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心中一咯噔,绷着脸勉强笑问:“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宫要把八阿哥抱回咸福宫,惠妃往后不必再操心。”温贵妃这样说着,迅速绕开惠妃往外走,呵斥门外的宫女说,“八阿哥在哪里?”
宜妃在边上看着干着急,可她也不敢得罪温贵妃,急着上来推了推惠妃说:“姐姐,她可真去抱孩子了。”
惠妃气得面色发紫,转身跑出来拦住温贵妃的去路,也不管什么尊卑,仗着自己年长,厉声厉色道:“贵妃娘娘是不是久病不知宫里的事,皇上已有旨意,往后八阿哥养在长春宫,贵妃娘娘要抱抱孩子玩一玩不要紧,可要抱回咸福宫,还请您去求了圣上的旨意来。”
“让开。”温贵妃语调低沉,直直地瞪着惠妃,“你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尊卑规矩还要本宫来教?”
惠妃不为所惧:“嫔妾就是知道尊卑规矩,才不敢违逆圣旨,您要带走八阿哥,有皇上的旨意,嫔妾绝不阻拦。”
话音甫落,但见温贵妃扬手挥掌,一声皮肉闷响,惠妃脸上实打实地挨了一巴掌,周遭所有人都惊呆了。而惠妃入宫十几年来,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一手捂着脸,猩红的眼中满是恨意,瞪着温贵妃道:“娘娘……你非要抗旨吗?”
翊坤宫里闹腾时,岚琪已在慈宁宫坐好一会儿了,太皇太后嗔她不知轻重跑来做什么,可人家撒娇说想得慌,又担心她胃口不好,一老一少好久没这样说话,嘻嘻笑笑哄得太皇太后很高兴。可偏偏就是有不消停的事,苏麻喇嬷嬷听讲翊坤宫里的事后,皱着眉头进来禀告:“主子,贵妃娘娘要抢八阿哥回去,这件事是不是要太后出面?”
岚琪听见这些话,想到方才擦肩而过时温贵妃慌张的神情,她那似躲着自己的模样,果真是因为心虚,她自己也知道,这是荒唐的事吧,那又何必如此?
太皇太后则冷声说:“她们抓破脸打破头才好看呢,管什么管,这种琐事往后都不必问我了。”
苏麻喇嬷嬷看了眼岚琪,眼神似在问她要不要再劝。岚琪稍稍晃了晃脑袋,苏麻喇嬷嬷便下去了。她安静地陪着太皇太后,继续说刚才的话,半晌老人家才叹气说:“从前苏麻喇说,新来的年纪轻不懂事,过几年就好了,怎么几年下来,我什么长进也没看见?”
岚琪且笑:“几位娘娘并没有臣妾这样好的福气,跟在您身边学规矩学本事,虽然少不得挨骂挨罚,到底长进了呀。”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戳她的额头:“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几时骂过你罚过你,难道是那几件事,你要记恨我一辈子?”
岚琪娇然,哄着太皇太后说:“您别生气,这闹到跟前的事有,私底下没闹出来的,真的打破脑袋撕破脸的,不知道多少,咱们管得过来吗?皇上不在家,您更加要宽宽心,左右都是皇上的女人,本该皇上自己好好管着的,他都不管,咱们操什么心?”
