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牌牌,脖子上还吊着一面破锣,让他边敲边喊:“我是大贪污犯!我是走资派!我是牛鬼蛇神!”韩德光不干,唾沫、拳头、泥块、瓦片、棍棒如骤雨般击来,顷刻间把他打倒在地,脊梁背还踩上一只脚。几个月里,说不清被批斗了多少次。轮番的围攻,无耻的诽谤,恶毒的咒骂,残暴的毒打,不停顿地向老汉身上袭来。在威胁、恐吓、恶骂声中,在不了解实情的外队群众的吼声中,韩德光始终坚贞不屈地回答:
“我育良种,一不为讨好柯书记,二不为图私利,我是在为国家出力!”这声音,像金钟轰鸣,战鼓雷动。
这一来,可触怒姚银章了。他暗中要五队的一些族里弟兄和着韩家寨大队一些被德光大伯批评、教育过的人,对他进行更深一步的迫害。他们先撤销了他党内外一切职务,继而又罗列罪状,要他一条一条地承认。韩德光不愿承认这些凭空捏造的罪名,他们对他进行了令人发指的残酷迫害。拿姚银章的话来说,就是“先给这老不死的来个小青龙爬背”“再给我用钢钎熬,看他认不认罪?”
小青龙是指麻搓的绳索。姚银章的爪牙们,顿时用麻绳把韩德光五花大绑起来,抽到梁上吊起来,随后又用打炮眼的钢钎,从他反绑在背后的手臂底下塞进去往外撬。这种非人的刑罚,加上棍打、鞭抽,五六十岁的老人,怎么受得了啊?他的两手被撬脱了臼,脸上头上满是血迹,几次被这些暴徒整昏了过去。
韩德光没有低头认罪,还是被划成了专政对象。姚银章勒令他每天给队里放牛看马,还要割一挑草回来。牛是集体的,马是生产队副业组的,韩德光精心放牧着。看牛放马割茅草,一天的活也抵得一个强劳力。可姚银章命令,韩德光是专政对象,不准给记工分。老两口一年的花销,全靠唐梅莲在队里的劳动。一个老年妇女,一年到头争着做,也只能得一千多分,哪里能过得下日子去啊。姚银章派来监视他家的人,还要向他家要监视费,外加扣除监视人的工分和饭钱。唐梅莲一年参加集体劳动,不但分文得不到,而且还要向集体补钱。老伴实在无奈,想去找出了嫁的三个女儿和儿子要点钱,姚银章不许她出寨子。她想写信给儿女,信也给扣下了。左邻右舍,寨邻乡亲,都被姚银章警告说:必须与这个专政对象划清界限。怎么办呢?只有变卖屋头的家什和衣物来过日子。
姚银章当权之后,做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他高叫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每次群众大会都喊批判“工分挂帅”在整个韩家寨大队推行按人口评工分的“革命路线”只要出工的,每天一律评十分,不管其活路质量高低好坏。群众说,这么一来“出工像条长龙,收工像一窝蜜蜂”到了田土头干活拉开大帮,不是光图数量,便是站着闲摆。坐下一歇气,可以休息一两个小时。韩家寨本来粮食产量就低,这一来,就变得更低了。姚银章说,这没关系,只要路线正确,产量迟早能上去,关键在提高大家的社会主义觉悟。收的粮食,交了公粮,吃到第二年春天就断粮了,群众都叫锅儿要吊起了。姚银章又成了英雄好汉,他召开全大队的社员会,扠着腰拉直了嗓门高喊:
“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不让饿死一口人。这不是解放前了,解放前遇到灾年,穷人都要饿死,现在饿不死!我不是韩德光,打肿了脸充胖子,上面拨下救济粮、回销粮还要死扣着少要。我找公社多要些,让家家户户度过这难关。”
他把实情一报,果然拨下了几万斤救济粮和回销粮,姚银章按亲疏远近的标准,照三级发放了这批救济粮。他的爪牙和帮凶,通统得到了最高数量的救济。一般听他话的社员,愿意跟他走的人,通统得中等数量的救济。凡是和他关系不大,或他认为不敢跳的社员,都得到了少量的救济。至于坚决反对他的人,他一颗粮也不给。不但不给一颗救济粮,连一斤回销粮也不派。他头上戴顶革委会主任的帽子,又挂着纳新党员的招牌,干了这一着,既迷惑了人,又笼络了人,还打击了人,在韩家寨大队,果然树起了“威望”
在缺粮的年成,粮食就是命啊!好些人明明知道这个人奸诈,会玩弄权术,也迫于他的淫威,不敢说话了。哪一户社员,不是有老有小,要过日子啊!
韩德光这个“专政对象”当然是得不到一颗粮食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了,没有粮吃,老伴上坡去挖些蕨巴、野菜和着,勉强度日。一两年没扯布,老两口穿着补钉上叠补钉的衣服。当实在过不下去时,袁明新大伯有时扛一包米来,袁昌秀或是捧一小罐油来。常常一夜过后,后门口,屋檐下,会放着一碗碗白米、一小袋一小袋包谷。深更半夜,裂开的泥墙缝里,索索发响,会塞进一张几元的钱来。尽管姚银章把这作为反革命事件追查过,可这样的事情还是不断地发生。
是这些,鼓舞着韩德光坚强地活下去。他虽然被压,可他晓得,好些社员的心,是和他贴在一起的。但命运不饶人啊,艰苦的生活,精神上的重压,无偿的劳动,主要是毒打留下的残疾,终于把德光大伯逼得病倒了。
他不能上坡了,不能出门了,他躺倒在床上,再也看不到寨邻乡亲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了。韩德光心里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痛苦。在开始育种的时候,德光大伯精神上有准备,准备在科学实验的征途上,和各种困难斗,在这样一座火焰山上闯一闯。他没想到,他会碰到比闯火焰山更大的困难哪!他知道,这是斗争,这是对他的考验,他要挺身站出来呀!
