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却倏然抬过冷冷的目光,她们从来都是姐妹一般亲昵,几时这样瞪过她。环春吓得朝后退了半步,就听主子说:“你最不能犯错,因为我离不开你。”
“奴婢知道了。”环春热泪盈眶,垂着脑袋不停地抹眼泪。岚琪终于软下了来,伸手握着她,“你不要哭,你哭了我也要哭的。咱们高高兴兴把日子过下去,其他的别再想了,从前咱们不是好好的?”
环春用力点头,搀扶她往屋子里去,喊宫女准备热水伺候主子沐浴,再也不提什么四阿哥,再也不管承乾宫的事。而岚琪自己冷静下来,安静地泡在热水里后,脑袋里竟已想不起来刚才正殿里的光景。
明明胤禛奶声奶气的“额娘”还缭绕耳畔,明明布贵人和惠嫔的话也盘踞在心里,可她就是下了狠心,下狠心让自己当作从没生过四阿哥,下狠心让自己忘记一切酸甜苦辣,把四阿哥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看待。若不然,她终日都会为四阿哥的任何动静提心吊胆,为自己曾经的决定迷茫,而渐渐疏忽身边的事、身边的人。她是为了胤禛好才送他走,眼下就该安安心心伺候太皇太后和玄烨。
布贵人曾对岚琪说,佟贵妃太宠胤禛会给他招恨,连惠嫔都提醒自己贵妃把孩子惯得骄纵。她想想刚才相遇的一幕,四阿哥缠着父亲要一起走,若是玄烨不去,恐怕不是贵妃不高兴,而是这小娃娃要哭闹不休。兴许是贵妃什么都顺着他,所以在胤禛的世界里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大概这就是旁人眼里的骄纵,岚琪怎会不担心,可她不能干涉不能插手,不然佟贵妃生恨,玄烨和太皇太后都会担心她。
眼下岚琪唯有相信玄烨不会袖手旁观,相信他不会由着贵妃毁了孩子的前程。皇上心思细腻到能察觉太子身边乳母嬷嬷的不可靠,他还亲口说稀罕自己和他的孩子,更给了六阿哥“胤祚”这样尊贵的名字,所以她能为四阿哥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玄烨。
想着这些,缭乱的心渐渐平静,乌雅岚琪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就是明白自己要什么,明白日子该怎么过。不能因为别人几句话,不能因为后悔曾经的决定而迷失方向。她爱胤禛的心要好好藏起来,她做亲娘的要怎么才算疼爱儿子,不需要别人来理解,自己心里明白,就足够了。
出浴后,岚琪让乳母把胤祚抱来,要和儿子一起睡一晚。众人知道皇上今晚在承乾宫不会过来,也都不加阻拦,且见主子脸上笑意浓浓心情见好,都跟着放了心。
永和宫的灯火熄得很早,相邻的承乾宫却热闹许多。四阿哥嬉闹了好半天,玄烨都觉得头疼了,贵妃还精神十足地陪着他,直到四阿哥自己累了倦了才让乳母抱去。玄烨已是浑身疲惫,靠在炕上阖目休憩。贵妃端着一碗热茶进来,尚不自觉地问:“皇上是酒吃多了上头吗,蜜茶醒酒,要不要进一碗?”
玄烨懒懒地摆手,想了想又坐起来说:“你每天这样陪着胤禛嬉闹,累不累?现在已经很晚了,孩子不是应该早些睡才好?”
佟贵妃却笑道:“他白天睡得多呢,晚上不怕晚一些,臣妾会照顾好胤禛的身体的。您瞧他虎头虎脑的,胳膊跟藕节似的。”
玄烨微微皱眉,觉得彼此似乎难以沟通,静了片刻才继续说:“太子在乾清宫时,哪怕朕挑灯熬夜,他的起居饮食也是有规矩的。对孩子来说是约束,对他们的身体也好。朕劝你不要太由着四阿哥了,该好好约束他的起居习惯,你自己也不会太辛苦。”
佟贵妃却无法理解皇帝的好意,想着今天他和乌雅氏散步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轻轻笑道:“皇上的意思,是臣妾不会照顾孩子?四阿哥来了承乾宫,除了夏天贪凉咳嗽了几声,没病没灾连磕着碰着都没有,难道臣妾还不够尽心?”
