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开学后没多久,我找到了第三份打工的工作。
在这之前,我有两份固定的打工;一个是在一家连锁乐器行里当钢琴教师,另一个是在钢琴酒吧里伴奏。
对于一个音乐系三年级的学生来说,我的打工时间好像太长了,但没办法,我需要钱。
请别以为我这么辛苦赚钱是为了买名牌衣服、皮包,换最新最炫的手机款式。说穿了,不过是为生活所逼。
照理说,学音乐的人,家境大抵不错,否则哪能供一个孩子一路念到大学。
我,杜芳乐,自然也不例外地来自一个还算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个殷实的小商人,在南部经营皮件制造工厂,母亲则是标准的家庭主妇。
身为独生女的我,是父母唯一的心肝宝贝。从小,他们就很努力地栽培我,只要是我有兴趣的东西,都肯让我学;甚至在确定我有音乐方面的天赋后,更是不惜代价,聘请钢琴老师到家里个别教学,还为我添购了一台全新的直立式钢琴。那时,学琴加上购琴的费用,在南部乡下人家,已经算是极为奢侈的花费。
我的成长过程算是很顺利的,学琴也学得不错,国中与高中时代念的都是私立学校的音乐班,就这样一路念到大学的音乐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或许毕业后还能到国外深造。
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直平平顺顺的过下去,没想到上天突然给了我一个大考验。就在四个多月前,父亲的工厂因经营不善不得不关门,还欠下了一大笔债。
原来,这些年来工厂的经营状况一直不好,只是父亲仍死命撑著。曾有人建议父亲将工厂转移至大陆,以降低成本并提高竞争力,但他因为舍不得我和母亲,始终没有跟著西进。
一年一年惨赔下来,借贷是免不了的,可终究还是无法挽回颓势。为了不让损失更加惨重,父亲不得不关闭工厂,并且卖掉手边的不动产以偿还债务;而我的钢琴也在那一波偿债中忍痛卖出。
还了债,两手空空的父母,决定听从朋友的建议,到大陆帮忙管理皮件工厂,只好留下我一个人在台湾。经济方面,他们已知会过叔叔,请他暂时接济我。
然而,我实在不习惯开口向父母以外的人要钱。几经思量后,开始我忙碌的打工生涯。
先是在乐器行找到教小朋友弹钢琴的工作,接著又兼了份在钢琴酒吧伴奏的差。整整三个月的暑假,我的时间都排得很满,无非是想趁这段假期多赚点钱。
暑假过后,为了配合上课时间,乐器行的课少了一半,只有星期二、四、五、六晚上有课,钢琴酒吧伴奏的工作也改成只剩周末两天。
我仔细算过,这样子的薪水要负担房租、生活费、杂费等一切开销实在有些危险,所以才想再找一份打工。只是这份工作必须是弹性的,因为我只能利用空堂及平常剩余的时间去做。
当然,我也知道要找到这样的工作并不容易。原本也不抱希望,没想到上天在这时候眷顾了我,让我在某种特殊关系与管道的引介下,顺利地找到了我的第三份打工。
此刻,我照著何慕怀给我的地址,来到市区一栋崭新的高级公寓楼下;经过管理员的审问和通知后,才顺利搭乘电梯直上十二楼。
几秒钟后,站在一扇墨绿色镂花铜门前,我拼命地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没错,我很紧张。
想到即将面对季恩扬本人,我心里著实又兴奋又害怕。
季恩扬是何许人呢?
