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看着明韶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在眼波中流转,那是我从未见识过的美丽。在那样的光彩之下,我心里忽然之间就生出了一种恐惧,觉得自己即将失去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样东西。
这对玉佩静静地放在我的书案上。
那幽幽的墨绿色常常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最深沉的海、最遥远的森林和最深邃的夜空。
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面精细的刻纹,凉滑的触感瞬间就袭上了心头。
它们是从一块罕见的玄玉上分割出来的两部分,雕刻的图案也略有不同。拼合在一起,就是两只雷兽在云端里互相追逐,不离不弃。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是父皇所有的赏赐中,她最喜欢的东西。
关于我的母亲端淑皇后,我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即使面对着她的画像,也很难拼凑出鲜活的形象来,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神采飞扬。
她的身世是宫里禁止议论的话题,然而却在暗中流传着几个不同的版本。最接近事实的一个是:她出身草莽,皇太后当年出巡遇刺,就是她救了皇太后的性命。于是,皇太后将她收为养女带回了中京。她和宫里女人完全不同的举止做派迷住了父皇,他为她建了皇宫中最华丽的宫殿,封她做“淑嫔”。
再后来就有了我。
我觉得父皇应该是爱着她的吧,否则怎么会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就立我了做储君?虽然明仪那个出身普通官宦家庭的母亲,身份比我的母亲还来得贵重。
在我四岁那一年,宫里来了刺客。蹊跷的是这刺客行刺的目标不是父皇,而是我的母亲。她和我母亲在寝宫的殿顶上几乎厮打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刺客走了,而我的母亲则大病了一场。
这刺客就是冥宗掌门的大弟子冥霞。
半年之后,她又来了。这一次,她来找母亲要一样东西,就是父皇赏赐的那对玉佩。我的母亲当然不肯给她,那女人用药放倒了禁宫的侍卫,又和我母亲厮打了起来。那时我的母亲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结局可想而知。外城的侍卫还没有赶到内宫,母亲就已死去了。
她被追封为端淑皇后,以皇后的身份下葬在父皇尚未完工的寝陵右侧——父皇说他百年之后,只要她陪。
那个老掉牙的舒公公每次讲到这一段的时候,都会抹着眼泪说:“皇上眼睁睁地看着端淑娘娘死在自己的眼前,可是他没法子,那女刺客下了药,谁也动不了。”听起来太过惨烈,所以我一直质疑这故事的真实性。我之所以会怀疑,还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就是母亲死后,父皇没有针对冥宗采取任何的行动。
等到我开始以太子的身份参与政务,就暗中派了人手去调查有关母亲的事。从搜集的情报来看,冥霞和我母亲之间的恩怨,是江湖中那种常见的你灭了我、我也要回头灭了你的性质。但不同的是,从第一次败走到第二次卷土重来之间,她听信了一个传闻:淑嫔动用皇家的势力联合了江湖中的各大门牌共同剿灭冥宗,而这次行动的信物就是那一对玉佩。
我母亲拥有那对玉佩是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的事,而她对玉佩异乎寻常的珍爱也是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的事。所以,我很难不把这件事和后宫嫔妃之间的争风吃醋联系起来。
我所能够想到的最有可能的一个目标,就是后来被封了皇后的贵妃韩氏。因为在我母亲入宫之前,据说她是父皇身边最受宠爱的女人。而且韩家在朝中有很大的势力,她的长兄就是左丞相韩高。
我能够想到的,父皇自然也能够想到,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冥宗不是主谋,而仅仅是被人利用来对付我母亲,父亲才对他们网开一面?
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反而给了这个爬上皇后宝座的女人足够的荣宠来安抚韩家,甚至听从她的意见将韩高的长女韩雪立为我的正妃。
而我只能忍着。
时过境迁,即使我手里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又能怎么样呢?韩家羽翼丰满,要想动他们,我必须等时机。
事情的起因是刑部一年一度的招收新人。
与往年不同的是:在罗进报上来的备选名单里竟然有一名女子。这件事我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讲给父皇听的,他听了之后,也饶有兴味地说:“女人竟然要当捕快?有胆气。去查查什么来历。”调查的结果是:这个叫西夏的女子是冥宗的传人,而且是被选中的新掌门。
在我和父皇几乎要将这个江湖门派都忘记的时候,她的出现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又撕开了埋藏在我们心底那血色的过往。忽然间发现原来那些往事我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尽管冥宗不是主谋,然而,母亲的确是死在冥宗的人手里。所以,我和父皇最初的想法都是杀了她。
但终究还是按捺下去了。
因为她的父亲是记文则——极有风骨的一个人,曾经被父皇错怪,贬到西平府近十年才调回中京。这位记大人离开西平府的时候,当地百姓送了万民伞,是朝中难得的清官。
杀不得,也留不得。为了这个女人,父皇着实头痛了好一阵。焰天国没有女人入朝为官的先例,但若是放任她回到冥宗,后果恐怕更不可测。
犹豫再三,父皇说:“先留下。若发现有什么异动,杀!”
