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今天……”看到白子晖失魂落魄的样子,白娘子已经大概能想象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既然丈夫能平安到家,至少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出现,总算是值得庆幸。她一边帮着白子晖脱下官服,一边温言软语话着家常:
“官人,今天困乏了吧?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你先去泡一泡,妾身这就去准备饭菜。白寅买了只鸡,已经炖了一天,这是官人你最爱吃的。待会儿啊……”
“娘子,这些都不忙,你……我有些话……要对你讲……”
白娘子听得这么萧索的语调,忍不住低下头,但只片刻,又是一副笑脸,帮丈夫摘下官帽放在瓷筒上。
“官人,妾身虽是商贾之女,也懂妇道。只要大家留得命在,便是穷苦一点又如何,能终日相守便已知足。官人,不管朝中说你如何,妾身一直都觉得你很了不起。若不是你在户部撑着,国库早已被败个精光。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官人也别和他们一般见识,索性辞了官,我们一同回定州去,让他们去收拾自己摆的烂摊子。父亲不久前刚在定州城里置办了一处大宅院,托人带信说,新房子空旷得很,想让官人你的父母,还有我们夫妻一起住进去,一家人共享天伦。官人,你看可好?”
“娘子……我……我怕是去不了了……唉……”
白娘子一怔,随即抹了两下眼睛,强颜欢笑道:“官人,不管你去哪儿,妾身都陪着你。便是去岭南漠北,妾身也和你一起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生下一堆小野人,咱们一家子照样和乐融融,气死那些整天挖空心思整人的奴才。官人,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啊?”
“娘子啊……你早劝过我,不要强出头,出头了也没结果。但我白子晖拿着大夏俸禄,眼看着社稷被糟蹋成这样,实在没法置身世外……可最后还是……娘子,我想……我想……”
白子晖嗫喏半天,心一横,别过头去:“娘子,你还是回定州去,与岳父一起好生过日子。我……我……我这就写休书,你还年轻,回家后再找个本分人嫁了吧!”
“官人!你……”
“娘子,我今日上奏陛下,乞求废除市易税无果,已不容于朝廷。为了借刀杀人,晋王让我出使渤海,叫那渤海王出兵平定山东匪乱……娘子啊,渤海王为人如何,你也当听说过。此人手段狠毒,且早已有不臣之心。我此去,运气好的,或许能像汉苏武那样,长居漠北,终老在关外。运气不好,让渤海王杀了祭旗都有可能。就算老天有眼,能从渤海平安归来……”
白子晖说到此处摇了摇头,语带嘲讽,“我若是出使成功,朝中那些人更是会恨我入骨,到时安上个私通外藩的罪名,连你们都要跟着一起遭殃。想来想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渤海平安归来。”
白娘子没想到居然有这等变故。大夏对文臣还属于宽容,就算顶撞了皇帝,最多也不过发配边疆,不至于丧命,也不会连累家人。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点,晋王才把事情做绝,故意让白子晖去渤海走一遭。在反贼那儿待过,以后便无论如何都洗脱不清了。私通外藩的罪名足以诛九族,就像白子晖说的,既然他被命令出使,便不能再踏入大夏地界,否则不但自己完蛋,连家人都要遭殃。李毅这手实在过于歹毒。
白娘子也呆了。她跌坐到椅子里,眼睛茫然无神。虽然外面晴空万里,这个家里的天却塌了。
白家夫妻默然对坐了有一盏茶的工夫,白子晖偷偷看了眼妻子,低声道:“娘子……你看……这也是飞来横祸,不能让你和岳父也跟着受累……”
“不,官人……妾身觉得……或许留在渤海也未必是坏事。”
“娘子!”白子晖慌慌张张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娘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渤海……现在大家都知道,那儿是条贼船!渤海王受封没多久,便大改官制,又颁行什么《临时约法》,教百姓不服官府,都做刁民。再往前,他更是把军制改得一塌糊涂,还在漠北自立为‘天可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这……留在渤海,便是与叛逆为伍啊!被渤海王扣下也就罢了,若是我自己留下,你们哪里还有命在!”
“官人,这倒不妨。官人出使渤海,妾身便与父亲、公婆一同随行,也跟着你去。咱们一家人,不管在哪儿都要团圆。”
“这……不可不可。朝廷有律,使节不能带家眷随行,更何况你们这么多人。路上必定被拦下。”
白娘子轻笑一声:“官人你就是有点迂阔。妾身又没说要与你同行。这官道人人都走得,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白子晖顿了顿,“不过……娘子啊,渤海国是百战之地,那渤海王又不是善类,你们也同去的话,难保他不会……”
“官人,这个你且放心,渤海王不是那么没见识的人。朝中高官去他那儿的也不少,都被委以重任,就连曾密谋要杀害他的陆凌陆大人,非但没被追究刑责,甚至还当上了军中大将。官人,就算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也得有心胸的人才做得出。他既然连险些杀了自己的人都容得下,又如何会为难你呢?何况郑太师也曾来信让官人去结交渤海王,太师见识非凡,若渤海王真是奸邪之徒,他决计不会让官人去攀附。官人,你说呢?”
“这……这倒也是……”白子晖有点心动了。他素来佩服妻子的见识。别看刘氏只是富商之女,因为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见过的世面比他这书呆子大得多,看问题也没什么条条框框。他一直在想,若妻子投胎时做了个男人,此刻说不定早已是名动一方的富豪,若是入仕,自己只怕还得给他打下手。
“官人,你且坐着,有点儿东西拿来你看。”白娘子去偏厅找了叠纸出来,“官人可曾看过这个?”
