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方怀疑自己是蟑螂,他似乎都幻听到了佛祖真言,要他早登极乐,又似见了地藏菩萨,要他助他一臂之力渡尽鬼神。但他却还是挺过来了。
他一副被命运践踏了半天的残废模样,以比万岁住持还要散漫的姿势半躺在地上,想着什么时候吃午饭,早餐没吃,一口气熬到现在。他好饿。
万岁住持指示所有人散去,似乎还指示了什么,石小方却不懂那几句外语。最后只留他和佛子在此地。
等人走得干干净净了,他开始与他心中的佛子谈话,开口却是:“清谈养神养心,却不养身饱腹,我们总不能竟日清谈,务虚之外,我们总还要务实。我们说点佛以外的。”
石小方斜眼看老和尚,几经生死之间徘徊,他终于抛开开始的尊敬,开始看他不顺眼,暗想着既然知道,还不上饭,斋饭也好啊。
但是老和尚似乎也就这么一说,没有注意到石小方前胸贴后背了,居然边说务实务虚结合那一套,边继续与石小方务虚,说要说佛以外,却又说了一些佛家言。
却是谈前世今生这一很不唯物主义的概念,讲修来世。
是的,佛讲究修来世福缘,道讲修今生本身,这也是现在很多小说不给佛家面子的原因,谁愿意主角哪怕是配角辛苦半生甚至戎马一世却他喵的说是修来世报,今生分文不取功名不要弱水不舀?或者男主角的大腿不抱?
脑子秀逗了吧?
石小方刻意没有控制自己的不认可和不以为意,但是保持着基本的尊重,没有插嘴打断,因为隐隐知道这位住持说这些的原因,便连吃斋都不要求,只是一句话不说,斜躺着,安静听他说话。
住持说了半天的前世今生,最后终于再次点到他认定石小方佛子身份的原因。
传说中,释迦牟尼未成佛之前,以阿僧只劫为悟道第一关,借阿僧只劫时间于千世万世之中褪去凡性、魔性、妖性、兽性、神性甚至佛性等等诸外物,成就宝体,可历万劫不灭,方得证道果,立地成佛。
“等等,和尚,你的说法和我了解的不太一样啊?释迦牟尼如何成佛的确众说纷纭,反正是正能量就对了,但你说他是锻得宝体才得道的?你这样让你们口口声声拿捏着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套说法怎么去圆?而且照你这个说法,释迦牟尼就是以时间锻造宝体,把自己的灵魂炼得渣都不剩?那成佛的就不是他了,只是个得了道果的躯壳。”
住持的眼睛骤然明亮,配上满脸褶子,仿佛垃圾堆里无法掩盖的明珠。他似乎非常满意于石小方的这一句回问,深以为然地点头说:“是的,那只是一具得了道果的躯壳。”
石小方突然毛骨悚然,以非常适合写小说的角度,设想出了一个可能——这老东西不会以为现在的佛祖是个魔蜕,要他当佛子去起义推翻吧?给他一百万分力量,不知道佛祖在哪也使不上劲呐?何况作为唯物主义者,石小方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一套迷信的说法。
老僧到底不知道石小方居然有做小说家还是天马行空的小说家的资质,只是娓娓道来他所了解的故事:“佛祖得道后,以宝体为基,维护道果,但初历诸关,大智慧大勇猛大法力大无畏亦无法保灵魂不灭,只能以时间长河为床,以莲花道果为船,以诸天信仰之力为纤绳,保自己一点魂识不灭,争渡于刹那海,于刹那海化万古于一瞬、转一瞬为万古的大能耐,希望魂识得成大自在道果,可刹那之间,回归果身。”
老僧光怪陆离的故事里,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意外,佛祖顺利在什么河什么道里把事情办妥了,不但成了真正的佛,而且是大自在佛,名正言顺成为了佛家之祖,简称佛祖。
“你应该听过那句非常出名的佛偈。”老和尚还在打哑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石小方感觉自己饿过头了,已经没有了空腹感,有些百无聊赖地点头。
“佛祖宝体无处惹尘埃,但因为有一刹那的游海,被某种意志所趁,诞下佛子。”
看来老和尚很看得起我,把我的来头编得那么大。
石小方没有就一些细节提出疑惑质疑,这是神话,不是假话。
我该如何反应呢?好纠结啊,要不要让他们给佛子送点身外物,混过这一世再立地成佛给他们看?不是追求来世嘛,让我红尘滚一番可好?
石小方懒洋洋的,大不敬地直接这样问了出来。
出乎他意料的,住持点头应行。
石小方正觉得破天荒,万岁住持却接着说道:“可出家人不为外物所羁,又哪里来的外物给你?”
