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德国城
1980年12月29日,星期一
星期一全天娜塔莉都在照看罗布。他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偶尔还会说梦话。她昨晚躺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他裹着绷带的胸部和左手。有一次,他在梦中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星期天晚上,她同金特里蹒跚着走向社区活动中心的前门时,马文·盖尔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开心。
“你的胖子朋友是什么人?”马文从门廊最上层台阶说。他两边站着勒罗伊和卡尔文,手里拿着枪管锯短了的霰弹枪。
“他是罗布·金特里治安官。”娜塔莉说,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黑帮对执法官员可没什么好感。“他受伤了。”
“我知道了,宝贝。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去白人的医院?”
“有人在追杀我们,马文。让我们进去。”娜塔莉知道,如果自己能得到这位深孚众望的年轻黑帮首领的信任,他就会听她的话。娜塔莉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社区活动中心。星期六晚上,蒙克和莱昂内尔被杀的消息传来时,她就在那里。应马文的要求,她和他们去了现场,并拍下了被肢解的尸体的照片。然后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黑暗的角落,静静地呕吐。后来,马文告诉她,蒙克遇害前正拿着梅勒妮·福勒的照片,挨家挨户地询问,试图从冷漠的居民口中问出老太太的线索。蒙克的尸体上没有发现那张照片。听到这个消息,娜塔莉如坠冰窟。
不可思议的是,警察和新闻媒体都对杀戮漠不关心。整个过程只有一个目击者——十五岁的乔治,他惊恐万分地逃出来,只对灵魂砖厂的人透露了这件事。是黑帮不让走漏风声的。两具被肢解的尸体被裹在浴帘里,储藏在路易斯·泰勒租的地下室的冰柜里。蒙克独自住在帕斯特里斯街附近一座即将被废弃的房子里,而莱昂内尔同他母亲住在布林赫斯特街,但那个老女人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醉醺醺的,几天之内都不会想起自己的儿子。
“我们首先做掉干这事的混蛋,然后告诉警察和电视台。”马文星期六那晚如此决定,“如果我们现在就报警,他们就不敢出来了。”黑帮成员都遵守了他的命令。娜塔莉同他们一直待到星期天下午,反复向他们解释梅勒妮·福勒所拥有的超能力——当然,她对真相有所保留——听取他们的作战计划。计划十分简单:找到姓福勒的女人和她身边的“白鬼”,然后杀了他们。
星期天晚上,大雪纷扬,她站在人行道上,搀扶着半昏迷的大块头罗布·金特里,急切地求救道:“有人在追杀我们。”
马文左手一挥。路易斯、勒罗伊和娜塔莉不认识的一个黑帮成员就从门廊上跳下来,消失在夜色中。“谁在追杀你们,宝贝?”
“我不知道。一群人。”
“他们就像那个白鬼一样,被邪灵附体了?”
“是的。”
“还是那个老太太干的?”
“也许是。我不知道。但罗布受伤了。有人在追杀我们。让我们进屋。求你了。”
马文用冰冷而美丽的蓝眸子看着她,然后走到一旁,示意他们进屋。金特里被搬到地下室的床垫上。娜塔莉坚持要求叫医生,或者救护车,但马文摇头拒绝。“宝贝,在找到那个老巫婆之前,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死了两个同伴。绝不能因为你受伤的白人男友就让我们承担风险。我们会让杰克森过来看看。”
杰克森是乔治的同父异母哥哥,三十岁,寡言,秃顶,曾在越战中当军医,读了两年半的医学院就辍学了,不过医术还是过硬的。他带着装有绷带、注射器和药剂的帆布背包来到地下室。“断了两根肋骨。”他检查完金特里后说,“这里有很深的割痕,但肋骨不是因此而断的。如果刺入的位置再低半英寸,深一英寸半,他早就死了。他的手肯定被人咬过。他还很可能有脑震荡。但没有打X光就说不准有多严重。请到外面守着,我要给他做治疗。”他止住了伤口的流血,清理并包扎了较深的伤口,包扎了胸部,然后给金特里打了一针,以防几乎被咬穿的左手手掌遭到感染。最后,他在金特里的鼻子下打开了一个小瓶子,治安官金特里立刻醒了过来。“这是几根手指?”
“三根。”金特里说,“我到底在哪儿?”