只要是学音乐的人,没有人不知晓他的大名。
他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季伯钦是国内知名小提琴家,母亲韩美黛是中美混血儿,也是享誉国际的钢琴家。在这种背景下,他理所当然地也走上了音乐之路。据说他四岁开始学琴,八岁就和父母一起公开演出,获得极大的赞赏,隔年还赢得全国儿童组钢琴比赛第一名,成为人尽皆知的音乐小神童。
十岁那年,他随著父母移民美国,之后辗转至巴黎音乐院深造,二十岁时便已拿下几个国际主要音乐大赛的大奖。这些年来,他不断受邀到国外巡回演奏,并且开始尝试自己编写乐曲,每次的演出总能获得各地乐评人一致的赞扬,可说是近年来享誉国际的知名华裔钢琴演奏家。
我曾听过他的现场演奏,那种灵魂与音乐共震的动人琴音,至今仍令我无法忘怀,他也因此成了我心里最崇拜的偶像。
今年四月,他在亚洲巡回演奏完毕后,决定在台湾停留一年,并应邀至我就读的大学担任客座教授。这虽然是个令人高兴的好消息,不过,他只负责几名优秀研究生的个别指导,在校园里出现的时间并不多。
原以为这样出色的音乐家是不可能跟自己有任何交集的,没想到我第三份打工的雇主竟然是他。
请别误会我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有些人只适合用来崇拜,并不适宜占为己有;何况现在的我,一点风花雪月的浪漫因子都没有,目前我的生命里只装得下钢琴和赚钱这两件事。
其实,令我兴奋的是,自己或许有机会请他指导琴艺;冲著这一点,即使让我做白工我也愿意。
然而,高兴之余,不免也战战兢兢。
据一个上学期未曾接受过季恩扬特别指导的硕士班学姐说,他的脾气有点怪,不易亲近;何慕怀也说了,他是一个“面恶心善、不擅言词与情感表达”的人。
大抵会有这种评语的人,说穿了就是不好相处。
当然,我并不会因此就打退堂鼓。就算这份差事真的不好做,我也会将它视为一种考验。毕竟,这三个多月来,我已经证明了自己是能吃苦耐劳的。
再一次深呼吸后,我举起手按下门铃。
等了约莫十秒钟,无人应门,于是我又按了一次门铃。
好半晌,仍是无人应门。我忍不住皱眉。何慕怀告诉我的时间是这时候没错呀,他不会不在家吧?
迟疑了一会,正当我准备再按一次门铃时,大门霍地开启了,我的手指登时僵在半空中,眼睛对上出现在门后、一张脸色难看的面孔。
我猜想他应该就是季恩扬吧。只是,我还来不及细看他长得什么模样,就被他阴沉的脸色给怔得脑子一片空白,忘了该先自我介绍。
“你是谁?”粗嘎的嗓音及不悦的语气,显示出声音的主人此刻明显不佳的情绪。
我赶紧收回手,很有礼貌地朝他点了一下头。“我我是何慕怀教授的学生,是、是他介绍我过来的。”真糟糕,我竟然吓得说话结巴。
老实说,我并不是那种胆子小、容易受惊吓的女孩;也不是脆弱的温室之花,禁不得别人一点坏脸色。会有这样的反应,纯粹只是因为自己的心理准备不够。我以为季恩扬是不好相处的,但没想到初次见面就有幸领教到他的臭脸。
听了我的话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
“你是杜芳乐(ㄉㄜ`?”声音依然冷又沉。
“款”听到他这么叫我的名字,我的脸部开始像毛毛虫般控制不住地扭曲了下。“季教授,呃那个我的名字叫杜芳ㄩㄝ`,音乐的乐,不叫杜芳ㄉㄜ`。”
彼不得他的脸有多臭,情况又是如何的不适宜,我还是忍不住纠正他了。没办法,我就是无法忍受别人叫错我的名字,因为那念起来感觉差好多。我是一个非常注重感觉的人。
然后,我感觉他的双眼微眯了下,赶忙朝他挤出一抹微笑。
“你知道你迟到了五分钟吗?”他突兀地说,语气更冷了。
啊?!我愣了下,随即低头看了眼手表还不到五分钟啊。
当然,我没敢说出口。看了眼他的脸色,心想:算了,就算还不到五分钟,我也是“迟到”了,赶紧识时务地道歉:
“很抱歉,下次我一定会准时。”我很诚意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难看的表情并没改变多少,只冷冷地说:“进来吧。”
苞著他进门后,我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
“我简单跟你说明一下你的工作性质和范围。”季恩扬冷淡地看着我说“平常时候,你只需帮我整理乐谱,影印教材,处理一些繁琐的小事;再来,每个星期固定清理打扫一次房子,琴房则需每天打扫。”
“清理打扫房子?”我微微一愣。何慕怀并没有跟我提到这一点。
“怎么?有问题吗?”他不悦地堆高浓眉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会,低头看了下自己修长白皙的十指。我得承认自己这双手很少碰家事,至多洗洗自己的衣服,还不曾做过什么粗重的活。不过,再想想,凡事总有第一次,何况今时不比往日,只要小心一点,别弄伤手就行了。
“没问题。”我摇了摇头回应道。停顿了下,才又接著说:“至于工作时间季教授”
“我们没有师生关系,你称呼我季先生就可以了。”季恩扬微显不耐地打断我的话。“时间方面,你只要一有空堂就过来帮忙。方便的话把你的课表写给我,顺便把手机号码留下,用不著你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不必过来。”
我依言拿出纸和笔,写下课表时间和手机号码,然后递给他。
他只垂眼瞄了下,便又将目光对著我。“有些事情,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何教授既然介绍你来,我相信你的品德操守应该没问题。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三样:安静、配合度高,以及良好的工作效率。我想你应该做得到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后面两项是很合理的要求,至于安静这一点,显然是主人个别喜好的问题。虽然我算是个活泼健谈的人,不过“识相”这两个字我懂得,还不至于自讨没趣。
“还有,我的卧房不许进入。”他接著又说“那个地方你不必打扫。另外,打扫琴房时,小心别弄伤了琴,知道吗?”