玄烨语塞,他哪里是说这些,微微有些恼火,终于道:“朕知道你疼爱四阿哥,可是太纵容娇惯。他如今就已生得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的脾气,往后如何是好。”
贵妃低垂着脑袋不言语,护甲轻轻叩击茶碗发出丁当声。玄烨也没再继续说,屋子里的气氛很尴尬,好半天贵妃才终于开口问:“皇上不进茶,是不是唤人来洗漱,您早些休息好。”
“朕不留下了,你照顾四阿哥要紧。”玄烨说着起身,贵妃坐在一旁动也不动,竟是傲气地说:“那臣妾不送皇上了。”
玄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门却瞧见四阿哥的屋子里依旧灯火通明,还听见奶声奶气在嚷嚷“不要,不要”。他蹙眉立足听了好一会儿动静,连贵妃都跟出来问怎么还不走时,才指着儿子的屋子说:“对着乳母大呼小叫的脾气,是好事吗?朕不怪你宠爱他,但这样的脾气往后见了外人,就会丢皇家的脸,丢朕和你的脸。”
贵妃脸上讪讪的,轻声道:“四阿哥是皇子,谁还会对皇子指指点点?”
玄烨一时激动,冷冷地说:“你若想不明白,那也不适合再抚养四阿哥。大阿哥今日挨打的事也不能让你警醒,还是你不知道?朕的儿子不可以骄纵跋扈,皇子的尊贵,可不是在脾气性格上,你再好好想想。”
贵妃亦激动起来,睁大眼睛问皇帝:“皇上口口声声说臣妾的不是,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是不是德嫔回来在您耳边吹风了,挖空心思要抢回儿子?”
“当初朕把胤禛送来承乾宫时,对你说了什么?”玄烨看着贵妃,她眼神恍惚,仿佛在寻找已经被遗忘的回忆,可皇帝不等她有所反应,就说道,“朕答应过你,四阿哥不会被任何人抱走,不要重复纠缠同样的问题。总之,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皇上……”
贵妃再要出言,皇帝已转身离去。她立在门前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耳边骤然响起胤禛哭闹的声音,一声声额娘催着她的心肝。她转身跑入儿子的屋子,小家伙瞧见她张开手就要抱,扑在她怀里呜呜咽咽。贵妃哄了好久他才安静下来,儿子在怀里,却仍旧觉得不安。她不由自主抬眸望向窗外永和宫的方向,心内自问着:“她真的不想抢回去?”
玄烨离了承乾宫,走了十步远却驻足停留,发愣似的呆了好一会儿。李总管不安地上来问:“万岁爷预备去哪儿?”
玄烨这才动了动眼神,转身径自走过灯火通明的承乾宫,一直到早已安静的永和宫门前停下,抬手吩咐身边人:“小声点儿敲门,兴许已经睡了。”
李公公便亲自上去叩响门环,大门开了一条缝,里头值夜的小太监见是李总管实实吓了一跳,李总管则问:“德嫔娘娘睡了?”
“已经歇下了。”小太监打开门,瞧见门外头是皇帝,正要大声通报,被李公公一巴掌捂住了,推到边上去,迎着皇帝进了门。里头有人听见动静,绿珠掌着蜡烛出来瞧,看到是皇帝进来了,倒没有惊慌,迎上来说:“万岁爷,娘娘已经睡了。”
“朕瞧瞧她。”玄烨接过绿珠手里的蜡烛台,自己托着往门里走。一道道门走进,熟门熟路地近了卧榻,却见岚琪侧躺着,边上娇小的婴儿也憨然而眠。
他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情景,从未见过母子同榻的模样,瘦弱的岚琪以母亲之姿护着身边更娇小的孩子。她看起来不再那么弱不禁风,纤细的臂弯亦仿佛有无尽的力量,足以为她身边的孩子撑起一片天。
烛光恍惚,做娘的女人很警醒,岚琪睁开眼就先看看孩子,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不知胤祚哭闹,以为是环春和乳母掌灯进来了。但瞧见儿子安然睡着,心里才疑惑,循着光源抬头一望,瞧见最熟悉不过的身影,心里头一热,脱口而出:“皇上?”
