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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伤人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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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南歌笑了笑“你的眼力倒好,这东西也非人人认得。”

    聿修充耳不闻他的嘲笑,一句话就似把南歌推到了冰水之中,他冷冷地道:“那一截不是柳家的断臂。”

    南歌不笑了,他寒着脸站在那里“那又如何?”

    “痴情环非死难解,那是因为它一旦扣拢就随腕骨缩小,再也不能拆开。”聿修淡淡地道“但若是断臂呢?砍断手臂、再怎么样的手环都能脱下来了吧?”他缓缓拉开右手的衣袖“何况我很清楚,白骨痴情配一簪两环,一个生环、一个死环。这一个是染有剧毒的死环,你那一个必然就是能解这痴情环剧毒的生环——它里头有解药,对不对?南公子为这环中解药,可谓煞费苦心。”

    他这手腕金环一露,南歌为之膛目,好半晌才惨然一笑“若非你身有此环,怎能猜中白骨痴情配的奥秘”一手蒙面,他哑然道“原本拿着这死环的姑娘呢?”

    “她死了。”聿修默然。

    “她是我她是我妹子。”南歌坐倒在椅子上,蒙住了自己的脸“白骨痴情配原是三十年前武林大祸的源头,后来当年的武林盟主收下这祸乱江湖的暗器,传于自己的子孙,也就是我妹妹。我妹妹从小拿着它当玩具。十年前我得爷爷允许行走江湖,遇到眉娘之后我又遇到了另一位女子。”他哑声说“我与她相爱甚深,把痴情金簪送给她做了定情之物,却不想她用金簪刺伤于我,乘我昏迷之际夺走痴情生环,要我跟随她一生一世。”他摇了摇头“我好不服气,但她把金环扣在腕上,我得不到解药就不能离开她。”

    一阵沉默,施试眉没有接口,聿修更不会答话。南歌沉默了一阵接下去说:“我就这么跟了她十年”

    “难为你了。”施试眉叹了口气,悠悠地道:“那是她不好。”

    “我恨她。”南歌侧过脸去,紧紧地咬着下唇。

    “你杀了她?”聿修问。

    “不没有。”南歌低声道“我乘她不备夺了过路樵夫的柴刀砍了她的手她居然不闪避让我砍了三刀,我恨她人骨。”

    “却下不了手杀她。”施试眉倦倦地笑,支颔对着南歌,这个方才风采盎然,此刻颓废之极的男人。

    “不错。”他默然。

    “我明白。”她说“无论她怎么对你,她是爱你的,你也是爱她的。”

    “眉娘,我对不起你。”南歌捂面摇头“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我又何尝是当年的试眉?”施试眉的手落在了南歌肩上,她柔声道:“别说对不起。”

    南歌缓缓抬头,只见她侧头微笑“吃过了苦,才知道什么是珍贵。你是天之骄子,也许要比常人更多吃几分苦。别以为自己一生都已毁了,只要你愿意的话,你还是风采盎然的南公子,只要你懂得今日的错、记得你吃过的苦”她握住他的手“记得被你骗被你害的眉娘,你就能重新做人,也许做得比从前更好。”

    南歌捂面而哭。施试眉目光流转,轻轻一叹,摸了摸南歌的头发,转头对着聿修微微地一笑,轻声说:“今日多谢。”

    聿修避开她的目光不答,只问:“被你砍断手臂的女子身在何处?”

    “跌下山崖,那里本来有许多藤葛,却没有拦住她。”南歌哑声说“我也是在那时见到了有人往山谷弃尸,突然之间鬼迷心窍,不仅想要掩饰我砍下的手臂,而且我”他呻吟一声“我那时的确狂性大发,我好痛苦,等我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用家传剑法将倒下山谷的死人十字分尸,我不是存心的”

    “痛苦不是残人尸身的借口。”聿修冷冷地道“每个人都有痛苦,若是痛苦就可伤人无罪,可以以残忍的手段炸人楼宇、毁人尸身,让开封百姓人人自危,那么南公子,难道你视大宋王法为无物?”他一字一字地说“因为自己痛苦就想要别人痛苦、因为自己恐惧也希望大家跟着你一起恐惧,日后午夜梦回,想想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不会觉得自己可怖么?”