本也不是天大的事,不过传出去难听些,是个笑话罢了,太皇太后也不至于太动怒,又有岚琪哄着,心情便见好。可老人家舍不得她回去又不大能见面,便问她这几个月是否愿意在慈宁宫住着,岚琪知道没有比慈宁宫更安稳的地方,可不免太扎眼,且布姐姐她们就不方便来与自己说话,但太皇太后的确寂寞,又心疼她,一时没有主意。
而此刻,翊坤宫里的闹剧已闹到承乾宫去,太后也懒得管,之前就跟皇帝抱怨过皇贵妃不管事,索性这次就称头疼推给她。于是闹僵了的温贵妃和惠妃辗转到了此处,皇贵妃在正殿高坐,很不耐烦地看着下头两个站着的人。
惠妃脸上有些浮肿,温贵妃那一巴掌是下了狠劲的,惠妃纵然恼怒,也不敢还手,但死死拦住不让温贵妃去抱孩子。温贵妃再欲动手时,两边宫女都拦着抱着求她息怒,再后来太后就派人来说,让她们去承乾宫说个公道。
“八阿哥是太后决定送养到长春宫,皇上也答应更下了旨意的,嫔妾自知有罪,不该与贵妃娘娘起争执,但若真让贵妃娘娘把孩子抱走,之后惹出其他麻烦,就更是嫔妾的罪过。”惠妃有理,说话也硬气,反正今日的事不是她的错,动手打人的也不是她。她虽不指望皇贵妃能公道地裁决什么,上头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她不怕没处说理。
皇贵妃听罢冷笑:“宫里的规矩那么多,本宫也记不过来你们到底犯了哪一条,自己心里若明白,一会儿回去了,该怎么自罚自省,你们看着办吧。至于八阿哥,贵妃妹妹你别错了主意,当日是皇上亲眼见你把孩子推出去的,闹得宫里宫外都笑话,现在你醒过神来要,本宫还想帮着还给你呢,可爱莫能助,你自己作的孽,只有自己受着。”
惠妃心中苦笑,比起赫舍里皇后、钮祜禄皇后,皇贵妃手里这凤印拿得实在轻松,底下的事有自己和荣妃替她操劳,上头的事则有太皇太后和太后把持,她有地位却不在乎权力,而皇帝偏偏不苛求她多能干,哪怕当养一个闲人也乐意。反是她们几个,尽心尽力地辛苦,十几年才熬到今日的尊贵,可笑眼前这一切,更可恨她们的生来富贵。
“既然娘娘说,是嫔妾自己作孽该自己承受,那嫔妾要回八阿哥,不也是自己承受?”温贵妃终于抬起头,看着上首皇贵妃道,“太医也说了,嫔妾是得了癔症,虽然是嫔妾亲手把八阿哥推出来的,可那会儿嫔妾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脑袋清醒了,就不能再犯之前的错。眼下嫔妾要做什么心里很明白,娘娘,嫔妾今日一定要把八阿哥抱走,惠妃无权阻拦嫔妾,难道皇贵妃娘娘您要派人把嫔妾的手脚绑起来?”
皇贵妃轻蔑地笑着,起身慢慢走下来,瞧瞧温贵妃,又看看惠妃,先开口问惠妃:“其实你放手也没什么,是对是错上头总有个公道,说不定就此再把八阿哥送还咸福宫也不一定,带孩子多辛苦,是不是?”
惠妃眼眉紧绷面色苍白,憋了半天说:“娘娘虽这样想,可嫔妾不敢违抗圣意,不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把八阿哥带走的。”
皇贵妃才过来瞧着钮祜禄氏问:“你听见了?这样一来,你们是不是又要打起来了,不过惠妃她好像不会还手,我若是妹妹,就先把她打死,打死了八阿哥肯定就是你的了。”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皇贵妃霍然转身:“你们俩心里都有主意,还来讨什么公道?本宫帮惠妃,贵妃妹妹你也要鱼死网破地继续去闹;本宫若帮你,惠妃也说了死都不把孩子叫人带走,既然如此,你们来干什么?”