“小点儿声。”玄烨比了个嘘声,将烛台在边上放下。岚琪已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寝衣。玄烨怕她冷,随手拿过边上搭着的衣服给她裹上,两人在别处坐了,岚琪才问:“皇上怎么来了,要在这里睡吗?臣妾让乳母来把胤祚抱走。”
玄烨摇了摇头:“朕只想来看看你,你若不醒朕也走了,可还是把你吵醒了。”
岚琪笑道:“身边有个小娃娃,梦里哼哼一声臣妾都会醒,不是皇上弄醒的。”但一个激灵,明明记得玄烨去了承乾宫的,怎么大半夜地跑来,难道是和贵妃不开心了?不自禁地抬起疑惑的目光,昏暗的光线里,彼此都看不太清对方的神情,却听见玄烨苦笑:“朕还真不想走了,可是胤祚睡得那么好,朕又舍不……”
玄烨的话还没说完,岚琪已经起身出去。不多久又有宫女掌着蜡烛进来,环春和乳母都简单地披着衣裳来,知道皇帝在也不敢过来行礼,匆匆忙忙将六阿哥抱走。小婴儿睡得也实沉,竟没有被惊醒。
一阵动静后,寝殿又安静下来,其他宫女送来洗漱之物。岚琪拉着玄烨过来,亲手伺候他盥洗更衣。一切妥帖后把他推到榻上去,自己则又去洗手,再端了一碗杏仁奶,才走到床边,已见靠着的人安心睡过去了。
她转身搁下东西,回过来坐在床边看着玄烨。他阖目的样子和胤禛很像,虽然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四阿哥睡着的模样,但曾经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她心头。儿子也有和他阿玛一样纤长浓密的睫毛,她记得自己在乾清宫时总爱伸手摸一摸熟睡时玄烨的睫毛。这会儿又起了这样的念头,她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眼睛,可指尖还什么都没碰到,就被人捉住了手一把拉上床。
身子重重地跌进去,还没回过神时,玄烨已经抱着自己又静下来,他很轻声地说一句:
“朕累了。”
岚琪小心地应着:“皇上早些睡。”
可他却紧紧抱着她,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入眠,好半天他终于说:“朕多想把胤禛给你抱回来,岚琪,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这一句话后,整夜寝殿内再无人言语。岚琪愣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听得怀里的男人平稳轻微的鼾声,知道他睡熟了,才将四肢百骸松下。刚才那一句话,让她浑身发紧,连呼吸都似乎有短暂的停歇,玄烨终究不能理解她?还是他为了这一切自责?也许明日起来他就不记得今晚说过什么,自己耿耿于怀,只会弄得所有人都不安心。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是警醒的浅眠,翌日外头叫起的声音才响,岚琪就翻身起来。身边的人还在熟睡,她舍不得叫醒他,但御门听政不能懈怠,她心里有分寸。
而玄烨睡得再熟,被叫醒后也立刻就清醒了。昨晚睡在这里,安稳又踏实,早起直觉得精神百倍,浑身都舒坦。可忙里忙外给他梳头更衣的人,却顶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玄烨看了她好久,突然想起昨晚堕入梦乡前说的那句话,不顾边上还有太监宫女在,捉了岚琪的手就问:“昨晚吓着你了?”
