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果然心定了?方达生默了一默,低声说:“我睡不着,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这样的一件事,用阴郁沉静的调子说出来。再怎么暧昧,也被吹散一大半。余下的两分,是一种同情与凄凉。芳晴跌坐在床沿上,看着方达生。他的脸半遮在阴影下,却象是失却了诉说的勇气。毕竟是男人,他转头过来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休息吧,我出去了。”
芳晴如何肯放他走。
因为无知,她还不能使出十分的手段,只是皱着眉轻轻喊疼。他若有心,自当顺势坐下来陪她。果然,他盯牢芳晴,眼神闪烁,有难以泯灭的火光。芳晴在强烈的厌恶以及自弃中强摄心神勉强问道:“你父亲是怎么走的?”
这本是句调情的话,从芳晴的嘴里说出来却有了格外肃穆与凄凉的意味。第一次,方达生怀疑她已经学会了有意逃避。床上已收拾齐整,象是杜绝了一切可能,他咽口唾沫,心中有些微的不耐烦。但戏到这里,再难也得唱下去,说到底他也是读书人,方达生敛容垂首略叹口气低声说:“病了,拖到不能再拖,于是走了。”
当然这不是事实,而实际上,他永远也不会将真相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存留在他脑海中的,就是上面他说的那一段话。有道是谎言重复一仟遍就会成为事实,更何况他默念的次数远远不止一仟。如重垒在身,越是想越是不能遗忘。他于是睡不着,夜半时分也守在门口。来往的人,都说他是为了女人才如此。他应了,在嘻笑里,唯有自己明白,一个家,一个女人,哪怕一个孩子也不能洗清心中累积的所有情绪。那属于暗夜,属于所有阴湿潮冷易滋生虫孽罪恶的不毛之地。-----但为什么偏偏是他去承担所有,而另一些人却可在刻意被隐瞒的事实中安然渡过一生。方达生没有走,也没有坐下,他没有如芳晴想像中的去亲近她,也没有因她的曲意推脱而拉下脸一走了之。他只是站着,一张脸半明半暗,香雾缭绕,让他如一尊塑像似的不真实。可靠,牢固,只需扑上去依傍就可终身有托。芳晴身上发冷,微微打着寒战。她的两只手将床单抓得死紧,方达生瞟了她一眼,随口问:“如果你爸爸病了,你会怎样?”
芳晴一愣,以她的年轻识浅,自然不会晓得在这句话的背后有多少恶意及狠毒的成份。她只当是句平常的问话,自然以平常心来应答:“倾我所有。”她说。就这四字,逗得方达生朗声大笑。他看着她,心里想,她是否明白到底有什么是她所有:一个身体,一套房子。银行里未完的贷款,一份勉强维持温饱的工作。在这几项条件之后,是长长的,无数琐屑的责任与义务。“倾我所有?”方达生点头。她没有见过漫无止尽的帐单,在每一天清晨醒来之后。病房里弥漫着生与死的喘息,每一秒都有人离去,也有人从死亡重新跨向新生-----这不是因为药物,也不是因为护理,更与爱心无关。那一切重生都只是源于金钱。金钱!是世间万物动力之源。因为没有钱,一个普通人将不得不被一双因绝望求生而流露出疯狂狰狞表情的眼神凌迟到无地自容。以致于余生都要纠葛到这样的恶梦里,除非脸皮够厚,心够狠,自爱到仅仅只够护住自己的心:那小小的一只,砰砰嘭嘭在世间乱动,反复对自己催眠:“病了,病到不能再拖,于是走了。”
这样的事,一生一次已经足已。为什么还要借着爱的名义重新再来一次?即使再做努力,也换不回他的亲人。不过是别人家事,与我何干?方达生的背迅速的佝偻下来,他象老年人那样喘了几声,然后看向芳晴。那小小的女子,流露出求生的渴望。他爱她吗?不,当然不。在他心里纠结的,是昔年的遗憾,而不是这个女人。
“早点休息吧。”他说完这句,便起身离去。芳晴狠下心,双眼微合,纵身上前牵住他的衣角。然而晚了,她年轻识浅,自然不晓得她已错过什么。只当他纵容她,是尊重与体贴的表现。芳晴眼角颤颤的挤出眼泪,他的背影在细微的门声里消逝不见,存留在手中的,是衣料的柔软冰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