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

    　　我是这样学会游泳的。

    9岁那年，外婆家后那个终年泛着惨绿色堰塘里。幺舅托着我的下巴，象训练牛犊初次耕地一样，他在前面牵引，我在后面扑腾，一次又一次陪练着我的游泳技艺。来来回回大约50次后，他丢下我，独自坐在塘边抽纸烟，失望极了。当时，我能够充分理解他的失望：一方面，对水有着天生畏惧的我，游泳时，象落水狗一样，前后抓扯，章法混乱，并且还面容紧张呼吸急促。过于猥琐的“挣扎”姿式，让他有理由怀疑我是一个胆小鬼，继而质疑我自述给他的英勇事迹。另一方面，我不是那只初学耕地牛犊，他也少了根鞭子，无法一鞭子打在牛屁股上让我顿悟。

    第三根纸烟快要燃尽的时候，幺舅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掷在塘中央，说想到一个绝招。他把我拉入深水区，说这次咱不托下巴托肚皮，还说，游泳时别使那个“狗刨骚”（双手前后划水）招式，那会越陷越深，并要求我动作要象青蛙游啊游，心灵却要象麻雀飞呀飞刚开始，还是头轻脚重，掌握不了要领，幺舅手一松我就掉。训练几十次后，手脚开始舒展起来，身体也几乎轻飘，渐渐地忽略了幺舅的存在，感觉整个世界，除了自己急促无序的呼吸，就只余下那口被七十年代正午阳光照射得异常慵懒的塘水了。突然一声吆喝：“小毛会游泳啦！”我一慌乱，身体急剧下沉，灌了几口结实的恶水后，终于又牢固地飘浮在水面上了。塘那边，幺舅手舞足蹈，火红的底裤闪闪发亮。

    学会游泳对我人生极具意味。它不但使我过于澎湃的童年抑或青年通于夏季之水得到有效的释放，同时还培养了我对与夏季、水流有关词汇永不疲惫的热爱。像温暖、热烈、澎湃、柔美、细滑等。近几年，受一件游泳事件的影响，关于游泳，我有些兴味索然了。

    是这样的。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从云南回四川，快出大关县时，发现一条小河。河水清澄平缓，两岸蝉声呤唱，更重要的是，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很安静，把我理想中的夏天演绎得相当诱惑。受此启示，我迅速地脱光衣裤跳进小河里。在浅滩荡漾会儿，望着平缓的水流，仗着身强力壮，竟突发异想地尝试逆游（反着河流方向游泳）。刚踏上逆流的征途，就感觉进入了一场阴谋。貌似平静的河流，此时，较之于一粒露珠似的我，竟显示出排山倒海的气魄，几乎还暗含着“轰轰”号角。张牙舞爪地与之抗衡了会儿，悲伤地发现，我对抗的不仅是一种速度，而且还是一种入水角度。在我改变姿式逃跑时“哗！”的一下就被卷入水流中。

    河流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事物，面对弱小，具有天生的调戏本领。它一会把我的头抛出来，一会又压下去，还按照冲刷石头的习惯改变着我身体方位。我无法估量这过程持续了多久，只记得被淹灭的感觉：象一个人走进噩梦里，虽然心里明晰，却在无法呼喊、无法逃跑、甚至无法救赎的挤压下，陷入一场孤独的包围。

    在我幸运地抱着一块石头探出脑袋时，我发现，几米外是一个很高的悬崖，水流落下，发出很大声音。不远处，几位少数民族女人正在清洗衣服。我侧躬着身子，膝盖与双手贴抓着石头，光着屁股对着她们。她们中有人发现了我，指指点点，好象还发出了笑声。我是不能笑的。多年来，对科学的纯真信仰，使我深深地明白，此时身体轻微的动荡就会改变水流作用在我身上的各种力量，从而使我命运走向另一条颠覆之路。我象雕像一样静静地躬在那里，阳光无所事事地洒在我脸上与屁股上，心里默默地念着诸如“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是生命！”句子。生命其实大多时候以麻木状态呈现的，只有受到刺激，才显得鲜活。也不知过了多久，所幸，长久的裸体姿势让洗衣女产生了疑虑。她们叫来一个男人，用一根竹杆，把我牵引到岸边。

    游泳是一项技能，更是一种入水姿态，如果角度不对，它完全可能是一件凶器。其实，世事大致如此。

    上月我陪女儿游泳。游泳室里，女儿穿着绿色的游泳衣，欢腾在水里，象只鸟儿。她央求我教她游泳，按照幺舅的方法，我说，动作要象青蛙游啊游，心灵要象麻雀飞呀飞她总飞不起来，说自己可能是只笨鸟。我说那就不学了吧？她说一定要学会的，万一发生水灾，可以逃生。托着她的肚皮，心想：如果水要灭你，你又能游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