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泓秋水,直指武相国的鼻尖。
“相国此言差矣。你同韦氏妖妇狼狈为奸、淆乱朝纲,架空天子,鱼肉百姓。你居高位而行暴虐之事,盗权弄政,方是国贼。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长安城的居民们在睡梦中被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惊恐地闭门合窗。一盏盏灯火被吹灭。
千名士兵身穿黑衣,分成数队,悄然奔袭城东北各坊。雨声遮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韦氏一派的官员被惊动时,士兵们已经杀进门来。有的人甚至来不及起身,就被斩杀在床榻之上。
大明宫中,韦太后凄厉怒吼:“你说什么?羽林军何在?怎么会让李崇闯进宫门来?”
内侍磕得一头是血,哭道:“太后,羽林军已被策反,打开宫门放乱贼入宫,现在已兵至凌烟阁。”
“增……增援……”韦太后竭力道,“敲钟,勤王!”
“太后,宫中侍卫皆反,宫中已无人听从指挥。还请太后移驾!”
宫殿外,阵阵杀声已随着雨声传来。宫婢内侍们惊恐尖叫,四下奔逃。军队的火把之光已照亮了半边天空。
韦太后跌坐在床榻上,难以置信地呢喃:“逃……逃去何处?我家的子弟们……我韦家的江山呀……”
“你们韦家,哪里来的江山?”
李崇一身雨水,跨入宫殿。在他身后,无数黑甲卫士持坚执锐,涌入大殿,将尖刀指向那个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的女人。
“千里云霄,万里河山,皆都姓李。这天下,从来都没有你们韦家一席之地!”
新帝狼狈地在宫中长廊上奔逃,将后妃宫婢们远远甩在身后。
“陛下!陛下等等!”卫佳音抱着儿子,吃力地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甩开她们这些累赘跑得不见踪影。
小皇子嚎啕大哭,卫佳音欲哭无泪。
一队士兵猛地自前方宫门涌入,将新帝堵截下来。
“陛下何处去?”卢修远挥去脸上雨水,手里还握着一把带血的唐刀,嬉皮笑脸道。
“卢驸马,你也反了?”新帝惊愕大叫,“你将长宁如何了?”
“长宁只要能安分待在家中,我自不会伤她。”卢修远一笑,昂首挺胸,一副精悍骁勇之气,再不复往日木讷呆板之态。
他大手一挥,士兵一拥而上,将新帝拿下。
女人们纷纷尖叫。卫佳音抱着孩子躲在皇后身后,旋即被她重重踹了一脚。
“胆小怯懦,妄为皇子之母。把孩子交给母乳,你我今日就一同陪着陛下殉国吧。”
“不——”卫佳音惊恐尖叫,抱着孩子不放手。
“谁要杀你们了?”卢修远啼笑皆非,“女人真是麻烦。”
皇后一愣,一群宫妃皆被拿下。
泰平公主府里灯火通明,一片寂静,天地间只闻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不绝。
泰平站在穿衣镜前,面如肃穆而坚毅。丹菲同武娘子服侍着她,将绣着彩云金凤的朝服穿戴在身上。
镜中的泰平公主没有了往日亦真亦假的和煦笑容,她的面孔美艳而冷峻,极其酷似已经过世的武皇后。褪去了柔和的外壳,露出来的,是皇家血脉中带来的威仪,和宫闱成长中学会的冷酷。
天家公主,雍容华贵,此等气度风范,是不但是与生俱来的血统赋予的,更是经历风霜人事后,磨练和沉积而来的。绝不是普通贵妇仕女们那种矜贵端庄所能够媲美。
丹菲不禁对泰平公主多了几分敬畏之意。
“什么时辰了?”泰平问。
丹菲看了看沙漏,“就快三更了。”
话音刚落,一声洪亮的钟声就穿过茫茫雨夜,响彻了整个长安。甚至穿透黑夜,传递到更加遥远的地方。
当——
又是一声。
“九声……”丹菲数着。
泰平露出意气风发的笑,“时辰到了。走,随我入宫!”
车驾行驶到大明宫门前,雨已经停了。
门将挥手放行,马车缓缓驶进皇宫。
丹菲从车窗里望出去,被眼前景象震撼。
每一座宫殿、每一盏灯,都在今夜被点亮。长廊被妆点成了游龙,大殿金碧辉煌,这座皇宫就像是沉睡多年之后,于今夜被唤醒了一般。
“美吧?”泰平幽然出声。
丹菲点了点头。
“母亲登基称帝那日,大明宫中的灯火也如今夜这般,亮了通宵。”泰平想起美好回忆,露出柔和笑意,“一代女皇,驭宇九州。大明宫不知何时再能迎来这样的盛事?”
丹菲心里暗暗一惊,沉默以对。
太和殿上,新帝连同一干后妃,皆狼狈不堪地瑟缩在角落里,哭作一团。唯独韦太后强撑着,与李崇怒目而视。
“临淄郡王可有什么打算?”韦太后强笑道,“是杀是囚,只管使来便是。”
李崇漠然道:“毒死先帝,谋害社稷,若换成他人,早被我一刀砍死。”
“那你还等什么?”韦太后冷笑。
“那是按照国法的处置。”李崇峻声道,“按照宗法,你是长辈,我是晚辈。我处置你略有不妥,自得请个能处置你的人来。”
说罢,让自一边。
丹菲扶着泰平公主款款走进大殿来。
韦太后死死瞪着泰平公主,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好……好!泰平,果真是你。”
泰平倨傲地看着她,道:“你自尽吧。”
韦太后放声大笑。新帝小声叫了一声母亲,继而大哭起来。小皇子受到感染,也啼哭起来。
泰平摆了摆手,丹菲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里面放着众人都不陌生的三样东西。
韦太后面如金纸,跪倒在地上,再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采。她一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双目血红,披头散发,虽还活着,已犹如女鬼一般。
“皇兄还在地下等着你呢。你亲手喂他吃的那个毒饼,他觉得味道好极了,还等你下去了,再给他蒸饼呢。”泰平阴森森地笑道。
“先帝……江山……”韦氏发出沙哑低笑,“梦一场呀,梦一场。泰平,我已看透了,你呢?”