刑部武试的那天,父皇和我都去了,我们的心思主要都在西夏的身上——很想知道一个女子身手会好到什么程度。
直到她出现,我才讶然发现西夏竟然就是明韶的那位小兄弟。这事让我忽然就对明韶生出了几分疑心,西夏就是记舞潮,记舞潮就是明韶的未婚妻子。这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又打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莫非,也是为着她身后的江湖势力?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之中穿梭闪动。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还从不曾如此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女人。她应该不算美丽吧。在焰天国的传统观念里,美丽的女子应该像舞秀那样,温柔娴静,像池塘中摇曳的水草。然而这个女子,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勃勃生机、顾盼之间熠熠生辉的神采都有些过于耀眼了。就好像起晚了的人,一拉开厚厚的窗帘,冷不防就被阳光刺进了眼睛里——有些刺痛,却又夹杂着丝丝惊喜。
对于我而言,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陌生到难以形容,无从分辨。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舒公公的描述——不知道我母亲当年和刺客在寝宫的殿顶上厮打时,是不是也同样那样英姿飒爽?同样地散发着耀眼的光彩,灼痛了每一双暗中羡慕的眼睛?
再次见到西夏,是在父皇的御书房。因为几天以来关于昌平夫人的案子,众说纷纭,他心里也确实十分烦躁。
那个昌平夫人,我曾经在皇太后的寝宫遇见过两次。不美,却极有风情。我曾经揣测过她跟父皇之间是不是也有一些暧昧。然而,揣测毕竟只是揣测。父皇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连太傅也说不准。
西夏不过是七品武官,刚烈也罢,愚蠢也罢,不管怎么说,这一副铮铮直言的劲头还真是叫我刮目相看。我一想起朝堂上那群官员畏畏缩缩的嘴脸,就情不自禁地有些感慨:一个普通的七品官员竟然有这样的胆气,何其难得!
我虽然不敢说比父皇更圣明,但是忠言逆耳的道理还是懂的。如果我可以做主,这样的官员一定大用。所以,我决定亲自去安抚她。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想见她的愿望无意之间表露得太过急切,所以才被太傅不顾一切地拦了下来。
他那双黑湛湛的眼睛似乎一直看到了我的心里,看到了埋藏在深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东西。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即使他是太傅。
我的视线不自然地避开了他。他说:“殿下身份尊贵,让人知道殿下深夜去探望西大人,反倒更连累了她。这差事还是老夫去吧。”这个老家伙是在故意跟我作对吗?
但我的怒意却换来了他更加坦然的回视,我恨恨地转身离开。
听到他在我背后嘟囔说:“这小丫头,脾气还挺暴躁。”我知道,这样的人,他欣赏。
尽管我一早就知道我的婚事会是利益权衡之后的一个怪物,但是父亲竟然真的同意了皇后的提议,立韩雪为太子妃,还是让我非常愤怒。
我母亲的事是第一件,立太子妃巩固韩家势力这是第二件,我该怎样把这一切都偿还给那个我不得不称呼她为“母后”的女人?
我打翻了她们从皇后寝宫里捧来的签盘,把那些写着女人名字的竹牌用力地踩在脚下。与其是让我选出自己中意的侧妃,倒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愿望已经实现,所以才故作大方地丢出一块肉骨头来安抚我的怒火来得更贴切些——我不知道除了拼命踩踏那些竹牌,我还能做什么?
人们看到的明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储君。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能拥有的是多么可笑的贫乏。
我把所有的人都轰了出去,我像疯子一样在那些小竹牌上发泄着我隐忍多年的怒火。我砸掉了书房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而那个写着舞秀名字的竹牌就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当我看到记舞秀的名字时,脑海里闪现出来的,是比武场上那个手中握刀、英姿飒爽的女人;是那个御书房里慷慨陈词的倔强女人,那个像阳光一样刺痛了我双眼的女人。
而舞秀只是舞秀。
她生得很美,而且知书达理,具备了一个大家闺秀所应该具备的一切素质,也具备了我曾经对于女性所要求的一切条件。可是当她对着我绽放甜美的笑容,当她温顺地依偎在我的怀里时,我的心仍然是空荡荡的。
用玉佩来试探她,最初是太傅出的主意。
那时,因为和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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