宫女太监们见状都退让避开,岚琪见玄烨神情关切,心内温暖怎还会计较昨晚那句话,笑着说:“臣妾可没听见皇上说什么,端了热奶进来,您已经睡着了。”
“不必哄朕,虽然你听着一定不高兴,但那是朕的真心话。”玄烨毫不忌讳,继续道,“朕还是遗憾,也许会一直遗憾。能做的就是替你看好儿子,朕会用心教养他,教养我们的儿子。”
心内五味杂陈,昨晚才三令五申宫里的人再不许提四阿哥的事,可皇帝一清早就来说什么“我们的儿子”,岚琪既感激亦感动。可她心里还有更坚定的信念,低头想了想,再抬起疲倦但有着坚毅目光的双眼说:“皇上,四阿哥是贵妃娘娘的儿子,您和臣妾都要坚信这一点。这样宫里的人才会觉得臣妾可怜,才会放下一些对臣妾的嫉妒,才不会把魔爪伸向我们的孩子。臣妾和您长长久久,孩子们在身边不过十几二十年,他们总要长大成人自立门户。臣妾更在乎自己能不能一辈子陪在您身边,这也是太皇太后托付给臣妾的责任。”
玄烨目光滞缓,他以为岚琪会希望自己给她这份安心感,可她还是如此狠心无情地一再否认四阿哥的存在。明明心里比谁都痛苦,却是面对自己也要强撑着,他不能理解,可他又在乎现在听见的这些话。幼雏终要离巢,他本应该看得更远一些。
岚琪说这些话,实则越往后越没有底气,仗着被恩宠就口不择言,什么大道理都往皇帝面前送。人家满腔热情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心,明明伤得千疮百孔,还死撑着冷血无情的假面。也会惶恐也会不安,生怕惹怒他拂袖而去,一如他昨夜从承乾宫离开。
但温暖的手掌又重重捏了捏自己的手,玄烨温和地说:“朕知道了,朕会有分寸,不会毁了你付出的心血。”
却是这一刻,乌雅岚琪才有想哭的冲动。上天要眷顾她到何时,曾经只为温饱安稳而活着的人,再也离不开他的理解和呵护。无法想象若有一日也色衰恩弛,他的心里再没有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乌雅岚琪所有的骄傲自信甚至是狠心无情,都来自玄烨对她的爱护和珍惜。她看似低调谦和的一切,实则比任何骄纵跋扈更光芒万丈,不怪别人嫉妒她憎恨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朕要走了,空了就来看你。中秋在即,永和宫里也要装扮得喜庆些。”玄烨笑着,伸手拍拍她的额头又说,“朕走了你再睡一会儿,顶着乌眼圈叫皇祖母看见不好。朕忙的时候,还指望你在皇祖母跟前照顾呢。”
岚琪答应着,欣然将玄烨送到门前。因未及换出门的衣裳,便没有再往外头送。圣驾走了很远之后,环春几人才来问她还歇不歇。
看着时辰还早,岚琪也不推托,回去安安心心地躺下,又歇了一个时辰才起来洗漱。正让乳母抱胤祚来瞧瞧时,外头有动静似乎来了很多人,就见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来说:“主子,贵妃娘娘来了。”
贵妃驾到?岚琪自入永和宫,往来客人不少,贵妃相邻而居却不曾踏足一次。自然她有她的尊贵,谁也没希望她光临,可大清早的突然跑来,昨晚皇帝又是离了承乾宫而来这里,想着多年前自己不过是陪皇帝散了散步,彼时的佟妃就闯来钟粹宫大呼小叫,打了环春玉葵,还让她在庭院里跪了许久,往事历历在目,岚琪难免会紧张。