    南歌汗流夹背“你不要再说了!”他掩耳,突然大叫一声“澹月呢?她是怎么死的?”

    “自尽死的。”聿修道。

    南歌笑,好惨淡地笑“她是为你死的,对不对?把死环扣在你手上,却没有发动机关,她一定死得很痛苦,到死都还爱你!你居然说得如此简单,中丞大人你好无情啊。”他不知是在为自己哭还是为妹子哭,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疯疯癫癫。

    “你不该如此刺激他的。”施试眉回视聿修的眼睛“你会逼疯他。”

    聿修伸过手去扣住南歌的手腕,淡淡地道:“我说的是事实。”

    “太认真了只会逼死自己,或者逼死别人。”她慢慢地说“有时候,应该放纵自己怜悯一些。”

    聿修默然,拉起南歌打算掉头而去,施试眉及时喊了一声:“站住。”

    他站住,背对着她等她说话。

    “你想带他去哪里?”

    “开封府大堂。”

    “他没有杀人。”

    “他是要犯,以恐怖手段毁人尸体、财物,让开封百姓人心浮动,你说他当不当罚?”聿修冷冷地道。

    施试眉默然“你去吧。”

    聿修带南歌走,走了两步,他又冷冷地补了一句:“我会尽力定他的罪。”走了第三步,他出门“但我没有证据。仅凭推断,主审三堂并非只有聿修一人。”

    她没有回答,聿修带着南歌走了。

    倚门而立,她知道聿修的意思、知道他的为人:他会尽他的职责,但是他没有证据。

    他不会纵容,但是他也不会强人以罪。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证据,南歌已经认了,她是人证她听见了,但是他并没有要求她去作证。因为他知道她多情,知道她做不到。

    “你若是真心喜爱眉娘,你可知她最恨何事?”

    “她最恨一人饮酒,而不是遭人欺骗!”

    “她最恨一人饮酒,最恨人人离她而去,最恨她能解世上千万人之苦而无人能解她,最恨众人皆醉我独醒,终世无人是知己!她不想一人饮酒,所以她宁愿自欺欺人,相信我昨夜是来看她、也相信你今日是来爱她。”

    “她不怕遭人欺骗,只因她已被人骗惯,她只求一时一刻的相守,被骗也好、自欺也罢,她不想一人饮酒。你懂吗?纵然被骗千万次,但她看得破人情冷暖,虽然受伤却不自伤,她还是一样能笑着活下去,她并不怕再次被欺骗,这才是眉娘的傲骨,你真的懂吗?”

    “她当我是什么与我毫不相干。我当她是朋友,就会替她打你,你让她受一分苦,我要你赔她一分,如此而已。”

    施试眉低眉清倦地望着自己手端的杯中酒,认真的不善言辞的聿修啊。她真的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来,苦涩到了唇边变成了笑意。眉娘何德何能,能得你这一番言语,此生无憾。眉娘是多情女子、栖身青楼,与当朝中丞大人能有多少同心共情之谊?若非查案你万不会踏人此地,若非形势所逼、我知你这一番话永不会说。眉娘害你动情受苦,眉娘情人千万旧侣难数,你却依然为我如此杯中的酒液映出持杯人俏然的容颜,她举杯一饮而尽。我对不起你,今生所负之人多矣,最对不起的——是你。

    ***

    聿修拉着南歌走出百桃堂,堂内姑娘人人侧目讶然,聿修居然不是来找眉娘,而是来找南歌?南公子居然脸有泪痕,和今天早上风采盎然的模样大不相同,一时间议论纷纷。

    “中丞大人果然还是来办案的。”方才指路的姑娘叹了口气“这几日百桃堂是怎么了?”