皇贵妃看似胡闹的几句话,竟把两人都镇住了。她冷笑着说:“你们要死要活,自己寻思去,本宫已经都说明白了,犯了什么错自己回家反省就得了,皇上也不在宫里,你们作妖给谁看?”说着就唤青莲来,让她送客。
温贵妃还欲辩解,惠妃却立刻就走了,她才不傻呢,抱着八阿哥回去好好看紧长春宫的门户,钮祜禄氏还能翻墙进来不成。
等温贵妃回过神,惠妃早就走远了,皇贵妃懒得和她磨叽,径直要回内殿去,走过直愣愣挺在原地的人身旁,忽听她说:“她还不是八阿哥的亲娘,都想尽办法地把孩子弄到手边,皇贵妃娘娘您真是好福气,德妃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那样吃得开,她都不来算计您和四阿哥,嫔妾真羡慕您。”
皇贵妃听得心里毛躁,可话却不假,她曾经屡屡怀疑乌雅氏的用心,可这些年莫说她动心思要孩子,就连半句坏话都不在皇帝面前说,皇帝对她是越来越好越来越耐心,眼下她除了没能自己怀个孩子,日子过得丰足滋润,的确是该让人羡慕的。
皇贵妃再要走,钮祜禄氏又道:“惠妃这种小人,宫里还有别的,将来大概也会再来几个,若有人挑唆您和德妃的关系,娘娘可要想清楚了,这宫里头乌雅氏那样心肝的人,没有第二个了。”
“少琢磨别人吧,你看你没用的,你姐姐若还在世,绝不做这么蠢的事。”皇贵妃心里不大舒服,撂下这句话就走开了。钮祜禄氏呆呆地站了片刻,青莲和冬云一起来劝她,才算把她劝回去,而她也没再接着去长春宫闹,饶是惠妃紧张兮兮地看着家门,可人家已经不惦记了。
而温贵妃出去找惠妃麻烦的事,咸福宫里也早在她回来前就听说了,觉禅氏听香荷叽叽喳喳,心下唏嘘面上则不动声色,等贵妃回来,自己本犹豫要不要过去问候一声,倒是那边的人尴尬地过来说贵妃请她过去。觉禅氏瞧下人个个儿都紧张,晓得他们是担心那天自己被赶出去的事再来一遍。
但见了面,众人就安心了,温贵妃很客气地让觉禅氏坐下说话,更屏退了所有人。她竟对觉禅氏道:“没能把你的孩子要回来,是我没用,不过看得出来惠妃挺在乎这个孩子的,你也算能安心。之前我脑筋不大清楚,对你做了什么,自己想想也不可思议,你别放在心上。”
觉禅氏垂首道:“嫔妾本就没资格抚养八阿哥,孩子养在哪里嫔妾都一样,但毕竟嫔妾随娘娘而居,希望娘娘您能放下这件事,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后还要保重身体。身子不好,您所想所求的一切,又要如何得到?嫔妾说句大不敬的话,您的姐姐钮祜禄皇后,就是最好的例证。”
她看到温贵妃的目光锐利如刃,可只是一瞬间就软下来,更是渐渐热泪盈眶,哽咽道:“今天怎么了,你们一个个都在提姐姐,提了她她能回来吗?她若还在,谁敢欺负我?”
觉禅氏沉下心,垂眸问:“娘娘自有尊贵,何来欺负一说?说起来,娘娘是否想知道,惠妃怎么要走孩子的?”
温贵妃吃了一惊,皱眉问:“真的是她想办法要走的?我今天只是为了壮胆,随口说的。”
觉禅氏颔首,慢慢将八阿哥被乳母虐待以至于日夜啼哭,刺激得温贵妃难以承受的事说了,温贵妃听得身上一阵阵寒凉。觉禅氏又道:“即便惠妃如此,嫔妾以为也没人敢欺负娘娘,娘娘想要过得好,全在您自身,您想要对惠妃出这口恶气,也先要自己振作起来才是。”
“你……在帮我?”温贵妃狐疑,她多少知道这个觉禅氏,连亲儿子被虐待都说得如此冷漠,怎么好端端来关心自己了?