泰平不耐烦,用眼神暗示丹菲动手。
丹菲紧紧咬着牙,将装着毒药的瓷瓶递到了韦氏手上。
“太后,”丹菲低声道,“您安心去吧,家父,以及蕲州满城三万百姓,也在下面等着您团聚呢。”
“好……好!”韦氏紧紧握着瓷瓶,猛然看向泰平,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来,“泰平,三年之期,我在下面等着你。”
瓷瓶溅碎,韦氏抓着喉咙,抽搐着倒在地上。几息之后,再没了动静。
段义云轻轻推开丹菲,上前摸了摸韦氏的脉搏,朝李崇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唯独泰平面色发青,因为韦氏临终前的那个诅咒而愤慨不已。
“*妖妇,便是死了,也要折腾作祟!”
崔景钰一身戎装进殿而来,浑身透湿,却无损他的利落潇洒。
“郡王,公主,”崔景钰单膝叩拜,“武相国,安乐公主已经伏诛,韦亨被斩杀,上官昭容自尽。李将军和葛将军已领兵去追剿余孽。”
“辛苦了!”李崇沉声笑道,将他扶起,举止已隐隐有帝王风范。
韦氏伏诛,大局已定,善后诸事有条不紊地进展开来。
段义云吩咐手下亲兵给韦氏收尸,崔景钰同几个闻讯而来的文官开始协商拟旨之事,李崇前去安抚惊慌悲痛的唐隆帝。
丹菲和卫佳音的视线无意之中对上。
卫佳音满脸泪痕,惶恐又绝望,紧抱着孩子,茫然无措。
韦氏一死,皇帝让位在即,即使她被封做了贵妃,将来也不过陪着这个男人荒地小院地了此一生。这个辉煌的大明宫,她才住了数日,就要被永久驱赶出去了。
想她费尽心思,耍便手段,甚至暗中算计了不少女郎,才争取来这个后妃之位。如今看来,意义又有几何?
丹菲怜悯地看了看她,觉得她此刻,同当年在雪地里求自己交出那份书信时的模样极像。
也许真的是段宁江在天有灵,冥冥之中,善恶有报。
“回去吧。”泰平疲惫而满足地叹了一声,冷淡的眼神从这群后妃脸上扫过,转身离去。
马车出宫之际,天色已微明。大明宫的灯火绚烂了一夜,如今依次熄灭。
泰平公主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道:“回去后,你就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让你兄长接你去将军府吧。你屋里的东西,随你喜欢,都可以带走,也不枉我们母女一场。”
“公主!”丹菲惊喜之色掩饰不住,急忙道谢,“女儿定不会忘了公主的恩德。还请公主日后允许女儿时常上门探望。”
“你是个有良心的。”泰平微笑,“你家的冤屈昭雪,你兄长恢复本名,你也苦尽甘来了。接下来,就该给你说亲事了呢。”
丹菲心里咯噔一声,讪笑起来。
“三郎家的阿韦,定是要废的。你兄长立功,他如今又喜欢你。这王妃之位,非你莫属。”泰平笑吟吟地望着丹菲,“我同你说实话吧。如今的圣上定是要退位的,相王即位,会立三郎为太子。你将来,就是太子妃了。三郎还没有儿子,你肚子争气,早日给他生个小皇孙。”
这些丹菲早就意料到了,并不是很惊讶。她只是觉得泰平话中有话,不免提神等她把话说完。
果真,泰平和煦慈爱一笑,道:“我们母女一场,你将来若为太子妃,可不要忘了这份母女之情才是。三郎这孩子年轻气盛,行事莽撞冲动,你将来,可要替我在他身边,多规劝着他才好。”
宛如一条蛇沿着脊椎爬上颈项,将脖子缠住。丹菲打了一个寒颤。
救她,捧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她安放在李崇身边,然后“替她”做事。
做她的眼,她的嘴,她的手。监视,教唆,将李崇这个“年轻莽撞”的新太子,抓在手中。
“你好好想想吧。”见丹菲不答,泰平也不恼,旋即又闭目养神,无意般道,“我算你半个娘家人,对你知根知底,怎么不会为你好?”
“知根知底”四个字,让丹菲呼吸一窒。
那一刻,悔恨、恼怒、怨憎等情绪纷至沓来,撞击着心魂。丹菲浑身发冷,觉得有一股难言的作呕之意。
一直到抵达公主府,她这情绪都还没有消退。泰平却是视她苍白的脸色于无睹,搭着武娘子的手,姗姗而去。
管事恭迎泰平,一路上向她汇报这半日来京城之中权贵们的动静。哪家被抄,哪家投诚,哪家派人前来问安。
“……崔御史的夫人孔氏,今早没了……”
丹菲恍惚之中听到这句,下意识惊呼,声音暗哑中带着尖锐。
“你说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