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镀金的浮雕上是狮子、雄鹰和胜利女神。站在车上的凯撒,脸上用赭石颜料涂成朱红,身着长袖丘尼卡,外披交织金星的紫色托加,头带凯旋冠,右手执橄榄枝,左手握权杖。一个奴隶站在他身后,手托一顶金叶桂冠,悬于他的头顶。按照传统,凯旋者把自己打扮成朱庇特。
令我睁大眼睛的,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边的少年。我几乎怀疑自己看错。
隔着人山人海,他抬起头,朝我微笑。
那一刻,阳光洒遍这座永恒之城。到处挂着用金红双色的花球和彩旗。高处的窗户全部敞开,人们向下抛洒鲜花。花朵如雨一般落在凯撒的战车上。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罕见地,母亲主动握住我的手。虽然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用丝绸手帕矜持地掩着嘴,但我能感到她内心充溢的激动。
但周围也有不友好的窃窃私语声。有人用一种微妙的语气评价:“真是潘神的宠儿【注15】。”
我充耳不闻,目不转睛地望着盖乌斯。看他在凯撒的战车上,分享着凯旋的荣耀。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帮忙准备凯旋式的相关事宜。没想到,竟能得到非同寻常的荣誉。通常,凯旋者只会让作为继承人的儿子共乘一辆战车。
人群中,不知谁以诺维欧斯的嗓子【注16】喊着凯撒的名字。这一声呼喊,提醒了观众。呼声在人群中如涟漪般扩散,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清晰。
“凯撒!凯撒!凯撒!”
此起彼伏的呼声,像浪潮拍打海岸。仿佛整座城市都欢呼着凯撒之名。凯撒的战车驶离视野很久之后,呼声的余音才消失在空气里。
我也冷静下来。惊喜之后,是担忧。虽然凯撒近来与盖乌斯走得很近,甚至让盖乌斯在分享自己凯旋的荣耀,但他始终对自己的继承人问题绝口不提。
之前,不少人开始向女王献媚,是因为女王之子。虽然凯撒从未公开承认自己与女王之子的亲缘关系,但很多人都认为他只有这一个子嗣,并推断这将是凯撒的继承人。而现在,凯撒让盖乌斯站到人们的视线中,暗示他的继承人还有另一个可能的选项。那些打算投机的人,会暂时观望。
对凯撒而言,这是巧妙地维持着权力的平衡。但对盖乌斯来说,并非幸运,甚至是危险的。虚幻的权力荣光下,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注17】。
“小渥大维真是前途无量。”不知何时,女王已来到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椅子靠背上,含笑注视着我。
我明白,从此以后,无论盖乌斯如何韬光养晦,她都会把他视为威胁。
“我也没想到,盖乌斯能获此殊荣。”无论她是否相信,这是实话。
她垂下眼睫,唇角笑痕更深:“世界上总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不是吗?”
母亲转过头,插言道:“我家盖乌斯,什么都好,可就是太洁身自好了,连私生活都没有。”
我一愣,不明白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女王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真是意想不到。以小渥大维的外貌,恐怕不知有多少小姑娘对他暗许芳心。而且,他年龄也不小了。”
“是啊。他已到了该订婚的年龄。若是一般的孩子,像他这么大时,只会关心女人和赛马。但这孩子要求太高了,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能令他满意。”
“大概要非常美貌。”
母亲摇头:“依我看,恐怕不是。您见过福尔维娅的女儿,克劳迪娅吗?”
“上次宴会,我见过她们母女。都是罕见的美人,尤其是克劳迪娅。”
“是啊,罗马城里最漂亮的女孩子,非她莫属。”母亲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她对小渥大维颇有好感,但他对她并不热情。”
女王如丝的长睫眨了眨,水滴状的紫晶耳环垂荡在耳边:“若真是如此,的确奇怪。”
母亲若无其事地改换了话题,又聊了些别的琐屑之事,恭维了一下女王。
女王离开后,我轻声问她:“您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淡淡瞥我一眼:“什么话?”