我很乖巧地又点了点头。雇主说什么照做就是了,也没什么难的。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心里不知怎地突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无端地忐忑起来。随即,我将这种感觉挥开,认为自己不过是有些不适应像他态度这般冷淡、不亲切的人罢了。
无可否认地,我对季恩扬确实感到有点失望,怎么也无法把能弹奏出情感丰沛、情韵动人琴音的他,和眼前这个感觉孤傲又冷漠的男人联想在一块。
当然,媒体对于他个性上的评论与描述我是大略知道的。那些记者们说他带著一身浓厚的艺术家气质,不爱笑、不擅与人交际,这些评语真的算是客气的了。私底下可有不少人说他傲慢、冷淡呢,
不过,老实说,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或许第一次的印象并不准确,他也许只是刚好情绪不佳而已。我这样安慰著自己。
“如果没其它问题的话,你可以走了,明天再开始工作。”将注意事项简述完毕后,季恩扬对我下起了逐客令。
我赶忙站起身,依然保持著一睑微笑,像个小媳妇似地躬身而退。
走出大门、进入电梯后,我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跟著又扯了下自己已然发僵的脸颊。
唉,真要憋死我了!刚才那二十分钟里,大概是我这一辈子截至目前为止话说得最少、笑得最僵的时候了。
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得到这份工作算得上幸运吗?原以为是老天爷给的眷顾,会不会最后却变成是我的噩梦?
想起方才季恩扬又冷又沉的臭脸,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在这秋老虎肆虐的午后。
&#=*=#&
“学姐,你的爱慕者又来了。”
晚上,上完小朋友的钢琴课,我刚回到女子学舍,正要打开自己寝室的门时,隔房同校不同系的学妹江馨宜探出头来对我眨眼道。
我眉一皱,手边的动作停了下来。
对于她口中的“爱慕者”我当然知道是谁。
李聪淇,和我同年同校的数学系男孩,有著一张憨厚的斯文脸庞,自从上学期末在一次社团活动中听了我的钢琴演奏后,便声称为我深深著迷的古怪眼镜男。
我自认长相还不差,但并非那种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充其量只能说是清秀佳人一个。何况,台北漂亮的女孩多的是。
而他之所以会喜欢上我,我认为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怎么说呢?学音乐的女孩多少会令男生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纯美浪漫的遐想。他其实并不了解我这个人,促使他喜欢上我的,并非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弹奏的音乐,以及他心中想像的那个美好形象。
在他之前,我不是没有过追求者,那些人追求我的原因大抵也和他相同;不过,最后总是不了了之。追根究柢,只能说真实的我和他们心目中怀想的美好形象有一段差距吧。男人与女人之间总是这样的,第一眼惊艳的往往会成为错觉,因为那其中包含了自己投射在对方身上的美好想像;而一旦想像破灭,当初的迷恋也就荡然无存。
我认为,李聪淇也是如此。
“学姐,他在巷口转角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等你,还说不见不散哟。”江馨宜带著欣羡不已的语气接著又说。
“嗯。”我很平淡地答应了声,心里有些不高兴他用这种方法强迫人。平常我遇到他总是能躲就躲,可他来这一招我就没辙。虽然我大可不予理会,但偏偏自己又不够铁石心肠,没办法当作没听到这回事。
似是感觉到我的反应很淡,江馨宜忍不住困惑地问:“学姐,我看那个李聪淇学长人还满不错的,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我耸肩笑了笑。“没办法,我和他不来电。”这倒是真的。我这人个性干脆,喜欢便喜欢,没感觉也绝不勉强自己,没有模糊暧昧的地带。
“可是他对你那么痴心,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
“感动?”我差点失笑出...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