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由又是悲又是喜,因忙几步行至她跟前儿,一把抓过了她的手,口中有千言万语欲要说,奈何却悉数哽在了喉间,半个字儿亦吐不出来,惟有泪两行了。
眼前的探春,无论是从样貌儿还是身段,再到通身的气度,都较之往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她那一双往日皆顾盼飞扬、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有几分咄咄逼人的眼睛,此时更是恬淡安详了许多,而眼睛又是人心灵的窗户,她的眼神一旦发生变化,整个人自然亦随之发生了变化,让人再感觉不到昔日的故作清高与过分自尊自大,反而让人有一种一望之下,便极欲亲之近之的念头儿了!
因黛玉仍蒙着面纱,故探春在乍见过她的背影之后,心下虽攸地浮上了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来,却一时并未想到眼前之前便是黛玉,故而在忽然被她抓住双手后,反倒有了几分惊慌,但她既能独自撑起这么大间店铺,自然有她自己的那一套处理准则,因很快便回过了神儿来,笑道:“姑娘可是把小女子错认为那为相熟之……”后面儿“人”字儿还未说出,却见黛玉已忽然松开她的手,摘下了面纱,旋即便轮到她怔住了。
探春怔了片刻,直至双眸已不知何时被染上了一层氤氲朦胧的水雾,直至眼角儿的泪,已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了颈间,冰冰凉凉的感觉方让她回过了神儿来,当下亦顾不得店里还有其他人,她已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黛玉,哽咽着唤出了一声儿:“林姐姐……”后,便又泪如雨下了。
一旁尔蕴因年纪大些儿,心思自是十分细腻,如今虽见黛玉与探春什么话儿亦未多说,猜不透二人之间的关系,但见二人一见面儿便抱头痛哭,显然是极其亲近之人分离了许多后久别偶遇,才会这般悲喜交集,遂拉了尔纯一道儿,好言将店内其他的客人们都劝开,让她们明儿再来后,方轻轻关上了店门,以便她姊妹二人能好生叙旧。
又哭了半晌,黛玉方先止住了,因含泪笑着解劝探春道:“咱们姊妹一分开便是这么些时日,如今好容易在人海茫茫中亦有幸遇上了,原系天大的喜事儿,该高兴才是,三妹妹可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可就恼了。”话虽如此,她的眼泪却仍在不受控制的大滴大滴往下掉,显然她心里的喜悦与激动,并不比探春少上分毫儿,只是为了不让她再哭下去,方故作出来的轻松罢了。
好在探春亦非那等不知深浅之人,且又知道黛玉素来体弱,倘今儿个在自己这里哭坏了,只怕她一辈子都难以心安,因忙拭净了泪,红着眼睛笑道:“姐姐说的极是,咱们姊妹久别重逢,该高兴才是呢。”说着忙又拭了眼角儿才又流出的泪,继续笑道,“且先后堂去坐了,咱们再一行吃茶,一行说话儿不迟。”因见还有尔蕴尔纯在场,她忙又问道:“这两位姑娘是?”
黛玉忙笑指二人道:“这位是尔蕴姐姐,这位是尔纯姐姐,都是我父亲在世时故人的女儿,与我的亲姐姐一般无二的人,三妹妹只管跟着我唤她们姐姐便是。”她有心隐瞒水溶的另一个身份,并非是信探春不过,而是不想让她对这些江湖事知道得太多罢了,很多时候,都是知道得越多,烦恼亦会随之越多的。
探春听说,忙上前见过了二人,以“姐”呼之,又请二人进屋吃茶去。尔纯忙忙便欲答应,尔蕴却抢先一步笑道:“二位姑娘久别重逢,必定许多话儿要说,咱们姊妹便不打扰了,横竖隔得这般近,往后什么时候想来了,都是极便宜的。”因又向黛玉说了一句,“姑娘只管安心待在这里叙旧,咱们姊妹自会家去告诉公子,请公子迟些儿来接的。”便冲二人福了一福,不由分说拉了尔纯推门去了。
探春还欲撵上去留二人,却被黛玉一把拉住,笑道:“由她们去罢,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面,何须急在这一时?你倒是快快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如何到得这里来,又是如何支撑起这般大一间店铺的?”说完不待她答话儿,她又问道,“姨娘与环儿是与妹妹在一块儿的罢,他们可好是不好呢?妹妹过会子可得带我瞧瞧他们去。”
她连珠带炮似的问了一大串问题,反倒将探春问得笑了起来,因打趣儿道:“姐姐什么时候亦变得这般急性子了,果真的是与云儿相处得久了?你只放心罢,母亲与环儿都在这里呢,稍后我就命人请他们去。”说毕拉了她绕进后堂坐下,方正色道:“这些事情说来话便长了,姐姐且先吃了茶,我再细细说与你听。”一面命人去沏茶,一面又命人请赵姨娘贾环去。
一时茶来,黛玉因见奉茶之人竟是当日在贾府时探春的贴身丫头侍书,又惊又喜,因迫切的问道:“别告诉我,翠墨那丫头亦在这里?”得到探春的肯定答复后,她更是喜悦非常。因紫鹃先前在贾府时与她两个素来要好,黛玉遂让她跟着侍书下去,亦叙旧去了。
瞧得她二人相携着离开后,黛玉方唏嘘着叹道:“当日府上出事儿时,因我在病中,并不知情,还是事情都过去好几月了,方无意得知了此事,心中十分难受,因遣了人悄悄儿去打听,方得知了妹妹与姨娘环哥儿竟在出事前便已离在那里,我心里是又为你们高兴又为你们担忧,高兴的是你们躲过了那一劫,担忧的则是到处都是通缉令,你们又无依无靠的,可该怎么过活儿?”