太阳照进老汉的茅屋,德光大伯硬撑着病体坐起身来,望着一无所有的屋里那张毛主席的像,老泪纵横地说:“毛主席呀,我韩德光要活下去,完成党交的育种任务”
夜深人静,他硬要老伴扶着在院坝里轻轻走一走。月光下,这一对患难与共的老人,在一步一步沉重地蹒跚徘徊。老伴担忧地说:“快进屋吧,要不,你一去,冤案就再也洗不清了”“不,我死不了,我还没育出良种来呢!我要活下去!”
韩德光想的多么远啊,他想到任劳任怨、一年四季在全公社奔波、把田埂当办公桌的伍国祥书记,被关在“牛棚”里;他想到风趣而毫无官架子的柯竟书记,也被送进了省的“五七”干校;他想到高寒山区需要良种,想到姚银章和与他上下勾搭的那一帮人的所作所为,他决不能在这样的时候闭上眼睛,离开人世啊!
德光大伯病了,五保户韩四爷爷不怕姚银章,拄着拐杖来看他了;三个女儿,不怕威胁,随着弟弟,也来探望父母了;公社里回来的一个复员军人,在公社医院当院长,当年是德光大伯一手培养起来、亲自送出去参军的,带着医院里的几个医生,也赶来给德光大伯看病了
德光大伯在他们的关怀和照料下,病渐渐好了。当他重新拄着拐杖,站立在院墙边时,满寨的社员们都用欣喜而又担忧的目光瞅着他。欣喜的是,德光大伯终于站出来了;担忧的是,他的身子太虚弱了呀!
长期的折磨,使得壮实的老汉完全变了样子。他的脸色蜡黄,浑身浮肿,风一吹身子跟着摇晃。头发老长,大半花白了,又加上一身的补丁衣裤,看去活像个可怜的老叫花子。
唯有他的那双眼睛,反映着他内心中燃烧的火焰。光看他这一双眼睛,你准会说,这是个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年轻人。
形势在发展,斗争在深入。广大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也在斗争发展中提高了认识。人们在议论,地主分子在队里干活,照样有工分,为啥德光大伯干活没工分,是要逼出人命来吗?还有没有“给出路”的政策?德光大伯算哪一号的阶级敌人?
姚银章迫于众怒,勉强答应给韩德光记工分,撤除了对他家的监视和勒索。但是,他仍不许韩德光下水田干活,继续叫他一个人放牛、看马、割草,干没有人和他接触的农活,说是“劳动改造”“立功赎罪”!
看上去,德光大伯确是孤独啊,他拄着拐杖,慢吞吞地爬坡登山,撵着水牛黄牛,牵着马溜达。可他的心,还在水稻良种上面,他咬着牙说,是公社社员,却要吃国家的救济粮、回销粮,不害臊嘛!眼看着姚银章在大队里搞做活拖大帮,结帮营私,严重挫伤了社员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一个共产党员,能视而不见吗?不,不能让他把韩家寨的粮食产量,折腾得倒退到解放前的产量上去啊!
可怎么样搞育种呢?谁来帮助自己呢?
这时候,大队里来了上海知识青年,德光大伯心里一阵喜悦:这些年轻人都读过书,有知识,要能来育种,可好啦,我也不愁了。
姚银章给了他这种想法当头一棒,他在向知识青年们介绍全大队有几户阶级敌人和专政对象时,头一个说的就是韩德光。说这老家伙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主要革命对象,是全大队最坏的反动分子。这批年轻、幼稚的小青年,谁还敢接近他呀。几个不晓事的小伙和姑娘,还常常在背后指点着他悄悄地说:这是个坏家伙!
德光大伯耳朵不聋,听得很清楚,回到屋头,他又一头栽倒了。他并不恨这些远方来的年轻人,他们不了解实情呀!可恨的是姚银章,他把自己作为“阶级敌人”向知识青年们介绍,手段多么毒辣,心理多么卑鄙啊!自己在知识青年们心目中是这样的一幅画像,有哪一个人,还会来接近他呢?有哪一个人,还会帮助他这身似朽木的老汉育良种呢?
德光大伯伤心地哭出了声。
老伴唐梅莲问他:“你哭啥呀?又想育你那良种啦?算了吧,专政,批斗,打骂,赔产,你还少受了罪吗!咬咬牙,保住你这条老命吧!等你的事情闹清了,再搞育种也不迟啊!”悲愤难抑的德光大伯,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说:“我不能看着庄稼人尽吃别人种出来的粮,不能看着姚银章把社会主义的韩家寨变成他的小天地,我还没被开除出党哩,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等,要干!”
“哎呀呀,你少说几句吧!”了解德光大伯的唐梅莲急得满脸皱纹挤成一团,摆着手说:“你干得过姚银章那坏小子吗,他在公社、县里都有一帮人,腰杆上箍着铁圈圈,硬着呢!你过去向县委检举、揭发过的那个啥子龟儿干部薛斌,现在是县革委会主任。他们上下串通,比豺狗大猫还凶哩!”
“呸!”德光大伯上了火,脸涨得通红,跺着脚说:“我偏不信他这帮人把天也能遮住!我偏不信个个年轻人都跟着他跑!总有人,眼睛看得出个水清水混,辨得明是非黑白”
说过这句话没几天,德光大伯就遇到了知心人,开始了他新的育种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