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吉普启动。我们领着奥迪出了乡政府大门,出了门我就吩咐司机拐上一条岔道,司机大惑不解,我说:“你尽管开。”
我们走的是一条土路,这条路高高低低,到处沟沟坎坎。我们的吉普车在那路上迭迭撞撞,像海浪中的船一样拼命晃荡。我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让自己不至于被晃出座位。我想不知此刻石先生能抓住点什么?小姐身上的汗毛,还是裙头的松紧带?我很为他们感到庆幸,幸亏他们及时跑了趟厕所,否则他们眼下简直要死去活来了。
十分钟后我们到达西岭,停在早被推土机推平的山头上。紧随我们身后的奥迪停下来,却只有小吴一个人下车,其他专程前来的贵客均缩在后排一动不动,像是经历一场颠簸之后集体昏厥了。
“陈乡长你这路真是他妈的!”小吴骂道。
“我为你们节省点时间,”我说,“抄了条近路。”
小吴过去拉开后车门,跟客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有黄经理如醉汉般蹒跚下车。石先生和刘小姐依然龟缩于车上,把实地考察的重任全数交付给黄经理。
我没怎么在意。我认为不管石先生下不下车,总之我得履行公务。我向黄经理介绍了西岭以及眼前推平的这一片山头,我告诉他这里是我乡未来的工业开发区,这里有着其他地方所不完全具备的种种好处,在这里投资,特别是搞类似果蔬速冻冷藏项目,绝对是最合算的。
“合算?”黄经理说,“不行!颠死人!”
“黄经理印象挺深刻的。”我说,“一会儿你们顺右边这条路走吧,你准会大吃一惊,发现这里的路原来出奇地好。”
这倒真不是骗他。西岭右边的这条路足有十六米宽,一直通到省道,五公里长全是柏油铺的路面,路况好极了。但是我认为贵客们往往见多识广,我乡的十六米大道跟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不可同日而语,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必须让他们先在另一条破路上颠一阵,接下来走好路他们的感觉才会意外地敏锐一些。
然后送客。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太计较。我注意到台商石先生对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兴趣,说到底他就是到本乡解个手,连下车顺便看看都不愿意,根本没把我这小小副乡长放在眼里,这并不奇怪。摆架子的人通常都有他们的道理,例如身居要津,或者囊中暴满。一条鱼混成大鱼,在池子里游起来当然格外神气,看什么都斜起鱼眼,碰上了也就只好让它们这么看去。尽管如此,做为主人,我还是得跟他道个别,至少做到于礼周全,让他人无话。于是我把小吴和黄经理送上车后,特地绕过车头,走过去拉开右后车门,一拉开我立刻发现不妥,当即“砰”地把车门用力碰了回去。
我感到满意。通常我在某一口池塘边坐下来时总是先观察水面,通过水面的波动推测水下的情形。我认为要办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尽可能掌握有关情况,包括我注目的对象所具备的秉性、喜好或者毛病。
我想我已经让这几位客人留下足够印象。我把他们狠狠颠了十分钟,让他们看了一个被推土机推平的小山头,然后不管人家是否情愿,硬是去拉开车门跟他们道别,同时顺便一窥隐私,进行了一次类似捉奸的活动。我相信他们在北乡或者南镇都不会受到如此亲切款待,能有如此深刻的感官刺激,不管我的那些同僚如何热情,给他们上什么王母娘娘蟠桃盛会上招待神仙的酒水。这就像钓鱼,有的人只知道挖空心思为鱼们准备饵料,他们在自己的鱼钩上串一只小虫,然后逐一换上蚯蚓、鸡块、肉丁、排骨、河蚌,以及他们想得出的所有花样,搞得他们的鱼钩有如串着一桌满汉全席,可他们往往白费劲,钓鱼不能光讲究鱼饵,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吸引住鱼的注意力,那样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这是一种比喻,比喻往往很不恰当却相当传神。我在业余时间喜欢玩弄钓具,所以有时会下意识地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扯在一块,例如眼下把石先生和黄经理想象为两条鱼,然后把自己设想为一个钓手。深究起来,我这种比喻绝对不当,假如人家知道我把投资者当做鱼,谁还会朝我伸出手来?幸好我这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开玩笑的说法,一种个人喜好的修辞而已,它绝不妨碍我在具体场合中对可望成为投资者的来访贵客热情相待,尽量建立信任并真诚合作。因此我认为比喻只要传神就行,不必太从生物科学或者社会伦理学角度认真计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