石小方翻了个白眼,入眼尽是浮华,只怕破水缸里个破勺子都是文物,哪处不是外物。
既然老和尚不实在,石小方也继续打哈哈:“我记得,你刚才说我有大慈悲心,也有金刚怒火,是佛的心火降世历练来的。你说我是这样的佛子,却又不是那样的佛子。”
这样那样的,都是真的佛子,也不是真的石小方。他是石小方,是个很臭石头性格的人,他尊重佛家学识,也乐意旁观佛家学识交流,但不喜欢自己参与扯淡。如果不是感觉自己刚捡回条命,浑身懒洋洋的,他一句话也不会和这神棍多说。
“佛有千万化身,佛子亦如是。你是佛诞下的佛子,也是佛心火的化身,甚至也可以是佛的道在世间的映射,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个追随佛的道的追随者。”
石小方又翻白眼,不想多说。再延展开去,就是“我非我他非他他是我”那一套极其形而上的无用之物,那一套糊弄下前几年热血的他可能还行,现在他就是个又臭又滑的粪坑石头。
如果需要,他甚至不介意臭死自己老子,或者说起码在原地待个一万年,只等着他老子路过,不小心踩到又臭又硬又滑的他,摔个狗啃泥。
石小方转移话题,说:“住持,我也时常希望佛祖拈花一笑的淡然,但是我更加向往道家点石成金的超能力。”
老和尚始终非常淡定,他对表明心志的石小方说:“总有一天,你会真正明白今天我们的谈话,只是到时候你大概是找不到我的了,我最多撑到明年7月。”
他说到这一点,就是老人的杀手锏了。石小方虽然极其不齿他的拉业绩的手段,但是还是微微挣起身子,坐直了一些说:“住持,我知道你有你坚持认为我是佛子的原因,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不是随便会转移意志的,我也不多废话了,我也不想打哑谜了——我承认,前几年我的确有些暴躁,如果说因为这些原因,加上我老子是石子方,所以你和你身后那些看着我的人有自己的想法,打算借你的手段试试我,感化我。”
石小方难得神色郑重:“那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不稀罕我老子的影响力,我不稀罕做爷,我不稀罕做那些你们认为不齿我同样认为不齿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我没有我妹妹那么妖孽,我就是个比较厉害的普通人,你们千辛万苦扶起我,我也不可能干得了什么。”
石小方难得地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以他认为最合理也最离谱的可能去推论。
毕竟,从那一次没来由的考试开始,他就在怀疑,是不是一直在偷偷俯视着自己的那些人耐不住性子插手了。
万岁住持听他难得的推心一话,心里却不知滋味。他的确很老了,他的确想传衣钵,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遇见的最有慧根最有佛相最痴的孩子,居然是有这么样故事的人。他的确很老了,但是他耳目并不如眼睛耳朵那么迟钝,他知道在中国有那么几伙人,能量大于天,时刻关注着他们的种子,或者他们的爱子,或者他们心中最深沉的担忧,不知手段,不知原因。
从这孩子难得的置腹一词,看来他是那些被看着的人之一。这是何等的剔透琉璃,在那种压力下,居然还能如此地痴与爱。可惜,就此看来,自己是真的没有能耐接他入佛门。只能说佛之外。
说佛之外?
“孩子,你高看我了,我不认识你父亲石子方,我也不是看着你的那些人之一。”住持出家人不打诳语。
是的,出家人不打诳语,石小方信他,所以他对自己略有些过于敏感和激动的自爆有些难堪,觉得自己最近肯定是有的神经过敏了。
都不是蠢人,石小方便猜到了住持的真正意图。于是他选了个最合适的答复:“住持哦,我也时常希望佛祖拈花一笑的淡然,但是我更加向往道家点石成金的超能力。”
“而且,超然世外实在不是我的所求。”也许是因为过于敏感,而因为难得地与他人分享了一点自己的小秘密,石小方感觉自己比较放得开了,“说不希望自己出人头地,是假的。谁不希望自己解决这个该死的病毒,解决这个该死的饥荒,解决这个该死的战争,谁不希望世界和平人民安康?说不希望的,都是求而不得的普通人,或者说求不得便毁之的魔怔罢了。”
“少侠好通透。”万岁住持用了一个很怪异的称呼,让石小方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深意,还是说住持在学习“少侠”这个中文的时候出了什么误会。
有些疑惑,但不妨碍他扯淡,“屁的通透,任何一个闲得扯蛋的普通人,都能这样闲扯淡。”
石小方说了一句不知道一个外国人能不能听懂的饶舌话。但住持十分明白他的意思的样子:“你与他们不同,你具有宿慧,是佛子,是真的通透。”
那么看来,大概住持是故意用的“少侠”二字,于是他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和尚刚才说了石小方是佛子具有宿慧,大概以为他真的啥都一点就透,以一句回应他:“少侠以后便知。”
石小方的确比较容易多想,内心戏比较丰富,但是并不代表他聪明,如果真的聪明,他现在就是名正言顺的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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