觉禅氏淡然一笑:“对娘娘不必隐瞒,只是嫔妾记挂的人过得很好,嫔妾也要好好过下去,不让记挂嫔妾的人担心。您是嫔妾的庇护,嫔妾要过得好,娘娘您就要更好才是。嫔妾是想帮您,更是想帮自己。”
“你既说是帮自己,那咱们就互不相欠了。”温贵妃伸手抚一抚发髻后的宫花,神色定然,“皇上回銮后,选秀的事就定下了,旧的如宜妃几人我已经争不过,新来的还不知是什么气候。我别无他求,但求皇上不要忘了咸福宫,眼下连八阿哥都没了,我实在不晓得怎么才能让他想起我,可照你们的话,之前我折腾这样那样的事,已经让他厌烦了。”
觉禅氏颔首道:“这几个月娘娘先把身体养好,不论您是想侍奉皇上,还是想诞育子嗣,没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是空谈,宫里的事您这儿总有人留心,时不时告诉嫔妾一些,嫔妾愿为您出谋划策。”
温贵妃苦笑:“你这样聪明,却不为自己争,不然的话,是不是乌雅氏也争不过你?”
觉禅氏摇头不语,心里却想,一个争字并不难,难的是人家不争不抢,照样拥有一切,又岂是聪明和美貌就能赢过她的。
二人正说话,外头突有敲打声,接着门前就是吵吵嚷嚷的声音,两人都觉得奇怪,门前便有人来禀告事宜,冬云满面莫名地进来说:“大阿哥拿石块把咱们门前的石狮子砸掉了一块,人已经跑了。”
“大阿哥做什么砸它们?”温贵妃还没反应过来,边上觉禅氏已道:“兴许是为您打了惠妃娘娘一巴掌。”
“她倒是生了个不错的儿子,可若真不错,砸了就砸了,跑什么,当面一句话也不敢对我说吗?”温贵妃冷笑,遂吩咐冬云,“告诉上头去,不是我小气非要和个孩子计较,皇子品行关乎社稷,管教皇子,也是我的责任。”
冬云领命离去,觉禅氏也起身要告辞,温贵妃与她道:“她唆使乳母虐待八阿哥的事,我不会就此算了,照你所说她应该很快会抛弃这个乳母,我会派人盯着,这件事一定要让上头知道。”
“娘娘若把乳母推出来作证,弄不好殒了一条人命,对娘娘自身又无所助益。”觉禅氏冷静地为她分析,“这是宫闱丑闻,皇上不会大张旗鼓地查办,而让乳母能有机会下手虐待皇子,您本就失职在先。这件事您非要告到上头去,对娘娘自己并没有好处,皇上不计较您便罢了,若是气恼,到底还是您身为养母没有照顾好的缘故。”
温贵妃恨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觉禅氏摇头:“您心里明白惠妃是怎样的人就好了,相较于惠妃的城府心机,嫔妾望其项背,不过是胆子大一些,不比她投鼠忌器。再看这件事,您若想以此要挟惠妃,她一定会想出更狠的事来反扑您,对付惠妃最好的法子,就是离她远远的,千万别让她看出来您在想什么。”
温贵妃听得很认真,赞叹觉禅氏心思周密之余,又忍不住悲伤凄凉,似呢喃自语:“皇上原是喜欢我的,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她当局者迷,旁人说再多的话也没用。而大阿哥跑来泄愤的事,也很快禀告了慈宁宫,太皇太后依旧不管,大阿哥有生母,皇贵妃不宜出手干涉。娘儿俩被送到太后面前,太后自然很生气,连同惠妃和温贵妃起争执的事一起算,少有地将惠妃训斥一顿,大阿哥几番为母亲辩解,结果反被惠妃呵斥。
惠妃本想把儿子领回去教训,可太后说如今大阿哥在阿哥所,那里自然有人教导他,先让人送大阿哥回去,留下惠妃才又道:“你一向最稳重,怎么今天闹出这么多事?还有一件事,之前暗下在各宫传说,面上没提起来,可不代表皇上和太皇太后都不知道。去年除夕前,大皇子当面挖苦太子的事,你可知道?”