他们谈了几分钟,杰克森断定金特里的脑震荡并不严重,然后又给金特里打了一针,令其再次昏睡过去。“他会好起来的。我明天再同你们联系。”
“你为什么不念完医学院?”娜塔莉好奇地问,旋即羞红了脸。
杰克森耸耸肩:“太多狗屁要学了,还不如回这儿来。记住,每隔几小时就把他叫醒一次。”
马文让他们在地下室一个用帘子隔出的角落里睡觉。她每隔九十分钟就叫醒金特里一次。娜塔莉最后一次叫醒他时,手表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金特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这一带出现了些形迹可疑的人。”勒罗伊说。
十多个黑帮成员围在厨房餐桌周围,有的坐在餐桌上晃着腿,有的靠在橱柜和墙上。金特里一直睡到下午两点,醒来时饥肠辘辘。下午四点,作战会议正式举行时,金特里还在吃饭——他拿钱给一个年轻的喽啰给他买来了中式快餐。除了马文沉默少语的女朋友卡拉,娜塔莉是房间里唯一的女性。
“什么可疑的人?”金特里问,嘴里嚼着木须肉。
勒罗伊看着马文,见马文点了点头,他才答道:“可疑的白人警察。同你一样。”
“穿着制服?”金特里问。缠绕在胸部和侧腹部的绷带让他看起来更胖了。
“没有。”勒罗伊说,“他们是便衣。黑裤子,防风夹克,帆布鞋。这群混蛋想让自己打扮得更像本地人。哼。”
“他们在哪儿?”
马文答道:“伙计,他们到处都是。布林赫斯特街两头停着两辆没有标志的厢式货车。在离格林巷和女王巷不远的巷子里,还停着一辆冒牌的电话公司的车。教堂和这里之间有十二个人,分别坐在四辆没有标志的轿车里。女王巷和德国城的一些建筑的二楼上也有人在监视。”
“总共有多少人?”金特里问。
“四十,或者五十。”
“八小时一班?”
“是啊。那群混蛋以为自己穿着隐身衣呢,堂而皇之地坐在阿什米德街的自助洗衣店附近。他们是那个街区唯一的白人,就像伯利恒钢铁公司的工人一样按时上下班。有个混蛋专门负责给他们拿油炸圈饼。”
“是费城警察?”
名叫卡尔文的瘦高个儿笑道:“屁,才不是呢。本地警察蹲点儿的时候,穿的都是班仑西服、白袜子和宽大的皮鞋。”
“何况,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马文说,“本地所有管凶杀和毒品的警察都派出来也没有五十个。他们很可能是联邦缉毒警察。”
“或者联邦调查局探员。”金特里说,心不在焉地揉着左边的太阳穴。娜塔莉发现他疼得咧了下嘴。
“不错。”马文的眼神迷离起来,思索了几分钟。“有可能。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出动这么多人?我本以为他们是为了追捕杀害我们兄弟的凶手。但白人警察从不关心黑鬼的死活,除非……他们早就想抓那个老巫婆和她操控的杀人狂,对不对,宝贝?”
“可能是。”娜塔莉说,“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什么意思?”
金特里直挺挺地挪到桌边,将绑着绷带的左手放在桌上,“还有人拥有……这种魔力。”他说,“其中一个很可能藏身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些人身居高位。他们之间好像爆发了内斗。”
“伙计,我喜欢你的口音。”勒罗伊瓮声瓮气地说,模仿起金特里缓慢而轻柔的声调,“他们之间好像爆发了内斗。”
“我也觉得你的方言很好听。”金特里拉长腔调说。
勒罗伊抬起身子,脸色大变:“你他妈说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勒罗伊。”马文柔声道,“闭嘴。”然后他把视线投向金特里,“好吧,治安官先生,告诉我……那个藏起来的人,他是白人吧?”
“是。”
“要抓他的混蛋也是白人吧?”
“是。”
“其他可能的涉案者也是白人吧?”
“不错。”
“他们同老巫婆和她操控的杀人狂一样坏,对不对?”
“是。”
马文叹了口气。“那就说得通了。”他的手伸进工装夹克的大口袋,掏出金特里的鲁格尔手枪,将它啪的放在桌上,“你带的这铁疙瘩可真大,治安官先生。就没想过上子弹?”
金特里没有去拿手枪。“我的行李箱中还有子弹。”
“你的行李箱呢?别说在那辆压扁的品脱里,因为车已经不见了。”
“马文回巷子里取我的包,”娜塔莉说,“结果发现包不见了。不见的还有你租的品脱,还有那辆公交车。”
“公交车?”金特里的眉毛抬得太高,以至于疼得龇牙咧嘴,抱住了头。“公交车不见了?我们来这儿之后多久你回去的?”
“六个小时。”勒罗伊说。
“宝贝告诉我们,你被一辆坏公交车追杀,”马文说,“她说你开枪杀了它。也许它爬进草丛里死了,治安官先生”。
“六个小时。”金特里说,靠在冰箱上。“有新闻吗?全国的电视网络可能都在报道这件事吧。”
“没有新闻。”娜塔莉说,“没有电视报道。就连《费城问询报》的侧边栏都没有上。”
“上帝啊,”金特里说,“他们一定手眼通天,才能如此快地收拾残局并掩盖真相。公交车上至少有……四个人死了。”
“是啊,SEPTA肯定气死了。”卡尔文说,“我建议你们在这儿的时候,不要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杀了他们的公交车,SEPTA肯定气疯了。”卡尔文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
“那你的行李箱在哪儿?”马文说。
金特里从遐想中回过
神来:“我把它留在切尔腾·阿姆斯旅馆了。310房间。但我只付了一晚的房费。他们可能已经把箱子取走了。”
马文在椅子上转了个圈。“泰勒,你在阿姆斯旅馆工作。你能进储藏室吧,伙计?”
