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主道上,路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人心所向,可见云仪对整个建州的经营何等成功。
这样多的人,没有半分喧闹,静静地等着城楼之上的人发话,这样的威慑力,言致以往只在军中见过。
普通百姓竟也能这般安静,不作丝毫议论。
言致二人站在城楼最近处的屋顶上,几乎能直直对上云仪的眼睛,他看到他们了,但是没有向他们投来哪怕一眼。
“我瞧他这样,有些心悸,你知道他要做什么是不是?”
看她染上无措的眉眼,他知晓她有预感了。释离原笑了笑,低头在她眼角轻触一下,将她揽到怀中,把她的头按到胸口,低声道:“不论他给你怎样回复,这都是他该的,这是他欠江氏的,你只需等着看便好。”
连续九下重锤之后,那几个重甲将士就迅速跑了下来,整个城楼上便只剩下了云仪与安和。
似乎有了长久的静默,又似乎只是瞬间,云仪抬了抬手,说道:“许多人曾见过我,但未必知晓我是谁,许多人知晓我是云宅掌权人,却不曾见过我,我是云仪,云氏家主嫡次子,也是当年江氏兄妹身旁的云二。”
底下猛地有喧哗声,言致扫了一眼,多数是四五十的中年人,他们还记得当年的三个横行建州大小街道村落的少年少女,却从未想过云宅深处这个深居简出的掌权人会是那个意气风发满脸笑容的少年云二。
江氏败落,江宣安跳崖自杀,所有人都以为云二带着江宣宁隐居了,没想到竟然不是如此。
云仪仿佛没看到底下百姓的议论,他接着道:“今日,我想同诸位,同天下人,认罪。”
未等底下人出声,安和展开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恨不得撕碎的那张纸,连着咽了几下他都无法开口,云仪侧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安和松开被自己咬出血的嘴唇,清了几下嗓子,最后出口的声音仍旧沙哑如破了的风箱,“常宁二十二年,即三十五年前……”
言致仿佛有些耳鸣,渐渐听不清安和的声音了,她未曾想到,不,其实她有所预感了。
云仪竟将当年江氏灭门的种种,尤其是鹿天书院一案悉数告知天下,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关于那一千多个染上逍遥散不得好死的学子,关于鹿天书院院长和先生的自杀,关于江氏一口五六百人的一夜血流成河,天之骄子江宣安从望海崖一跃而下······彻底替江氏翻了案。
安和已经停了声,底下的百姓陷入了沉默,他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建州人,对于江氏,很多人其实没有忘,哪怕有人不知道,也有长辈父老与他们声声叙说
关于当年的鹿天书院一案,更是从不曾在建州人心中消失过,因为鹿天书院曾是整个建州,建州百姓的骄傲,那些年,建州的文风,甚至不弱于青州,后来一朝书院学子散尽,建州文风也慢慢堕落,多少人私下扼腕。
不是没有受过江氏恩惠,受教鹿天书院的人认为鹿天书院一案有蹊跷,可是他们人微言卑,无从说话,只好深埋心底,偶尔与后辈絮叨一番。
但他们沉默的缘由不仅于此,若只是知晓江氏乃是被人谋害,他们早就义愤填膺地为江氏而讨伐罪人,可是这个‘罪人’完全不一样,他是云宅掌权人,这二十余年来,他为整个建州做了许多,开垦山田增加粮食收入,种植白茶富足百姓,整顿水师抵御海寇,平整官道修剪桥梁,一件件一桩桩尽皆是为百姓谋利。
若没有云仪,建州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富庶安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汝为建州百姓谋福祉,所救者何止万人,功比天高,当年过错所死者不足二千,功过相抵犹有剩也。”这声音出自一间客栈楼中。
这话好似占了大义,功过相抵,却有不少人听了后觉得,不该是这样,这样的话让人听了是极其不舒服的。
言致冷冷扫了一眼那个青衫文士,都不愿再多看一眼,这等人,哪里来的脸自称文人?
云仪几乎是片刻便回应道:“不,为建州百姓谋福祉不是我的功劳,这都是江家宣安自十岁起便在计划的事,想来许多老人都还记得,他十来岁便时常在茶山在海边在杂草丛生的山林奔走,那便是他在考察地形,以便将来为百姓谋利,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江宣安的计划加以实施,皆非我之功绩。”
这便让人无话可说了。
但就算这是当年江宣安决定要做的事,可实在做了这些事的人是他,百姓真正受的,是他的恩惠,这都是不能抹消的事实。
同时倘若没有当年那件事,这些年来鹿天书院又该出了多少国之栋梁,而江宣安也同样会将这些事落实。
这是个普通百姓无法抉择的事,他们向来最爱以善恶辨别一个人,可这一次,他们无法辨别,无从判断。
云仪好像感受到了这些纠结,他替他们,替天下人,也为自己,做了决断,“余十岁至建州,自此受江氏恩惠诸多,却狼心狗肺置江氏一族家破人亡,二十年来夜夜不得安寝,却无一日得见江氏任何一人,到得如今,宣安所愿建州民富粮足已实现,我也该去向恩师好友谢罪了。”
他说得平静寻常,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随着安和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言致被释离原一把按住,云仪提起放在膝上的剑抹了脖。
简单直接,迅速地一划而过,剑未落地,人已闭了眼。
鲜血仿佛溅到了天上,落在了人脸上。
言致觉得眼前仿佛被糊满了血色,许多人都如她一般觉得。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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