惠妃心中一紧,这件事她晓得,只是见宫里没人说,渐渐也忘了。这会儿太后却翻旧账,更叮嘱她:“方才我只是借口让胤禔先走罢了,阿哥所虽有人教导,到底还是要你这个亲额娘去约束他,今天这种事,还能说是小孩子顽皮言行无状,可关于太子的事,就别等前头大臣来找你麻烦了,皇上和太皇太后一笔笔都记在心里的。”
惠妃慌得屈膝表明心迹,说她绝不敢唆使大阿哥对太子不敬。太后也猜想她不敢,只是一再提醒:“你无心别人未必无意,再有胤禔对太子不敬的事,你做娘的难堪,胤禔也要遭皇上厌恶了。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再把胤禔叫回去,该怎么管教你心里有数。”
今儿这一天折腾的,惠妃的心都冷了,她最懂这宫里的人情冷暖,大阿哥幼年顽皮不听话,太皇太后亲自管教好几回,那是真真疼爱这个小孙子,今天这样的事,却不闻不问了,就是无言地告诉惠妃,她不在乎皇长子了。
“可不是吗?她如今最在乎的,是乌雅氏那几个孩子。”惠妃回到长春宫,宜妃已等候许久,说起这件事,宜妃恨恨道,“从前不都说,被太皇太后责罚是有面子的事,哪怕去慈宁宫跪得膝盖碎了,而是老人家疼你才愿管教你,真不理会了,也就提不上什么喜欢了。乌雅氏真有本事,这就在慈宁宫住下了,她是怕住在永和宫里被人害了肚子里的胎吗?”
惠妃坐在一旁神色冷凝,她竟完全疏忽了太皇太后对于皇孙的亲疏。除夕前那件事她也不敢闷声不响,当时若就领着大阿哥去请罪,未必能听太后说这些话,太后做事说话都看着慈宁宫,她的意思一定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了。
几日后,大阿哥被亲娘带回长春宫狠狠教训了一顿,更亲自领着他来咸福宫磕头赔罪。温贵妃也没尊大,更不提前几日八阿哥那场闹剧,客客气气说些场面话,不多时就散了。
惠妃又硬着头皮领着儿子来慈宁宫,做好了被拒见的打算,只是想做到这一步,却不料太皇太后愿意见他们母子,进门时正见乌雅氏在廊下,温和地对他们笑着:“苏麻喇嬷嬷才蒸了一笼三鲜馅的包子,太皇太后说大阿哥最喜欢吃这个,正惦记着呢,大阿哥快进去,胤祚已经吃上了。”
惠妃拉着儿子没让他乱闯,端着客气问岚琪怎么不进去,孱弱的孕妇笑着说:“太香了,闻不得,不大舒服出来透透气,惠姐姐快带大阿哥进去吧,包子要凉了。”
说完就扶着环春往别处去,她听见身后大阿哥缠着母亲要进去的声音,之后大概便是走了。岚琪才稍稍舒口气,环春回头看,轻声告诉她:“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进去了,主子咱们回屋子去歇会儿吧。”
岚琪点头,又听环春嘀咕:“可惜惠妃娘娘不会知道是您劝太皇太后见他们的,心里头还指不定怎么不自在,奴婢真觉得不值,差点儿您还被太皇太后埋怨。”
她却笑:“太皇太后若真不愿意,我说几句话管什么用?太皇太后比我更明白这里头的轻重,她是生惠妃的气,不是大阿哥。”
这边胤禔给太皇太后磕头认错,老人家训诫几句后,便让他带着胤祚吃点心。不说大阿哥性子憨直,除了对太子这个弟弟满腹不服气外,对其他弟弟妹妹都极爱护心疼,这样的年纪本就该是孩子心气,他会气得跑去咸福宫为挨了打的亲娘出口气,就不是有心机的孩子能做得出来的。太皇太后冷静想想,到底还是心疼重孙子,怨惠妃的事,不好一并算在孩子身上。