“当然。”泰勒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瘦削的脸上满是黑色痘痕。
“也许很危险。”金特里说,“箱子可能在储藏室,也可能不在。如果在,就难免会有人看守。”
“一个被巫术操控的白人?”马文问。
“可能不止一个。”
“泰勒。”马文说。这是一道命令。名叫泰勒的男孩露齿一笑,从餐桌上跳下,消失在门外。
“我们有事要谈。”马文说,“白人请回避。”
娜塔莉和金特里站在社区活动中心狭小的后门廊上,看着最后一道微弱的光线被黑暗吞没。他们面前长长的空地上堆满了被白雪覆盖的碎砖,空地另一头有两座被废弃的楼房。煤油灯光从几扇脏兮兮的窗户中透出,表明那里仍然有人居住。寒意逼人。一盏街灯在半个街区外孤独地亮着,不时映出飘落的雪花。
“我们要留在这儿吗?”娜塔莉问。
金特里看着她。他的肩上披着军用毛毯,而不是夹克,脑袋从毛毯里支出来。“今晚只能如此了。”他说,“我们虽然不是朋友,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马文·盖尔很聪明。”娜塔莉说。
“而且有威信。”金特里说。
“你说他为什么会把生命浪费在做黑帮首领上?”
金特里在微光中眯上眼睛:“我在芝加哥读大学时,曾同当地的黑帮打过点儿交道。有些个黑帮首领不着调——其中一个是精神病——但大多数都很聪明。如果阿尔法型个体处在闭合系统之中,就会上升到权力等级的最高层。黑帮就是这样的系统。”
“什么是阿尔法型个体?”
金特里大笑起来,但疼得连忙收声,捂住胸部。“动物行为学中,处在某种动物——公羊、麻雀或者狼——啄序或者统治等级最高层的个体,被称作阿尔法雄性。我觉得‘雄性’这个词失之偏颇,所以代之以中性的‘个体’。我认为,歧视和其他阻碍进步的恶习让社会产生了过多的阿尔法个体。或许这是某种自然选择的过程,不同种族和文化的群体借此在不公平的社会中争取自己的权益。”
娜塔莉伸出手,隔着毛毯抚摸他的手臂。“我说罗布,作为‘老好人’治安官,你的一些想法可真有意思。”
金特里垂下视线。“这并不是我独创的想法。索尔·拉斯基在他的著作《暴力病理学》中探讨了类似的问题。他认为,在一个饱受践踏、毫无希望的社会中,更容易产生疯狂的斗士,因为国家和文明的存亡都寄托在这些人身上——他们可以说是特化的阿尔法个体。希特勒也是这种个体,只是更变态,更极端。”
一片雪花落在娜塔莉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让雪花飘落。“你觉得索尔还活着吗?”
“从逻辑上说,他应该已经死了。”金特里说,然后讲述了几天前他同摩萨德特工之间的漫长谈话。他把毛毯裹得更紧了,将绑着绷带的手放在破裂的门廊栏杆上。“不过,”他说,“我总觉得他还没死,还活在什么地方。”
“他被人控制起来了?”
“是的,除非他故意彻底隐藏行踪。但他在那样做之前会警告我们的。”
“怎么警告?”娜塔莉问,“你和我在你的电话答录机上留的言都被人抹去了。我们都不能彼此通信,索尔如何能联系上我们?何况他还在东躲西藏。”
“有道理。”金特里说。娜塔莉颤抖起来。金特里凑过去,将她也裹进了毯子里。“在想昨天的事儿?”他问。
她点点头。每当她开始不安的时候,就不禁会想到安东尼·哈罗德的意志在她脑里的那种感觉,然后她就会全身发抖,仿佛在回忆自己被强奸的惨痛经历。那就是一种强奸。
“结束了。”他说,“他们不会伤害你了。”
“但他们还逍遥法外。”娜塔莉喃喃道。
“是的。所以我们今晚最好不要离开费城。”
“你还是认为,让公交车——让公交车上的人追杀我们的,不是哈罗德?”
“不可能是他。”金特里说,“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那家伙千真万确已经昏迷了。他也许过十分钟后醒了,但他绝不可能进行意念操控。而且,你不是说你觉得他只是在女人身上使用巫术吗?”
“我说过。但那只是我当时的一种感觉。”
“相信你的感觉。”金特里说,“昨晚被操控来攻击我们的人中也有男人。”
“如果不是安东尼·哈罗德干的,还会是谁?”天已经全黑了,远方隐隐传来了警报声。街灯,窗中透出的微光,反射着无数水银灯光芒的低矮的云层——这一切在娜塔莉看来都显得虚无缥缈。在这条由肮脏的砖头、生锈的金属和黑暗的街道组成的山谷之中,光线显得格格不入。
“我不知道。”金特里说,“但我知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躲起来偷生。现在回想昨天的遭遇,我几乎可以肯定,追杀我们的人并不是真的要杀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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