“你们把六阿哥看好了。”岚琪吩咐乳母后,扶了扶发髻便迎到门外。贵妃已经入门,而她身边竟还牵着摇摇晃晃几乎是被拽着走的胤禛。小家伙没有反抗或哭闹,虽然走得跟不上贵妃的步子,还是闷声不响地蹒跚跟着了。只是这一步一摇晃的模样,看得岚琪很心疼。
一众人上前行礼,贵妃脸色也不好看,似乎一夜没睡好,同样顶着一双发青的眼睛。不过浓妆艳抹犹在,从不在人前失了半分尊贵。看着德嫔屈膝在地,她冷然一笑,将四阿哥朝前推了推说:“胤禛,这是德嫔娘娘,快行礼。”
丁点儿大的孩子哪能每次都听懂大人说什么,刚刚一路跟着贵妃急匆匆走来已经有些累了,眼下犯迷糊,被贵妃推开后,又跑回来抱着她的腿咿咿呀呀。可贵妃却又把他往前推搡,很严肃地说:“快给德嫔行礼啊,胤禛你要听话,不然皇阿玛生气了,要把你从额娘身边领走的。”
岚琪倏然抬起头,看着四阿哥纠缠贵妃,但贵妃却狠心把他往外推,来回几次小家伙终于绷不住,张嘴就大哭。一清早万籁俱静,他这一哭震得所有人都清醒了,紧跟着屋里头胤祚的哭声就响起来,小婴儿显然是被吓着了。
只是胤祚一哭,胤禛却停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听声音,还挂着泪水的脸四处转,转头又拉着贵妃的衣摆说:“妹妹,额娘找,妹妹……”
胤禛见过襁褓里的恪靖,就以为小婴儿的声音都是妹妹。岚琪心酸,他们亲兄弟竟还未曾见过一面,便听贵妃说:“六阿哥在哪里,让我们四阿哥见见。”
岚琪扶着环春站起来,请贵妃往里头去。贵妃亲自抱起胤禛往门里走,孩子伏在额娘的肩头,看见岚琪跟在身后,还是眼泪汪汪的人,自顾自擦去眼泪,也没多看岚琪几眼,依旧和昨晚一样陌生。
众人进屋,乳母正抱着六阿哥拍哄,见贵妃和德嫔都进来,不免紧张地愣在那里。只见贵妃放下了四阿哥,小家伙跑过来仰面看着他,指着说:“妹妹、妹妹。”
岚琪终于开口,吩咐乳母:“让四阿哥看看六阿哥。”
乳母忙抱着孩子屈膝跪坐到地上,好让才丁点儿大的四阿哥看清楚,更不由自主地纠正:“是弟弟,四阿哥,这是小弟弟,不是妹妹。”
胤禛听不懂,茫然地看着乳母。不过他似乎天生喜欢小孩子,之前看到恪靖就很喜爱,现在看着同样粉雕玉琢的弟弟,早不记得刚才还号啕大哭,笑嘻嘻地高兴起来,低下头重重地亲了胤祚一口。而才安静的六阿哥本来也新奇地看着哥哥,突然被这么一亲似乎又吓着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倒把胤禛吓坏了,立刻跑回贵妃身边要抱抱。
贵妃却不抱他,又把他推到岚琪面前,强硬地要把他摁在地上,口中严肃地说:“快给德嫔请安,额娘教过你的,不记得了吗?”
胤禛极力反抗。也许他并不懂反抗的意义,也不懂什么是对错,可让他不舒服的事他不想做。跌倒在地上也努力爬起来,缠着贵妃又号啕大哭,不肯向岚琪行礼。
屋子里两个孩子哭闹,所有人都紧紧皱了眉头,贵妃屈膝下来瞪着胤禛问:“你不要额娘了吗?”
小家伙一怔,紧紧抱住贵妃的脖子,额娘额娘地喊着。岚琪在边上已经痛得麻木,贵妃终于不再坚持,让乳母来把四阿哥抱回去。但孩子不肯离开她,又纠结了一会儿才走,六阿哥也被乳母带去别的屋子。贵妃自己则大大方方在边上坐下,扫一眼岚琪身旁的宫人说:“怎么,永和宫待客这样没规矩,本宫来了半天,连口茶也没有?”