此刻孩子们在外头吃点心嬉闹,惠妃与太皇太后对坐,多番自责请求原谅,将姿态放得极低。
当初深夜漆黑的乾清宫大殿里,皇帝与她把难听的话都说尽了,但那是她和皇帝之间的事,并未有在太皇太后跟前被训斥或她失态的事。哪怕彼此心里都看透了对方,或厌弃或憎恨,甚至不惜派宝云监视长春宫,面子上的客气祥和,为了皇家的体面,两人还都好好维护着。
惠妃听得出来,太皇太后眼下絮叨的几句大道理,没一句在点子上,她今天被接见,全是借了儿子的光,虽然难免落寞凄凉,但也足够了,她如今还能为自己争什么,一切都是为了胤禔。
更让惠妃寒心的是,太皇太后看似关心地嘱咐她:“八阿哥还是个小娃娃,你带着辛苦,反倒是荣妃比你轻松些了,往后宫里的事你忙不过来就不必都揽在身边,荣妃带着端嫔她们能打理好,这次选秀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惠妃直听得胸口疼得阵阵血腥,如今是一件选秀的事,下回又不知是什么事,总之她惠妃的权力早晚要被一点点抽光,将来就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长春宫凄凉。怎么她好不容易弄来了八阿哥,境遇却越来越糟?极聪明的人,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
随着这几件事安定下来,六宫难得地过了很长一段平静的日子,岚琪在慈宁宫好好地安胎。皇帝来往信函得知此事亦是十分高兴,说一路顺利,说太子与他都安好,让祖母保重身体云云。
之后寒意消退,春色渐浓,各处殿阁都撤了炭盆火炉,身上衣服也减了些许,终于传来消息,圣驾已在归京途中,彼时太皇太后与挺着肚子的岚琪开玩笑:“肚子里这小东西真碍事,不然又能像从前那样,皇上半路停一停,把他喜欢的人接出去玩几天。”
岚琪脸红,娇然笑着:“上回被您罚跪,现在想想心里还憷。再出去一趟,回来就该被您打断腿了,臣妾才不傻呢。”
玩笑几句,皇贵妃与荣妃到了,岚琪退到一旁不敢僭越,只听皇贵妃说:“内务府上报,各地秀女都已到京城,臣妾来请太皇太后旨意,是等皇上回京再拣选,还是由您和太后出面,先把人选好。”
选秀一事玄烨与祖母早有默契,这一次要留下皇贵妃的胞妹,正好皇帝出巡未归,各旗秀女却已入京,没道理让她们久等。而今皇贵妃、贵妃及四妃皆齐全,遴选低位妃嫔,大可由太皇太后或太后出面主持,再者此番要留下小佟佳氏,不论大臣们怎么看待上头的做法,玄烨不亲自出面,日后对付那些大臣们也有话可说。
毕竟人家年龄身份都在参选之列,不留是不愿将佟氏外戚的势力继续扩张,留则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看得中,照规矩留牌子而已。
此次选秀相关的事都是荣妃在打理,她本无心,要请旨让太皇太后和太后出面,还耐心地等待圣驾归来。今日皇贵妃却把她叫去,说不宜让秀女们聚居宫外等候太久,荣妃便随皇贵妃来慈宁宫请旨,她怎知道皇贵妃是得了家中授意,为的是能顺利留下她的妹妹。
对于胞妹入宫的事,皇贵妃始终心存怨怼,得了太皇太后肯许离开后,又撂下所有事不管。荣妃这才觉得,皇贵妃该是被谁授意来此一出,选秀的事皇帝应该一早就安排好了,暗暗叹自己宫外没有可依附的大家族,遇大事就没了能商量的人。而从前惠妃从旁协助,她总能通过明珠府来揣摩圣意,今次太皇太后不让她管选秀的事,人家高高挂起,难道自己还贴上去找她不成?