“之后我又打听得四妹妹等人将被奉旨官卖,遂悄悄儿打发了妥帖之人去,欲救下能救得下之人。不想却又被告知,她们竟先一步被人买走了,我心里更是着急,奈何却打听不出到究是谁买走了她们,只能暗自在心里伤心熬煎,以为此生再不可能见着你们当中的那一个了!却不想,今儿个机缘巧合,竟在这里遇上了你们,可见上天待咱们,还是不薄的!”说着又已掉下了泪来,但被她很快拭去了。
谈及前事儿,探春亦是控制不住眼泪,但心中终究是喜悦更多,因忙拭了泪笑道:“买走四妹妹等人的,不过别个,正是我,因此姐姐很不必揪心。只是姐姐亦知道,四妹妹生性冷清,平日里咱们玩笑时,亦曾不止一次说过以后要作姑子去的,如今又经此一役,越发看破世情,竟在我买下她后不久,大家伙儿好容易到得这里,安顿下来后,真个去城外的庵堂当姑子去了。起初我还挺伤心,再四不肯让她去,后见她坚持,并说只有在那里自己的心灵才能找到寄托,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活得真正的自在快活,我也就不忍再拦她,只能由她去了。幸得从这里到庵里不过半日路程,什么时候咱们想她了要去看她,都是极便宜的。昨儿我还瞧她去来着,要是姐姐昨儿个来,咱们倒是可以一块儿瞧她去了,果真那样,她不定怎生高兴呢!”
黛玉闻言,禁不住悲喜交集,片刻方道:“横竖三五日内我还不会走,明儿待妹妹不忙了,咱们再结伴瞧她去亦是一样儿的。”踌躇了片刻,又问,“……那二姐姐与其他人可怎么样儿了呢?”因事后水溶再四不欲让她插手管这些事儿,又说他自有她的道理,请她于此事儿上一定要依他一次,黛玉一来不想让他心寒,二来之后又发生了水百川重病及忽然驾崩等一系列事儿,故对被下到死牢后的贾府众人,她确实亦是无暇顾及,对他们的情况自然一无所知。
探春听说,冷笑了一声儿,方摇头道:“二姐姐早已及笈了,自然被下来死牢,至于其他人,我理他们怎么样呢,横竖他们素未拿咱们母子当过亲人,我又何必理会他们的死活?”赌气归赌气,但她的眼底仍攸地滑过了一抹悲伤之色,显然她并不能真正做到像她说的那么洒脱:“他们都是先皇亲自下了圣旨要于今年秋后处决的,谁能更改得了?况他们原是咎由自取,亦怪不得别人,咱们能做的,不过是在将来他们被处于后,于年节下遥遥的与他们烧上一捧纸钱,便算得是够仁至义尽了……”
一席话儿说得二人都沉默了。
正自沉默之际,却见赵姨娘与贾环行了进来,母子二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激动。一年多不见,赵姨娘与贾环身上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大,尤其赵姨娘,更是较之以前几乎判若两人了,不独穿着打扮较之以前的浓妆艳抹发生了极大改变,连通身儿的气度都变得不一样的,给人一种安详淡定的感觉。
当下几人又是好一番嘘寒问暖、流泪感叹,半日方稍稍平复了下来,因各自坐了吃茶兼说一些个闲话儿。闲谈间,赵姨娘因感叹道:“当年姑娘暗地里对咱们母子的帮助,时至今日我都还铭刻于心呢,每每禁不住与你妹妹感叹,若说府里真有一个人是待咱们母子完全真心的,那这个人自是非姑娘莫属了!”
贾环亦道:“先前若非有林姐姐不时遣人悄悄儿与我送些个笔墨纸砚的来,在我与姨娘相依为命那些日子里,只怕我连启蒙习字儿都困难呢,如今想来,姐姐才是府里最宽和最良善之人,较之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心内肮脏不堪之人,实在高明到了不知那里去!”