众人这才缓过神,闲杂人等退出去,环春带人奉茶后也识趣地退出去。不然又被贵妃冷嘲热讽,也没意思。
“坐吧,你的屋子你还不能坐,说出去人家又要讲本宫狠毒。”贵妃一面说一面喝了茶,舒口气将屋子细细看了遍,冷笑,“你这里的茶的确香,怪不得皇上大半夜的还惦记过来喝一口。咱们住得近也实在方便,都不用你大老远地跑去勾引皇上。我心说皇上明知道咱们不和,为什么还要把你放在永和宫,竟是没想到这些。不然西六宫好些地方空着,把咱们远远隔开了多好。”
刺耳的话岚琪只当没听见,垂首不语也不坐,又听贵妃说:“方才你也瞧见了,四阿哥和本宫很亲。在他眼里本宫是额娘,也许过几年多嘴多舌的人提起什么亲额娘,他也不会信。”
岚琪终于说:“臣妾已训诫宫里人不可多嘴多舌,请娘娘放心。”
“你多会做人,训诫的话改天传给皇上听,他心里就更同情你。”贵妃轻哼,“你心里不就盘算着,要把四阿哥抢回去?”
“臣妾不敢。”
“不敢?”贵妃突然凑过来,咄咄逼人,就差伸手抓起岚琪的领子了,恨恨地说,“你是这宫里最会勾引皇上的女人,把上上下下都哄得高兴,人人都为你说话,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事?皇上大半夜从我那儿离了来找你,也不是头一回。就算不是你倚门卖笑勾引的,可你不也都坦荡荡接受了?在你心里几时有过尊卑,几时有过本分?”
岚琪朝后退了半步,挺直了脊梁站着,又听贵妃继续刻薄:“当年大阿哥的事你也有份儿,至今本宫未找你们清算,可并没有忘记。一直觉得你可怜,好歹孩子被我抱走了,所以有些话也不想来说清楚。但你一而再地挑唆皇上和本宫不和睦,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乌雅岚琪你听好了,四阿哥是我的儿子,你若敢有念头要他回来,不说四阿哥,六阿哥你也别想养了。”
“娘娘以为四阿哥怎么去的承乾宫?”岚琪抬头与她对视,眼中毫无惧色,“臣妾若想要回四阿哥,怕您都来不及来对臣妾说这些话。您不必威吓臣妾,四阿哥能进承乾宫,臣妾就没打算再要回来。臣妾若要,他根本就不会到您身边。”
“你说什么?”佟贵妃被激怒,奋力将岚琪往后一推。她习惯了所有人对她卑躬屈膝,习惯了凌驾于这些女人之上,习惯了乌雅氏的温顺。此时此刻,竟似被看穿心肺般彷徨无措,情不自禁就动了手。
岚琪朝后踉跄了几下,晨起还没换花盆底的鞋子,很快又稳稳站定,依旧直视着佟贵妃,重复道:“娘娘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听明白,要不要臣妾再说一遍?”
“闭嘴!”佟贵妃指着她,纤纤玉指上有精美华贵的护甲,上头镶嵌着晶莹的宝石,在岚琪面前闪过一道光。她朝前走了半步,却又突然跪了下去,垂首恭恭敬敬道:“四阿哥在承乾宫得到娘娘无微不至的照顾,臣妾由衷感激。看到四阿哥和娘娘亲如生身母子,臣妾心痛之余更觉安慰。这是您将四阿哥视如己出最好的证明,臣妾没有怨言,想必六宫姐妹也不敢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连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一定肯定您的付出。可是……”
岚琪抬起头,看着气急败坏的佟贵妃,镇定自若地说:“您再而三地纠结四阿哥的去留,最终不仅会伤了四阿哥,更会伤害您自己。贵妃娘娘,求您安心。臣妾不会对皇上说半句要回孩子的话,皇上做的决定,岂容一个妃嫔干预?臣妾视皇上为天,哪怕皇上现在要把六阿哥抱去承乾宫,臣妾也不敢违逆。”
“刚刚你明明说,若不是你的心意,皇上不会送四阿哥来,现在又说什么皇上的话不能违逆,反反复复你到底要本宫信什么?”佟贵妃纤眉扭曲,浓妆艳抹的脸上唯有不解和愤怒,指着岚琪说,“巧舌如簧,你就是这样哄得所有人都说你好。”
“娘娘还不明白吗?”岚琪丝毫不避开她凶戾的目光,虽然屈膝低人一等,但浑身上下的气势则早已凌驾在佟贵妃之上,“送四阿哥去承乾宫,是皇上的决定,可非皇上的意愿。臣妾能松手,自然也能要回来。可臣妾说了,臣妾视皇上为天,皇上的任何决定臣妾都不会违逆。所以四阿哥会永远留在承乾宫,除非您自己把孩子推走。”
佟贵妃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人,她总觉得自己懂了乌雅氏的话,可又好像不明白,但即便不明白她也不能再发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掠过心头的激灵,却让她浑身发紧。
难道德嫔是在说,四阿哥是她送到承乾宫的,但自己和所有人都只看到是皇帝的决定,所以是“皇帝的决定”,她一辈子也不会违背。但她有能力随时随地要回去,一如她的意愿,把孩子送给自己?