这样的话,荣妃闲暇陪着岚琪散心时提起来,更坦率地说她:“你与我一样,只出身这一件不如人,偏偏上头喜欢委以重任,我这一步步走来自知不易,来日你若管六宫之事,没有宫外支持也一定辛苦。”
彼时岚琪还不大明白为何宫内的事要依靠宫外的人,可见荣妃说得真诚,委实辛苦,又想太皇太后和玄烨对她十分期待,更下定决心要好好学本事,耐心等待那一天来临。
今次选秀便由太后主持,也是太后头一回主持这样大的事,太皇太后并没有亲自出面,为的也是历练儿媳妇将来能坐镇后宫。这些年太皇太后越发觉得身子懒怠沉重,虽然底子尚好精神也佳,但自知暮年晚景,多活一年都是上天的恩赐,回望波澜壮阔的一生,而今夕阳西下时,更愿意领着岚琪这样贴心懂事的孩子,平平静静走完人生。
选秀这一日,岚琪与荣妃几人陪太皇太后等在慈宁宫,皇贵妃与贵妃随太后主持拣选之事。一清早应选秀女就已入神武门至顺贞门外恭候,有户部官员于彼处管理,至时由太监按班引入,每班五人,经由太后挑选,或留牌子或撂牌子,之后各归各家。
这一轮一轮地选,直至黄昏时分太后才领着皇贵妃与贵妃来复命,三人皆有疲惫之色,干坐一天看着女孩子们一班班从眼前过,太后直笑道:“看到后头都眼花了,瞧下去五个人站一排,怎么生得一个模样。”
且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轮到这会儿入宫的秀女,除了小佟佳氏这般出身贵重的,其他或有出身尊贵的女子,多半是撂牌子让她们自行婚配或日后皇帝指婚,能留下来的,大多出身一般,为的是充盈后宫侍奉皇帝,政治之上已无多少助益。故而太后早得了太皇太后授意,秀女之中品貌端正者最佳,太过妖艳美丽的不能留用,身家贵重不宜入宫的,早早就在名单里记着姓名,一一剔除了。
皇贵妃始终面色沉沉不见喜悦,复命后不及太皇太后赏膳,就以身体疲乏为由离开了。她这一走贵妃也不愿留下,之后四妃里惠妃、宜妃也离开,唯有太皇太后、太后、荣妃和岚琪陪着进晚膳。席间太后笑道:“皇贵妃天生丽质,是上上乘的美人,可自家妹子容貌倒是很一般,那模样宫里随便挑一把都有,也不晓得日后眼眉开了,是不是另一番姿色。说起来,臣妾从前不觉得新来的孩子们长得不好,今天也不知是看得多疲倦了,还是今届秀女不如以往,叫人眼前一亮的孩子实在不多,想想皇帝从前自己选,也实在怪辛苦的。”
太皇太后却笑道:“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自然看不出姿色,这女人的姿色且靠身心气质来养,但凡没长得歪鼻子斜眼,懂得保养会打扮,一年一年往后自然越来越美。”
荣妃便拉了岚琪笑道:“太皇太后说咱们德妃娘娘吧,臣妾头回见她时,也不过是个漂亮点的小姑娘,这些年眼眉渐开,怀着孩子都这样漂亮。”
一时老老少少都拿岚琪开玩笑,偏她性子好脸皮厚,既是夸她的话做什么不听,太皇太后见她如此更是喜欢。娘儿几个很乐呵地用了一餐,之后再商定新人入宫的事,选秀这件大事儿便定下一大半了。
夜里荣妃送太后回宁寿宫,她在慈宁宫闲散了一日依旧很精神。太后则说坐得太久了想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两人相伴往宁寿宫走回去,路上闲话几句,太后却提起来说:“新人入宫,要随主位散居,你的景阳宫里也要有人,若是能得皇帝喜欢,将来也多多记着你,你也还年轻着。可你要好好调教新人,不要再有那拉氏、郭络罗氏那样的来。”
荣妃知道太后口中是指那两个殁了的贵人,口中应答着,心里却明白,那般极端的实属少数,再一想那拉贵人的疯癫翊坤宫难辞其咎,而郭贵人更是翊坤宫的人。难怪太后不高兴,毕竟她钟爱的五阿哥的生母,正是翊坤宫那一位。