白子晖一看那叠纸的质地,厚厚的,泛着黄,十分结实,而且都裁制得大小规整。他立刻认出那是什么,头“嗡”一下大了。
“娘子,这不是渤海那边印发的邸报吗……你……你怎么收着这个?上面满是大逆不道的话,被人知道还了得!快烧掉!快烧掉!”
“官人,是不是大逆不道,妾身见识短,不懂。但这上头不少文章都颇有深意,足见渤海王非寻常人物,就连这京城里,也能看到渤海国开的银行。官人,用纸钞代替银钱,又用凭据异地汇兑,这是了不起的点子。若当初就有这东西,爹爹做生意时银钱往来就能快上许多,对商贾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有这等人物在,说实话,官人此去渤海,是祸是福,倒也难说得很呢。”
白娘子见丈夫不以为然,也不着恼。起身去沏上一壶热茶,给白子晖倒了杯,又走到门外看了看,见没有人在附近,便将门窗都关紧,这才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坐下细细说道:
“官人,当初听闻渤海王将数十万苏合人都串在木桩上,妾身也以为他不过是个残虐无道的蛮夷。但自他执掌渤海国,却百姓安居,万民乐业,这绝非没见识的蛮夷所为。即便有越国公、代国公辅佐,为何二位公爷同在朝中时,大夏没有这等景象?官人,渤海王所作所为,不拘成规,亦不是异想天开,每每收效显著,足见此人才略非凡。如此文武双全,上阵能破敌,在朝能安民的人物,如今的大夏可有与之比肩者?后又听闻渤海王乃是宗室,那他便是真的当了皇上,又有何妨?总好过现在这般民不聊生。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就是个好皇帝。官人,渤海王颇有容人之量,你一样在朝中不得志,去他那儿说不定倒另有一番天地。妾身看那报纸上说,渤海王对于前来投靠的官员虽严加拣选,可是一旦委任,则用人不疑,给的都是实权。官人,既然朝廷这儿已是死地,去渤海总好过束手待毙。你说呢?”
“娘子啊,你说的这些确实在理……可是,万一渤海王扯起反旗,我白子晖可就要遗臭万年,这比杀身之祸还要命啊!”
“官人,本朝太祖也是反了前朝才得的天下,现在也没见人说太祖的不是,跟随太祖起兵的更是被称为贤臣名将。官人,妾身倒觉得,别看现在朝廷里高官云集,架子大得很。真要是兵戈相见,留下来的未必能有善终。”
一语点醒梦中人!说到底,就算渤海王真的反了,只要造反事业能成功,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或许是受的教育使然,也或许是为了造舆论,朝中士大夫们的着眼点都在大义名分,把李雪鳞钉死在“叛逆”的身份上,似乎当世头号枭雄真的只是个跳梁小丑。但白娘子旁观者清,而且身为生意人的女儿,比起虚名,更讲实利。渤海王手中虎狼之师十万有余,荡平辽东只用到了其中半数,朝廷兵马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加之渤海国在一无钱粮、二无家底的情况下,还能在废墟上重建繁荣,治国手段也分出了高下。真要翻了脸,渤海国赢面颇大,说不定此时去投奔的人反而会变成中兴重臣。更何况渤海王也是宗室,就算打起来也是皇室内部矛盾,在这个时代就该算作人民内部矛盾。
白子晖没察觉到自己的手正抖个不停,茶汤都泼在了下摆上。顾不上擦,他对白娘子一揖到地,颤声道:“娘子大才,指点迷津,小生甘拜下风。但此去仍是凶险万分,我等性命都系于渤海王一念之间。娘子,你可想明白了?”
白娘子笑了笑,把那一叠《渤海时报》塞进丈夫手中:“官人,十足把握不敢说,但六七成还是有的。若这是做买卖,六七成赢面已值得走上一遭。官人,你有空时也看看这些报纸,便知妾身所言非虚。还有……”
“还有什么?娘子有何妙策,在下洗耳恭听。”
“妙策不敢当,但保得我们平安却是不难,只是不知道官人肯不肯去做。”
白子晖见妻子的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一转念,惊得跳了起来。
“娘子,你该不会是让我带上户部的账册……!”
白娘子点点头,笑容更苦了些:“妾身知道官人一向忠于职守,出此下策也是出于无奈,官人自己拿主意便是。但是……官人也可想一下,这账册放在朝廷和放在渤海,哪个更能让百姓丰衣足食?”
白子晖也是二甲进士,自幼熟读圣人之言。其中有教他忠于君主的,也有教他救民水火的,唯独没有告诉他,万一两者不可兼得时,该选哪边。虽然也有针对“君失道”的批判,但标准实在太过模糊。失道,究竟怎么样算是失道?像现在朝中这副境况算不算?难道真要等天上掉下块陨石,上头刻着这三个字,皇帝才算当得不够格?子不语怪力乱神,白子晖对这种小概率事件是不大相信的。
这种时候,李雪鳞冒险去夺来的宗室身份就成了决定天平方向的最后一根稻草,至少是可以给那些来投奔他的人披上一块遮羞布。这些人中有李衍、胡涛这些超品大员,也有白子晖和胡四海这样的重臣名将,甚至还有些出于意料的人物。
“你刚才说,是谁要见我?”李雪鳞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算听到有个王爷来,也比那个人来这儿更让他吃惊。
阿史那哲伦很奇怪,是自己的汉语说得不够标准吗?应该不至于啊。
“报告,是个叫王德山的老先生,儒生打扮,白发长须,自称是您在京城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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