说到底,她在说她得宠,得宠到了皇帝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佟贵妃朝后退了半步,曾经的种种浮现在眼前。她曾经对乌雅氏做过那么多刻薄虐待的事,可她明明已经拥有可以改变皇帝心意的能力,却对自己毫无报复之心。不只如此,甚至还把她的亲生骨肉双手奉上,是她的封号才让她不得不以德报怨?为什么想起来,就只觉得背脊一直发凉?
“皇上把四阿哥送去承乾宫,不是可怜贵妃娘娘您膝下无子,不是同情您连失两胎,是因为承乾宫才最适合四阿哥,有贵妃娘娘您的庇护才能让四阿哥健康长大。娘娘……”岚琪恭敬地喊了一声,深深叩拜下去说,“那拉氏要闷死四阿哥是您亲眼所见,是您把四阿哥从鬼门关拉回来。臣妾斗胆再以生母自居一回,恳求您好好照拂四阿哥,把他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做他父皇最得力的臂膀。您才是四阿哥的额娘,永远都是。”
地上的人说得淡定从容,站着的佟贵妃竟已是泪水涟涟。她抽噎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大阿哥当年来承乾宫,我也将他视如己出。可别人却把我当猛虎野兽,还要把荣嫔儿子的死嫁祸在我身上,你也是凶手。”
岚琪不语,佟贵妃骄傲地擦去眼泪,又挺直了脊背,高高扬起下巴,蔑视地看着膝下之人:“四阿哥当然是我的孩子,谁也抢不走。你不要以为这番话会让我感动,也不要以为你会长长久久地骄傲下去。皇上宠你一时不会宠你一世,好自为之吧。”
话音落,骄傲的女人扬尘带风地离去,门前的水晶帘子被掀得哗哗作响。岚琪跪坐下去,只觉得浑身疲倦,刚刚说了什么几乎都忘记了。外头凌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没多久环春就跑进来,见主子跪在地上还以为贵妃又做了什么,抱着她坐到炕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岚琪笑出声:“我不再是什么乌常在了,贵妃再生气也不会随便对我动手,你瞎紧张。我总是在她之下,跪几下不要紧。”
“奴婢瞧见贵妃娘娘像是哭过的,又不敢多瞧。”环春还是不大放心,“贵妃娘娘她真的没有为难您?昨晚上皇上是从承乾宫来的吧?”