果然听太后提起五阿哥,叹息道:“这孩子若是你生的该多好。”
荣妃不愿在人背后说三道四,她与宜妃也并不曾交恶,只是静静地听太后啰唆几句,将她送回宁寿宫后,便自己回去了。
数日后大吉之日,被选中的秀女正式入宫,答应常在的位分尚不明,这要等玄烨回来再说。如皇贵妃的妹妹早就内定了嫔位,自然还要有册封典礼,就不急着赶在眼下操办。
这日皇贵妃与众妃在承乾宫依次而坐接受新人拜见,十来个新鲜年轻的女孩子立在殿中央,在座皇贵妃、温贵妃及荣妃几人都明白,人是进来了,日后怎么样却不可知。皇帝此次东巡归来兴许还会带一两个,宫里皇贵妃、德妃几人圣宠不衰,新人的命运并不一定好,像宜妃这样入宫至今一路高升的,往后难有了。
莺莺燕燕的女孩子们,新鲜可爱,性子各有不同,皇贵妃垂训几句便要众人散了。新人们退下,荣妃几人也要离开,忽听温贵妃笑道:“嫔妾还以为赫舍里皇后的妹妹今年也该入宫了,原来年纪还小,倒是皇贵妃娘娘的妹子终于见上面,从前在家时还见过一两回,眨眼都是大姑娘了。”
皇贵妃睨她一眼,冷冷不说话,一副要逐客的姿态,又见温贵妃不动,便自己先走,却又听她冷笑:“这宫里姐妹入宫的,大多命不大好,宜妃最有切肤之痛,如今你日日见恪靖公主,又见姐妹昔日故居,不伤心难过?”
宜妃面色难堪,尴尬地应着:“嫔妾尽心抚育恪靖公主,就是私心里对妹妹最好的悼念,而她以戴罪之身离世,嫔妾身为皇家妃嫔,就不该为了有罪之人多悲伤。”
温贵妃苦笑:“你倒是能推得干净,本宫夜夜想起姐姐,又不能像你这般冷酷无情,她在世的时候将这宫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们如今做事不都还照着她昔日定下的规矩来?说起来,也劳烦你们多多想着她了。”
众人皆知温贵妃脾性古怪,谁晓得她今日又犯了哪门子的脾气。惠妃在宜妃身旁拦着,不让她再开口,皇贵妃也一语不发地离开,温贵妃见无人理睬她,不久也走了。
荣妃三人这才结伴出来,宜妃恨恨道:“温贵妃真是奇怪,她是不是恨不得六宫都不理睬她才好,非要踩人痛脚吗?”
惠妃拉了拉她,示意不要多嘴,荣妃自知有些话不该她听,客气几句就在承乾宫门前散了。只是她们三人都看见,永和宫大门敞开,进进出出有人打扫,走远后宜妃才酸溜溜地说:“皇上回銮在即,难道她还窝在慈宁宫伺候不成?”
果然如宜妃所说,因圣驾即归,太皇太后便让岚琪搬回永和宫居住。这日三位看见永和宫在打扫,一来是德妃好些日子不在这里,二来是太医院已来预备产房。德妃六月临盆,因身体孱弱保不住有什么意外,提前就把这些准备好,以防德妃随时分娩。
是日岚琪坐软轿回永和宫,正阖目养神,听见前头一阵阵的欢笑声,不久笑声渐止,便听环春在外头说:“主子,是新入宫的各位秀女,您见吗?”
“不必见了,你去替我说句话就是,我身子不方便,日后相见不迟。”岚琪这般吩咐,轿子依旧前行。她晓得那些秀女该是侍立在宫道旁,稍稍挑起帘子看见一排垂首而立的年轻女孩子,想起当年自己站在这样的地方被皇帝瞧见的光景,彼时又怎能想到,她乌雅岚琪会有今日。
环春来对几位新人客气几句后,就跟上主子一行离开了,新人们都松口气似的,还有人定定地看着远去的轿子,便听有人说:“真想见见德妃娘娘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德妃娘娘那样的,皇上才会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