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水既是下了令, 炯七自然也不会叫公子裎好死,门外的动静实在太大,起初, 公子裎惨烈的哭嚎声一声比一声凄凉,后头, 他生生被拔了舌头,门外只听嘭响, 再未闻人声。
如此, 周如水的表情却未有甚么变换,惨叫声已无法拨动她闷痛的神经,她垂着头,直直凝视着奄奄一息卧倒在塌的周王,对上他无助的,甚至透着乞求的混沌双目,秀美的面上凄婉非常。
前世她浑沌不知事,后头错信佞人, 叫七兄枉死, 眼看着万里河山沦入他人掌中, 眼看着周氏山河大厦倾倒, 眼看着族人俱亡大火滔天。她向死却不得死, 苟延馋喘存于世上, 却仍因凤阙不得逃脱。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并不只为自个,更想为家为国斡旋一番。
她曾以为, 她最大的敌人是刘铮,是秦元刘氏,遂她不顾一切地去断刘铮后路,叫他郁郁不得志,再难成祸国之患。后头,她又以为,她最大的敌人是那些个中饱私囊,如谢浔一般,只知溜须拍马不顾百姓生死的利己之徒,遂她费尽心机,算计谢浔的性命。再后头,她以为,她最大的敌人是强横围在边境上的蛮贼,魏兵,遂她一届女流,也不畏生死立于沙场,只为护这山河。她总想,许多事儿已与前世不一样了,便是有再多的荆棘,有再多的艰难险阻,她都会咬着牙撑过去,都能咬着牙撑过去。
她始终都未明白,又或许,她始终都不愿明白,实则,她最大的敌人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至亲!是她的父母兄弟!周国的心头大患也从不在旁处,就在这宫中!就在这富贵深处!
如今,祸乱起于宫墙之内,这儿终是烂了,烂成了一片。许多当知的,不当知的。当讲的,不当讲的。当恨得,不当恨的,都活脱脱洒落在地,半分遮掩也无,闹得不可开交,搏了个你死我活。
混乱的思绪凌迟着周如水钝痛的神经,念及死不瞑目的母后,念及尚不知生死的阿兄,念及如今已是乱做一团的内廷,再念及万般不易才有了起色的边境战况,周如水只觉心口被堵上了一块大石,沉甸甸不得脱,堵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其实明白,在旁人眼中,她的阿爹,不思朝政,昏庸无道,实是祸国之君。便是王玉溪也该是这般想的,她曾无数次感受到他提及君父时,那眼底语底的不屑与蔑视。
然,君父便非是个好君上,却是她的好阿爹。他宽厚的脊背,温热的手掌,是她记忆深处无坚不摧的力量。他便像一座大山,立在她的生命之河上,她所有的荣辱都与他有关,她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生。她自小到大,在他这儿得到了无尽的荣宠与荣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均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与欢畅。便是前岁,他硬将她嫁去魏国,也是好心为她为周国铺一条华道,并未有真真伤她之意。身为女郎,她实是比大多姑子都好命太多。
遂她明知,侈汰之害,甚于天灾。遂她明知,为君为王,当使百姓安康,使四海安宁。遂她明知,君父无稽,长此以往,社稷宗庙终将化为焦土。却她仍想护住他,护住她的阿爹。她曾无数次告诉自个,为了她的族人,为了她的父母兄弟,为了这周土之上的黎民,她将鞠躬尽瘁,便是前头是万丈深渊,她亦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可如今,站在这深渊前头,她唯有悲辛无限。
彼时,月至天心,四下宁寂。无边的黑夜笼罩着整座宫城,处处都透着微涩的凉意。
周如水站在塌前,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她静默不动地望着全凭意志支撑,满面痛苦奄奄一息的周王,如坠深渊,满面泪流。掌心早被自个掐出了血迹,咽中的血腥味亦是久久不消,彻骨的绝望萦绕着她,一呼一吸都伴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绝望。
却即便如此绝望,她也难能置身事外。
她膝头一软,重重跪在了周王面前,腰身一埋,咚咚咚三声,每一声都极沉,每一声都极重,朝着周王便是磕头三拜,她好似将内心那难以言说的复杂之情都融入了这长拜之中,这其中有爱,有恨,有无奈,更有为难,有决绝,更有不舍。
早年,周王也曾有励精图治之时,彼时,她被君父高高扛在肩头,山顶的风烈得厉害,刮得小小的她丝毫睁不开眼。她吓得紧紧拽着君父的衣襟,委屈道:“阿爹,兕子怕得很!咱们回去罢!”却不想,君父未动,反是拉住她的小手,谆谆教导教导她道:“为君者,当有迎风之勇!为天下者,该不惧以身噬虎!”说着,他更是豪气干云,鼓励她道:“你是我周家的千岁,莫要惧!睁开眼来,看看咱们这万里江山!多好!”遂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来,看着巍峨的山色,看着广阔的疆土,小小年纪,也是发自内腹的自豪与骄傲。
她的君父,曾也励精图治,曾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是后头,或是太过志得意满,或是太过劳苦心有不值,迎风之勇也好,噬虎之志也罢,都在这漫漫长路上消失殆尽了。而这始志一灭,这朝堂也就颓了,天下也便乱了。他们的话都未有错,周国坏在了根上,这根,就是她的君父。
想着,周如水缓缓抬起脸来,明明神情凄惶,眸中却迸发出了一抹坚毅的倔强。她颤抖着站起身来,走近榻前,满是鲜血的手掌慢慢握住了横在周王胸前的半截匕首。
透窗而入的月光笼罩在她娇小纤瘦的身子上,她不停地颤抖,额上青紫一片,刺眼的血珠滚落出来,鲜红的血迹淌在白腻肌肤上,可怖至极,衬得她好似扑火的飞蛾。
她直直凝视着周王的眼睛,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他苍老苦痛的面容之上,巨大的苦痛吞噬着她,吞噬着这红墙绿瓦金壁辉煌的宫城,她轻轻地喊,”阿爹。”声音沙哑得可怕,只一声便痛不甚经,仿佛下一刻便会粉身碎骨,“太痛苦了。”她喃喃道,握着匕首的手掌抑制不住地颤抖...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