“关于盖乌斯的。”
她矢口否认:“只是随便聊聊。”
虽然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刚才那些不会是无意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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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行结束后,凯撒宣布全城的宴会和庆祝活动开始。宴会费用由他支付,所有公民都受到邀请。各种山珍海味、美酒和娱乐项目,完全免费。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贫民都分得了麦子、食油和酒。斗兽场、赛马车场、剧院、大浴场全部敞开大门,免费开放。
这慷慨之举,立刻激起一阵欢呼。人们挥舞着橄榄枝,向凯撒致意。他在平民中向来广受爱戴。
一个平民小女孩跑上前,把一顶系有绦带的月桂花冠献给他。虽然绦带不是雪白的【注18】,但也用了贵重的推罗紫。
这时,盖乌斯穿过人群走过来,给了我和阿格里帕一人一个礼节性的拥抱。
我听见周围有人窃窃私语:“这就是刚才和凯撒在一起的男孩……”
盖乌斯忽然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我为他骄傲,同时忧心忡忡。
所幸,女王吸引了大家了的注意。众人安静下来,看着她一步步登上台阶,向凯撒走去。丝绸裙摆沙沙作响,拖过石阶上积满的花瓣。她的一举一动,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吸引目光。
来到凯撒面前,她凝望着他,口气温柔得牵动人心:“我爱您和罗马。”
他笑了,揽住她的腰,当众亲吻她的面颊。这暧昧的一幕,让民众开始起哄。
母亲别开脸,一动不动,像座冰雕。长睫投下浅影,宛如静止的蝶翼。她没有笑意地弯起唇角,轻声道:“这只是演戏。”我忽然有些可怜她。
骄傲的女王,此时主动纡尊示好,我能猜到她的目的:凯撒即将宣布对战俘的处置。战俘属于凯旋者的私有财产,他有权做出任何处置安排。按照惯例,战俘会在凯旋结束时被绞死,以取悦民众、激励士气。无疑,女王正希望凯撒这样做。
但这时,首席圣女站了起来,面对民众,似欲发言。由于她的超然地位,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她平静道:“天v罗马。此次凯旋式,前所未有的盛大,是凯撒为我们带来这辉煌的荣耀。但我还想请求凯撒赐予一个恩典:请赦免阿尔西诺伊。这个柔弱的女孩唯一的错误,是不幸生在埃及王室,但她不是罗马的敌人,她甚至毫无自保之力,更不可能对罗马造成危害。如果您能赦免她,便向世人彰显了您的宽容和仁慈。愿维斯塔女神庇佑她。”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许多附和。甚至有人提出,不能绞死处女【注19】。之前战俘展示时,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民众普遍同情阿尔西诺伊。
但首席贞女一向不参与政治,怎么会主动做这样的事,来得罪女王?
难道……我看向盖乌斯。他神色平静如常。
“是你?”我轻声问。他微微颔首。
果然,是他让卡尔普尼娅这么做。首席贞女不会拒绝卡尔普尼娅的请求。
面对众人请求赦免的呼吁,凯撒沉默了。女王紧紧握住他的手,扬着眼睫,眸子望定他,流露出令人动容的哀恳。但最终,凯撒缓缓道:“祝国家昌盛【注20】。我赦免阿尔西诺伊。她将在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得到庇护【注21】。”
女王像被什么灼了一下,猝然松手。
民众掌声雷动,赞美凯撒的仁慈。但凯撒的最后一句话,意味着把阿尔西诺伊流放到以弗所。神庙是她余生的软禁之地。所以,实际上,这已是一个折中的决定,女王不会不知。但万众欢腾之中,唯有她神情冷漠。她的长裙,是来自推罗的轻柔织物,泛紫的腥红宛如深色玫瑰。艳丽的色彩,衬得她脸色苍白。
但下一刻,她淡漠一笑,下颌微扬,恢复矜持,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凯撒没有挽留她。
趁此机会,我再次把阿格里帕引见给凯撒,并说明他想要参军的意愿。凯撒亲切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他很高兴见到有这样的年轻人加入。这事便定下了。
凯撒的目光又投向盖乌斯:“你的好友都来了,你不考虑也随我一道出征?”
“盖乌斯近来身体不大好,我不放心他出远门。”母亲走了过来,且换了一身衣裳,我注意到这是她最昂贵的丝绸裙子,以往她甚至不允许它沾上一星灰尘,而现在它的裙摆拖在尘土上,“记得家母曾说,您幼时身体也不大好。每次外出,她总是担心您。”
凯撒似有一瞬的恍惚,但随即恢复如常。
“一旦盖乌斯身体状况好转,一定会迫不及待追随您奔赴战场。”我道。
母亲深深凝视着凯撒:“欢迎您到菲利普斯家做客。我和他都非常希望您能光临寒舍。”
凯撒只是笑笑,没有应答,甚至有意避开母亲炙热的目光。他不爱她,这再明显不过。而她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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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我问盖乌斯:“为何要大费周章,去救阿尔西诺伊?”
“阿尔西诺伊是女王的心腹大患,也就是牵制女王的最佳人选。而且,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其死敌。何况她们姐妹俩从小一起长大。”
我恍然大悟,但随即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现在她已得到赦免,如果她不履行承诺,或者故意对你隐瞒信息……”
“她将被软禁在阿耳忒弥斯神庙。我会作为司祭团成员,和维斯塔首席圣女一起,对她提供保护。只要保护取消,她便有性命之虞。所以,她不会不说真话。”
我一怔:“你是说,女王可能派人谋杀她?”
无需他回答,我已知道答案,心下一凉:“那么,她也可能派人谋杀你。”
他不语。
我如临大敌,立刻设想了种种情况:“从今天起,你的饮食我都会派专人检查。尽量少出门。若必须出门,务必多带随从,保证安全……”
“此时更应该担心的人,是女王,不是我们。如果我这么容易就死掉,那只能说明,我没有资格参与这场角逐。”他凑近我,像小时候那样,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声道,“姐姐,你应当相信我,我已经长大了。‘只要你与我同行,即使四面火焰如海,我们也能平安返回’【注22】。”
他化用的诗句,是幼时扮演《奥德修纪》时,我说过的话。那时,我总是饰演主角,聪明得无所不能的奥德修斯。
此时听到当初的童稚之语,纵然在忧思百结中,也不禁莞尔。
“傻弟弟。”我笑着轻捏他的脸颊,暂时忘却了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