他话里那“相依为命”四字儿,攸地使探春忆起了当日她在贾府时为了避嫌,曾一度对自己的亲娘与亲弟弟不闻不问之事儿,如今事情虽已过去了很久,但这会子闻得贾环忽然提起,她仍是忍不住红了脸,低垂下了头去。这一幕恰好儿落到了坐在她对面儿的黛玉眼里,以她的冰雪聪明,自然将探春彼时的心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因忙笑向赵姨娘岔开话题道:“说了这半日,我倒还不知当日你们是如何做到神不知人不觉得离开府里的呢?”
赵姨娘见问,忙笑道:“我平日便道三不着两的,环儿年纪又小,自然一切都是靠的你三妹妹。”当下遂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道了一遍。
原来前次探春因“天花事件”被送到贾府位于城外的庄子上“静养”时,不独看透了贾府一干人等的无情无耻嘴脸,认识到了赵姨娘的可贵,更是趁着在庄子里修养那一段时间,悄悄在心里作了一番打算,那便是以后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带了赵姨娘与贾环逃离贾府那个华丽却冰冷的“牢笼”,那怕以后都只能做粗茶淡饭,甚至是缺衣少食的生活,至少,他们母子三人可以活得简单而开心。
待她母女二人被接回贾府以后,她便暗自做起准备来,先是使人悄悄儿将她与赵姨娘这些年来攒下来的体己银子,并变卖一些儿不惹眼却极值钱的首饰所得的银子,都拿到了城里的钱庄去存起来;之后她便有意无意的观察起府里各个大门小门守门人的换班时间等问题来。待万事齐备后,她便一心一意寻找起最合适的机会来。适逢宫里元春因欺君一事儿被打入冷宫,连带贾府的境况亦较之往日一落千丈,不得不遣散了不少下人,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先是授意赵姨娘装病,且放出风声儿说她病得很重,旋即则寻了一个机会去与王夫人说要侍奉在赵姨娘身侧,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彼时王夫人正是外有内患之际,且素来深恨赵姨娘,巴不得她母子三人再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才是,自是再无不从的。
于是母子三人都齐聚在了赵姨娘平日里居住的小院儿来。那王夫人因恨了赵姨娘这么多年,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遂直接对他们的死活都不闻不问起来,却不知正中了探春的下怀,因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先是设法儿调开了西边角门的守门婆子,便悄悄儿遣出了贾府,又连夜行至城门下侯着,待天一明城门一打开,便忙出了城,很快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赵姨娘说到这里,大概是觉着口有些干了,因停了下来吃茶,探春遂接着补充道:“当日出了京城,我头一个念头儿便是欲赶紧远离了那里,越远越好,但转念一想,咱们一行这么多人,若真沿着官道或是其他大道行进,势必会惹得他人侧目,府里派来抓捕咱们的人,亦会顺藤摸瓜的寻来,反会暴露行踪、节外生枝,倒不如就近寻个安全僻静的地方躲起来,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待过一阵儿府里的人都淡忘了咱们,风声亦不那么紧了,再寻机会南下或是北上都行。”
“于是咱们便寻了一个离京城不算太近,亦不算太远的庄子,假扮作一家进京投亲却不成,只能就近寻一个地方先且住下,再谋后事儿的人家,恁了一家老实人的屋子,粗茶淡饭布衣的过活儿了起来。那庄子上的人都十分淳朴,见咱们孤儿寡母,又无依无靠的,反倒过来安慰咱们,又隔三差五送些当地的吃的用的过来与咱们,认真说来,在那里那段日子,倒是活了这么大,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
“咱们在那里躲了约莫大半个月,却丝毫儿没有听到府里寻咱们的风声儿,我心里很是不安,因央了人进城去府里周边儿打听,方得知府里压根儿没有人知道咱们不见了的消息,我心里虽十分悲哀,更多的却是轻松,既然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咱们的失踪,咱们也可以正大光明的离开了。因招呼大伙儿于当夜收拾好了行囊,又雇好了马车,预备次日一早便离开。庄子上的人闻得咱们要走,都是再四挽留,后见挽留不住,遂提出要大伙儿凑份子与咱们送行。他们都说到那一步了,咱们自然不好再拂他们的美意,因又多留了几日。”
“不想就是这几日的逗留,反倒无意救了咱们几条性命。就在咱们再次欲离开的头一日,庄子上有人进城去办事儿,竟发现大街上到处都张贴满了咱们母子三人的通缉令,彼时庄子的人们方知晓了咱们的真实身份。起初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他们会将咱们扭了送到官府去,毕竟窝藏朝廷钦犯,其罪当诛啊,他们若是这会子将咱们扭了去,就不再是窝藏逃犯,而是帮助官府抓住逃犯,是可以领赏的了!很快我们便知道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因庄子上的人不独没有将咱们扭了送到官府,反而众口一词统一了口径,只说咱们是房东的远房亲戚,年前便投靠了他们来,在这里已经住了将近一载了。又劝咱们,只管安心住下便是,不会让咱们有危险的。”
“姐姐你可能想不到当时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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