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的,忍不住就想跟你婶子闹。这趟过来正好三件事。一件是跟你道喜,后面别的正经礼数再论,这会子是伯娘一点心意。第二件是代老太太请林姑娘上房里说话。第三件是告诉一句话,明天往忠献伯府去,林丫头记得跟着我。”见林黛玉听到第三件事,立刻就抬起头,将眼睛盯住洪氏,王夫人不禁又笑,告诉道:“你婶子也去的。”林黛玉这才羞红着脸点头应承。三人又稍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往章太夫人房里去。
及至上院,章太夫人拉着黛玉、洪氏又是一通道贺夸奖。章太夫人因说:“倘你祖母在时,看到你出阁,大红轿子还回到自家的那个门里头,真不知道该有多少欢喜。”说到动情,自家先流下眼泪来。众人慌忙都劝。章太夫人方慢慢止泪笑道:“果然人老了,悲喜随心,自家不能抑。”又说:“扰了大家伙儿兴致,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一会儿开宴席,我先罚三杯,你们都别拦我。”
一时宴席齐备。章太夫人就让孙女辈们跟自己一桌,便是黄府的五个和曹雅婧、林黛玉,王夫人、洪氏、崔氏、柴氏妯娌一桌,又另整治一桌送给黄昊妻子丁氏——其将近临盆,平日食用便不与旁人一处。众人依着长幼次序坐下。待坐定,黄芊便笑道:“可惜大姐姐不在南京,不然请了来,正好林姐姐挨着坐。”
旁人未及答话,黄蔚抢先嚷一句“不对”,道:“大姐姐家来,也是跟曹姐姐并肩。”
众人都笑:“论年纪确实如此。”
黄蔚便转头去看黄芊。黄芊被她看得脸上发白,啐道:“你看什么?我一时说错,被你抓住把柄话头,也不必这样得意。”说话的声音也不禁高起来。
黄蓉先前只管低着头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此刻听见,忙劝道:“四妹妹别急,六妹妹也不忙说话。今天是林姑娘的好日子,咱们姊妹都共贺一杯才是。”一句话出口,才猛觉造次了,虽旁人并无他话,心里不免惴惴,只偷偷把眼往章太夫人面上看。
章太夫人却是只看了她一眼就慢慢笑道:“你们姊妹要好,要贺便贺,只管尽自家的心意,又看我做什么?莫不是姑娘家害羞,必定还要有个领头的不成?”话这样说,果然带着众闺秀举杯。
林黛玉忙起身致谢,一盅饮尽,脸上就泛起明艳艳的红来,直晃得众人移不开眼睛,连章太夫人一时也看住了说不出话。不想就听黄蔚喃喃自语,说:“林姐姐这样好看,也太便宜回表哥了。”众人这才回神,莫不好笑。林黛玉又是羞,又是忍不住笑,伸手去拧她的嘴:“你个小丫头,还不拿吃的东西堵上那张嘴!”
一时饭毕,便有媳妇子引了一生一旦两个小戏子来,形容都在十岁上下,妆扮停当,进屋就向上行了大礼。章太夫人就用眼睛看王夫人等三个。柴氏早站起来笑道:“寡酒无趣,我想母亲总得听着看着点儿什么才好。也顺便让我们得些趣儿。”
章太夫人点头道:“你想的周到。”遂吩咐两个小戏子只管拣喜庆的曲子唱来,结果一张口,就是《上寿》、《赐福》。章太夫人笑道:“哎呦呦,这可不是我的错?意思都好,就是不大对今天正主儿的景。且唱个风光明媚,青春畅快的。”
那两个小的略对一对,先唱一个《牡丹亭·惊梦》的《大红袍》“梅占百花魁”,再是《扫花三醉》里《赏花时》、《红绣鞋》两支。众人听了,都欢喜见赏。那两个胆子也大起来,又唱了一支《好事近》。座上林黛玉听出正是《紫钗记·花朝合卺》一折,顿时羞得面皮通红,身子才动了两动,不想就被旁边章太夫人握住一只手,笑道:“林丫头别恼,我们单取字意上一个兆头。”因对两个小戏子说:“果然有几分机灵劲儿,不辜负三太太点了你们来。”从厚赏了,方命人带下去。又唤了一班四个女乐来,操琴、笛、洞箫、琵琶,也不拘奏什么曲,只清新爽快便佳。这边娘女们自在喝酒吃东西说话取乐,近晚方散——独有黄蔚因趁众人说笑不防备,多贪了两杯葡萄酒,醉倒在席上,章太夫人让抱到自己房里安置。余者各自家去不提。