    红荑悄悄走人画眉阁,却见施试眉手持铜镜径自画眉,桌上酒杯迸裂酒水满地,她只作不见,画了眉弹杯漫声低唱:“旧月眉头故曲楼,杯酒能解几多忧。袖里相思人不寐,负尽千愁与万愁”

    窗外夕阳如情如怨,一红任凭孤鸟四散,残倦如血。

    聿修扣着南歌走出门口,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便不好再抓着南歌的手腕脉门不放,缓缓松手“南公子,你是跟我回开封府大堂,还是要和我动手?”

    南歌被晚风一吹,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聿修松手他便重重地收手向后“中丞大人。”他举袖一拭泪痕,长长吸入一口气“我信得过你,但不信大宋朝廷。南某人发誓此生绝不再受制于人,在你面前认罪是敬你,但要我屈居人牢、受官府权贵审判”他缓缓吐出吸人的那口气“我不如死在自己掌下。”

    聿修听着,也并不动容“我若要拿你人罪,你就要自尽,你可是这个意思?”

    南歌沉默了一阵,陡然朗朗而笑“如此吧。”他豪情突起“你我一场定生死,我若败在你手下,我便自尽,留书与你认罪伏法。若是侥幸南某人胜了,”他目光炯炯盯着聿修“你予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如何?”

    “你随我去开封府,也不一定会死。”聿修漠然了一阵,萧索地说。

    “南某人的尊严,已容不得再一次屈膝于人。”南歌一声长啸震得路人纷纷掩耳骇然,走避不及“要我再受他人之辱,南某人宁愿拔剑反击逆生死忤王法,以求自尊。”他目光骤亮地盯着聿修“你不想我在堂上拔剑杀人吧?”

    聿修沉默,过了好一阵子,他移过目光不看南歌,那一刻聿修看起来极是萧索“好。”

    南歌拱手为礼“不论生死,南某人今生敬服之人,一个是你,一个是眉娘。”他退开两步转身“十日之后,月下大理寺,南某人静候生死。”

    聿修不答,也不看他。

    南歌转身离开,走出去十来步后站定“眉娘”

    “我会看着。”聿修截口回答。

    “她”南歌慢慢地道“一生命苦,你——敢爱她吗?”他蓦然回首,看着聿修“她的傲骨只有你能解,她的酒也只有你和她同杯,你敢爱她吗?你若能爱她,也许她这一生不会命苦到底,也许她”

    “我不敢。”聿修淡淡地打断他,目光和语气仿佛由萧索而接近了黯淡,由黯淡又近了隐痛之色,但他即使在说出“我不敢”三字的时候,依然是漠然无情的。

    南歌意外而又仿佛能够明了地看着他“你也会怕?”

    “我也是人,自然会怕。”聿修转过身负袖,准备要离开“聿某为人,苛求甚多,身边友人同僚为聿某牵累,因聿某而死者不计其数。”说完他就这么走了。

    南歌过了一阵才懂他的话,严苛认真的聿修,一切以公理为重,因此而遭他冷遇的友人必定不少。而御史中丞诸事繁杂危险,在追凶查案的过程中因他而死的同僚必也不少,甚至连澹月都因他的冷漠而死。他自知性情严苛人情淡薄,怕再次伤人伤己,所以他不敢爱,他怕伤害眉娘。

    南歌不是特别了解聿修的心情,也不能理解这种“不敢”算不算一种牺牲,但聿修这种疾恶如仇的性子所产生的结果岂非比他的发狂碎尸更为偏激?为人岂能长期紧绷如此?人心如弦,当舒当缓、当紧当直,若是一意孤行因公理而冷情意,那弦是会断的。

    所以施试眉叹息说:“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逼死别人。”

    聿修知道。

    只是他做不到。

    南歌并非能完全了解,但是他隐约感觉到了聿修表面上虽冷漠,但也许骨子里积存的是自己与自己挣扎不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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