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容后再议不迟。
凤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谦恭知礼的仪态,遥向台上的知鹤春风化雨百川归海地一笑。知鹤的脸白得似张纸,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来,狠狠瞪着她。满苑寂静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却突然淡淡响起:由本君代劳了吧。昊天塔的塔顶在东华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让她上战场的话。知鹤猛地抬头,雪白的脸色渐回红意,自两颊蔓开,眼中渐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天君也愣了愣,不动声色扫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东华便是白浅位高,正欲提声问一问白浅的意见。她已打着扇子十分亲切地笑道:在青丘时便听闻知鹤公主仙逝的双亲曾对帝君有过抚育之恩,帝君果然是个重情谊的。算是赞同了。凤九冷冷瞧了眼东华,再瞧了眼知鹤,脸上倒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实乃兄友妹恭。便没有再出声的意思,自顾自地垂头剥着几颗瓜子,其他的仙者当然更没有哪个有胆子敢驳东华的面子。天君习惯性地端了会儿架子,沉声允了这桩事。
这一列陡生的变故,令一众的仙者瞧得亢奋不已,但多半看个热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没弄真切,只是有一点收获:将从前在传说中听闻的这些上仙上神都对上了号,例如早晨青云殿中东华一本正经戏弄的那个,原不是他的义妹知鹤公主,却是久负盛名的青丘女君凤九殿下。不过,倒也有一两个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门道来,因坐得离主席极远,偷偷地咬着耳朵:其实这个事,我这么理解你看对不对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争宠的一个事,这个小姑子可能是有一些恋兄情节在里头,嫂子也是看不惯这个小姑子,于是后来这个明察秋毫的仙者,因为理解能力特别好还难得的有逻辑,被拨给了谱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实这一趟,白浅是代她夫君夜华来赴的这个宴会。
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昨日自正天门大驾,这位上神一向护白家兄妹的短,约是私下里对夜华有个什么提点训诫,亲点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华的一些要紧公务,便只得白浅替他兼着。
白浅性嫌麻烦,不大喜欢应酬,眼见着酒过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义地带着凤九一起遁,见她一个人自斟自酌酌得挺开心,想着她原该是个活泼的少女,成日同团子待在庆云殿也不是个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只嘱咐了几句,要她当心着。
她这个嘱咐是白嘱咐了,凤九今夜喝酒豪迈得很,有来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饮尽,遇到看得顺眼的,偶尔还回个一两杯。众仙心中皆是赞叹,有道是酒品显人品,深以为这位女君性格豪迈格局又大,令人钦佩。但这委实是场误会。实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主酿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后劲却彪悍,但凤九哪里晓得,以为喝的乃是什么果汁,觉得喝个果汁也这般矫情,实在不是她青丘凤某人的风格除此外还有一点,她隐约觉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这果汁将它们浇一浇。
但浇着浇着,她就有些晕,有些记不清今夕何年,何人何事何地。只模糊觉得谁说了一句什么类似散席的话,接着一串一串的神仙就过来同她打招呼,她已经开始犯糊涂,却还是本能地装得端庄镇定,一一应了。
不多时,宝月光苑已寂无人声,唯余夜明珠还织在林间,无忧树投下一些杂乱的树影。
凤九瞪着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实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来,只是反应慢一些,偶尔醉得狠了会停止反应。比如此时,她觉得脑子已是一片空茫,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面前这个小杯子里又盛的是什么东西,完全不晓得。
她试着舔了一口,觉得杯中的东西口味应该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换个茶杯,又想了想,干脆换个茶缸突然慢半拍地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伴随着隐约的白檀香,脚步声停在她的面前。
她好奇地抬头,就看到去而复返的东华,微微垂着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一看到他,她一直没反应的脑子竟然高速运转起来,一下想起他是谁,也想起自己是谁。却是三百年前的记忆作怪,三百年间的事她一件记不得,只觉得此时还是在太晨宫,这个俊美的有着一双深邃眼睛的银发青年是东华,而自己是喜欢着他想尽种种办法终于接近他的那只小狐狸。
她迟钝地望着他半天,举起手里的茶杯给他看:喝果汁啊。
东华俯身就着她举起的杯子闻了一闻,抬头看她: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见他右手里握着一只宝塔形状的法器,自动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么的问题,犹疑地问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带上,不给你惹麻烦。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人,还以为是那只可以让他随便抱在怀里的小灵狐,比划着道:我这么一丁点大,你随便把我揣在哪里。
头上的簪花有些松动,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东华在她身旁坐下来,随手捡起那朵簪花,递给她:你喝醉了。
她盯着簪花良久,却没接,目光移开来,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可能是有点。又抱着头道:晕晕的。大约是晕得很,身子不受控制地直往一边倒。
东华伸手扶住她,将她扶正,见她坐直了,才道:还能找到路我送你回去。
骗人。她端着杯子愣了一会儿,文不对题地道:那时候你要去教训那个呆了呆,捂着脑袋想了很久:那个什么来着。委屈地道:你让我在原地等着你,然后你就没有回来。又指控道:还是我自己去找你的。
东华正研究着将簪花插入她的发鬓,一边比着最合适的位置,一边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垂着头乖乖地让东华摆弄自己的头发,闻言抬头:就是不久以前啊。东华道了声:别乱动。她就真的不再动,却笃定地又道:我不会记错的。又补了一句:我记性很好。再补了一句:我们狐狸的记性都很好。
东华将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入她的发鬓,欣赏了一会儿,才道:你又认错人了我是谁
帝君啊。她站起来,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么似地道:东华,但是你特别坏。
听到她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认真地道:你说我只是个宠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时候,你也没有挽留我。
东华愣了愣,道:我不记得我话没说完,她却迷迷瞪瞪地一个倾身倒下来,正落在他的怀中,原来是醉倒了。
东华垂着头看她,方才她的那些话自然是胡话,无须计较。夜明珠的光柔柔铺在她脸上,他倒从不知她喝醉了是这样,原来,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时候。
他腾空将她抱起来,准备将她送回庆云殿,见她无意识地将头更埋进他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拽着他的衣襟,额间的凤羽花红得十分冷丽妖娆,粉色的脸上却是一幅无辜表情,一点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倒的确像是一个她方才说的什么来着他想了想,是了,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