长,一生只长一次。指甲盖那么大,就要割三个鲛人的背鳍才能获得。”铜雀淡淡地说道。
建文身躯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生活中用惯的香料,竟是杀死鲛人后获得的。
“是郑提督!一定是他!”他想起那杀死父皇、让自己流落他乡的奸贼,此人总能收集到南海的奇珍异宝来取悦父亲和后宫嫔妃,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果然是这个奸贼作祟,才让父皇在海上有这么多恶名。
“其实在皇家,鱼翅熊掌还不是餐桌常物,皇家之人又何曾问过鲨鱼和熊的感受呢?区区鲛人的性命还能比鲨鱼和熊珍贵不成?”铜雀有意无意说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建文的心。
正在这时,另外一个侍女匆匆过来,对着小鲛女说了几句话。小鲛女脸色微微一变,不太情愿地对众人道:“我家主人有请,不过只限这个大明人、铜雀先生和这位女子。”她指向队伍中唯一一个女性──七里。
小鲛女走到阿夏号主船外,朝着船上吹了声口哨,船体底层“吱嘎吱嘎”打开两扇大门。其他人留在外间休息,建文勉强起身,在七里和铜雀的搀扶之下走进去,一连上了几层甲板,直到最上层宽阔广大的房间。这房间大得好似宫殿,几百支蜡烛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
建文不住地打量这间华丽的屋宇,它的舷窗内侧用彩色玻璃装饰,每扇窗户都挂着金线织边的红天鹅绒窗帘。墙壁上挂着波斯挂毯,天花板却是拜占庭的镶嵌画,希腊式廊柱之间供着造型露骨的欢喜佛,房间中间是一张波斯风格的卧榻。
不过这些东西,都不如卧榻后面的一座圣火祭坛来得醒目。那祭坛正中燃烧着熊熊大火,似乎从未熄灭。祭坛本身朴实无华,但上头弯曲缠绕的花纹里刻着许多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们和那张金册上的符号风格相近。
铜雀低声道:“这七杀是信奉拜火教的,等下你对这圣火可要恭敬些。”
建文勉强打起精神:“那不就是吃菜魔吗?”
铜雀笑道:“噢……不大一样,大明开国皇帝,与此教干系不小,甚至国号里这个明字,都和这圣火有着密切联系。你身为大明太子,可不能乱说啊。”
建文“嗯”了一声,他今日已经听了足够多的人对大明说三道四,但自己伤势太重,不欲争辩。铜雀却自顾说道:“此船名曰阿夏,正是拜火教神祇里代表圣洁和真理之神──嘿嘿,这位七杀大人,除了喜欢搜集不同种族的女人,在这方面的志向可也不小哇。”
“七杀喜欢收集女人?”建文低声问铜雀。
“正是,”铜雀不知何时又开始抓起胯下的铜雀吊坠盘起来,“海上人都知道,七杀爱收集女人,只要是流落海上、无依无靠的孤女,她都会收留。”
“收留?他是想收集后宫吗?”建文皱皱眉头,想起父皇的三宫六院,母后生前总是爱将那些嫔妃称作“狐狸精”。
“当然不是,因为……”铜雀故作神秘地笑笑。此时,几名手拿卷帘杆的侍女从两边列队走来,将卧榻上的帘子掀开,小鲛女已跪在卧榻旁,毕恭毕敬地说:“列位贵客拜见七杀大人。”
只见卧榻内倚着长靠枕,半躺着一个二十七八岁、异常美貌的女子,正懒洋洋地看着这群访客。
“因为……七杀大人是女人呀。”铜雀对建文挤挤眼,跪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