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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刻,在高家,在觉民的房间里,琴和觉民两人坐在方桌的两边专心地工作。觉民拿着一张草稿不时低声读出几个字,琴俯下头不停地动着手里捏的那管毛笔。她换过一张信笺。觉民伸过头去看她写,口里依旧念出几个字。

    琴写得很快。她构思敏捷。她在编造一个故事,摹仿着一个信教的少女对她的女友说话的口气。她想象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写出不少平凡的句子,把觉民念出的字在适当的处所嵌入。

    “亏你想得到!”觉民看到琴刚刚写出的两句话,忍不住笑起来。

    琴抬起头柔情地看他一眼,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她笑答道:“就是别人把信拿去,也决不会读出什么来的。”

    “这种写法好是好,不过太费时间,我大概就没有这样的忍耐功夫,”觉民想了想又说。

    琴又抬头看他,她的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微笑。她说:“你不记得斯捷普尼雅克的话,就是三表弟那篇文章里引用过的?他说,革命运动离不了女人。在俄国我们女子做过许多事情。我们比你们更能够忍耐,更仔细。”

    “我知道你又会提起苏菲亚,”觉民笑着说。他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事实上从前清末年起直到最近,中国的有良心的青年一直钦佩着苏菲亚?别罗夫斯卡雅。

    “为什么不提苏菲亚?我能够做到她十分之一就很满足了,”琴带着爱娇,也带着憧憬地说。

    “事在人为,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觉民鼓舞地说。

    “你以为我可以做到?”琴喜悦地问道。

    觉民含笑地点点头。

    琴感激地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又埋下头去看面前的信函,一面把手里捏的毛笔放进墨盒里去蘸墨汁。她问道:“还有多少?”

    觉民看看手里的草稿,答道:“差不多还有一半。我们应该写快一点。”

    “我写得并不慢,就是你时常打岔我,”琴一面写一面说。

    “其实将来能够找到一种没有颜色的墨水,就省事多了,在外国是有的,”觉民自语似地说。

    “不要说话,快点做事,”琴催促道,“后面还有什么,快念出来。”

    觉民不再说什么,就看着草稿,慢慢地读下去。他的注意力渐渐地又集中在草稿上面,他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琴一页一页地写着。他们不需要休息。他们不感到倦怠。好像斯捷普尼雅克所说的那种“圣火”在他们的胸中燃烧,使他们的血沸腾。一种热包围着他们的全身。这种热并不消耗人的精力,它反而培养它们。年轻的心常常欢欣鼓舞,这种热便是它们的鼓舞的泉源,使他们能够在无报酬的工作中得到快乐,在慷慨的(或者可以说是渺小的)牺牲中感到满足。

    信笺不住地增加,有几页上面充满着涂改的痕迹。也有几张上全是整洁的秀丽的字。觉民终于念完了他的草稿。琴也写到最后的一句。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嘘了一口气。

    琴把写好的信笺叠在一起,依次序地叠着,然后全拿起来,一面对觉民说:“现在我来念,你写下来。”

    觉民应了一声。他把琴刚刚放下的笔拿过来,另外取了一张信笺摊在面前。琴开始读起来。她只读出每个第五个字。觉民听见她读一个便写一个。这是比较容易的工作。他们不觉得费力。琴正念到中间,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低声对觉民说:“有人来了。”她立刻把面前一本英文小说和练习簿压在信笺上。觉民连忙把那张未写完的信笺和草稿往怀里揣。他面前还有一本摊开的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

    淑华捧了一个茶盘进来,盘上放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她一进屋便带笑地说:“我给你们端茶来。你们这样用功,很辛苦吧。”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不要紧,我可以拿。这是刚刚煨开的茶,你摸,茶壶还很烫。我想你们口渴了,所以趁热给你们端来。等一会儿冷了,味道又不好了,”淑华不肯把茶盘交给琴,她自己捧着放到方桌上去,一面说话一面拿起壶把茶斟进杯里。她始终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笑容。

    杯子里冒着热气。琴先端了一杯茶放在嘴边呷了一口。淑华把另一杯放到觉民的面前。觉民带着谢意地对她点一个头。

    淑华在方桌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望着他们喝茶,自己也感到满意。她看见他们不说话,便说:“我晓得你们在用功,本来不想来打岔你们。不过我怕你们口渴,我想绮霞有事情,黄妈这两天又不大舒服,横竖我有空,所以我给你们送点茶来。而且一个人坐在屋里也很闷,偏偏外婆又把芸表姐接回去了。”

    “三表妹,真是多谢你。我刚才还去看过黄妈,她就是有点感冒,吃了药现在好些了,”琴含笑答道。她接着又关心地问淑华:“你觉得闷,怎么不去找四表妹谈谈?”

    “四妹已经睡了,她心里不痛快,今晚上又挨过五婶的骂,”淑华带点愤慨地说。

    “二表哥,你看我们究竟有没有什么办法?这样下去只有活活地断送了四表妹,”琴有点着急地说。

    觉民咬着嘴唇,默默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答道:“我也想不到好办法。四妹跟二妹不同。我们看过好多年轻人白白地死去了。”

    琴低下头不响了。

    “我不相信就没有办法!五婶是四妹的母亲,难道她就不愿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定要把四妹折磨死?”淑华赌气似地说。

    “五婶并不是不愿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不过她自己不晓得她那种办法是在折磨四妹,”觉民用低沉的声音说,他的心上还笼罩着大团的暗云。

    琴抬起头表示同意地看了他一眼。

    “她不晓得?她又不是瞎子,我们都看得见,她怎么就不看见?”淑华气恼地反驳道。

    觉民摇摇头答道:“你还不晓得五婶的眼光跟我们的不同。其实三爸、三婶他们的也跟我们的不同。譬如我们看见的是这样,他们看见的便是那样。”

    淑华仍然不大相信觉民的话,便说:“你这话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五婶就有那种看法?”

    觉民不等淑华说完便答道:“这是由于愚昧无知。她也许以为这样对四妹并没有害处。老实说,不但五婶、四婶,连三婶也不配做母亲。……”

    “你小声点,”琴连忙阻止道。她把眼睛掉向房门口看了看,害怕有人偷听了他的话去。其实她倒觉得这几句话说得痛快。淑华从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但是她觉得这种话正合她的心意。

    “我就看不惯这些”,觉民继续说下去,不过现在他把声音略为放低了,“他们只知道做父母,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父母。他们被上一辈人害过了,自己便来害下一辈人。你们看五弟、六弟不是四婶教出来的吗?四弟不是三婶‘惯使’出来的吗?他们会害四弟、五弟他们一辈子,又让他们再去害别人……”觉民愈说下去,愈气愤,他仿佛看见多年的不义横在他的脚下挡住了他的路。他仿佛看见愚蠢、荒唐的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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