“皇上是不好,自己安逸睡一晚,却给我出难题。”岚琪轻松自在地一笑,盘腿坐上去自己揉着膝盖,又听环春嘀嘀咕咕说:“贵妃娘娘怎么对四阿哥那么凶,使劲儿把他往地上摁。咱们四阿哥可真倔,就是不服软,这才多大。”
岚琪伸手重重往环春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虎着脸说:“你又啰唆了,信不信我传板子打你?我说过了永和宫里不许议论四阿哥,不许再提了。什么事也没有,贵妃就是早起过来喝杯茶而已。你出去叮嘱大家,别乱想乱猜。”
环春不服气,小声自言自语着,一边将边上的茶碗收拾了。正出去喊小宫女来接手时,瞧见外头有人进来,不禁呀了一声,不及进来就没规矩地嚷嚷:“主子快来看。”
岚琪满心奇怪,跟到门前看。只见乳母领着四阿哥摇摇晃晃进来,刚刚还哭得涕泪滂沱的小家伙已经又兴高采烈起来,蹦蹦跳跳地走着,远远能听见几声嗲嗲的“妹妹”。
一同跟随的承乾宫宫女赶到面前,屈膝禀告说:“四阿哥惦记着要看六阿哥,贵妃娘娘让奴婢几人送四阿哥过来玩耍,请德嫔娘娘代为照顾一下。等四阿哥玩儿好了,奴婢们再领四阿哥回去。”
岚琪听见环春在后头很轻地说:“太阳打西边儿出了?”她回眸瞪了一眼,转而客气地与那宫女说:“六阿哥在自己屋子里,你们过去吧。我就要去慈宁宫了,不如你也去回了贵妃娘娘,若是娘娘不放心,就把六阿哥抱去承乾宫,这样我也放心去慈宁宫。”
那宫女得令离去,岚琪走到庭院里,第一次近距离地蹲在儿子面前。四阿哥笑眯眯地看着她,虽然依旧一脸陌生,但尚友好可亲,嗲嗲地说:“看妹妹,胤禛看妹妹。”
岚琪笑着哄他:“是弟弟,是六阿哥,四阿哥的小弟弟。”一边说着伸出手,四阿哥已经懂大人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要抱抱自己,鬼机灵的小家伙咯咯一笑,扑上来抱住,兴奋地说:“看妹妹去,胤禛看妹妹……”
边上乳母尴尬地解释:“四阿哥只知道小妹妹,奴婢往后会慢慢告诉他的。”
岚琪怀抱着儿子,他身上的气息那样熟悉,即便有了胤祚,即便离宫许久连声音都不曾听见过,但她一时一刻都没忘记过儿子的一切。他在承乾宫那么久了,身上依旧还是襁褓里的香甜气息。胖乎乎地抱在怀里,除了个子长大了有力气了,什么都没改变。
“不打紧的,长大就懂了,何况还有五阿哥七阿哥。中秋节聚在一起,四阿哥看见就明白了。”岚琪温和地对乳母说着,把儿子抱去胤祚的屋子。那边乳母又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哄着胤禛和六阿哥玩耍。六阿哥再次看到哥哥,情绪也比较稳定,被哥哥抓着小手捏了两下,竟也咿呀笑出声,看得岚琪心都软了。
去承乾宫回话的宫女很快又回来,说德嫔若眼下就去慈宁宫,可以把六阿哥抱过去,等德嫔娘娘回来时,再把六阿哥送回来。
岚琪很大方,让乳母抱起胤祚跟她们走,自己蹲下来跟胤禛说:“哥哥和弟弟好好在一起玩儿,德嫔娘娘去看太祖母啦。”
胤禛不太懂,不过见岚琪如此温柔和蔼,小孩子当然都会喜欢,冲她甜甜一笑,转身拉起乳母的手就要走。这边乳母嬷嬷们也抱着六阿哥跟过去,倒是环春还小气些,一直问主子:“您怎么舍得呢,一会儿太皇太后万一不高兴呢?”
“太皇太后就盼着六宫祥和,孙儿们兄友弟恭。能让他们亲兄弟玩儿在一起,我一直都不敢奢望,既然贵妃娘娘让了一步,我怎么好倨傲清高?”岚琪笃然,又跟出去看了会儿,见他们好好走了,便回来穿戴齐整,离开永和宫时也大大方方从承乾宫门前过。今天把话对佟贵妃说清楚,她觉得真真是将包袱全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