这边洪氏携着林黛玉一道回翕湛园。这黛玉原本害羞,与章太夫人等众人一处时形容举止尚可,此时到自己屋里,只在洪氏一人跟前,想到名分重定,既有孺慕欢喜,又禁不住生出许多担忧惶恐来,就怕哪里做的不好,让洪氏失望了去。她心里有事,手脚行动多少就拘束起来。洪氏看在眼里,琢磨出缘由,顿时生出满满的怜惜来,也不说破,只照旧看着她换家常衣服,由丫鬟们服侍着吃醒酒汤,又拿次日忠献伯府的婚礼说了几句,告诉今晚要早些安置、明晨提前两刻钟起身等等。黛玉见她关怀坦荡一无差别,心里也慢慢安稳下来,各种提醒叮嘱一一应下。
一应事毕,洪氏正待离开,黛玉送到门口,就见洪氏身边的大丫鬟白微带了一个妈妈提着两层八角藤编篮子走过来。后面又跟个没留头的小厮,抬眼望到她两个,先给洪氏磕一个头,又给黛玉打千儿请安,然后双手捧着一个信封儿在两人脸上来回看。洪氏忍不住就笑起来,啐道:“有话还不快说?这么点儿小猴子就能装相儿,讨打!”那小厮急得跪下,道:“大奶奶少罪。是少爷让送一碗蜂蜜、一碗酸乳、两个青皮柚子给林姑娘。用法就写在纸上,请屋里的姐姐们照法子调制。”说得黛玉脸上立时飞红。洪氏道:“既这么,还不快把东西送进去!”又叫黛玉留步,自己一路笑着往旁边自家住的院子去了。
黛玉回到屋里,先坐一刻定神,方才拿起信封来看,见里头是一张折起的笺纸,写着蜂蜜、酸乳、解酒时各自的用法剂量,又有柚子剥皮榨汁,取其香气以助酒后安神。黛玉忙叫雪雁暂熄了屋里各处的九兰香,青禾将柚子皮统且做一寸见方的小块,又命紫鹃开了箱子,取出一套十六只镶金边六瓣梅花玻璃碗,将柚子皮一块块盛了:“想父亲今日必定也少不得要吃酒。”让谈嬷嬷送八碗到林如海屋里。一时谈嬷嬷回来,道:“老爷那边也得了。只是前头席还未散,屋里便不着急弄。伍大爷让我家来告诉姑娘说放心,又说果然姑娘的法子精致巧妙。”林黛玉笑说劳烦,叫谈嬷嬷及外头伺候的丫鬟媳妇各自散去,然后唤紫鹃到书案边架子上取那只带同心锁的螺钿嵌牡丹彩凤乌木方匣来。待匣子取来,黛玉打开看时,猛然发觉竟已堪堪装了小半——却是自己五月回扬州以来章回的笔墨,从言说父亲病情到叮嘱自己保养,从书册物件的备注到诗词文章的见解,大都如今日只一两行字、三四句话,然而一张一张累摞起来,拿在手里早有厚度分量。黛玉不免又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方把信笺放妥,盒子锁好,重新安置到架上。紫鹃、青禾服侍梳洗安睡不提。
次日一早,林黛玉起身,换妥了衣服,便有王夫人过来同她往忠献伯府去。王夫人在车上告诉黛玉:“你婶婶跟你叔叔一道,晚些儿才动身。老太太总要近午时才到那边。”又说:“我那家里也没啥精致园林景色,只有两只石舫是按水军操练的大船模样造的。玉儿要不嫌弃,我们正好趁早上客人还没到齐的工夫先到那边玩一玩。”黛玉就兴致期待起来。
果然到了忠献伯府,见过忠献伯并伯夫人,王夫人就拉着黛玉往园子里去了。直到外头纷纷客至,府里二太太急派人请往前面帮忙陪坐款待,王夫人才携黛玉回到上院,并带着与宾客女眷一一相见。厅中众人或有一二认得林黛玉的,然而大多未曾相会过的,还有一些知道王夫人膝下有个十二、三岁年纪庶女的,见王夫人紧紧带着一个女孩儿,都忍不住打量;但见其风姿清雅、仪容不俗,便重新揣度起身份,待听说是尚书黄幸之侄、前巡盐御史林如海独女,无不恍然大悟,都赞说:“正当如此!”更有那率直爽快的问王夫人:“可是预备再收一份子喜钱?”
王夫人笑道:“果然她父亲日前才刚定下,亲上做亲,正是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孙。这会子也在外头帮他表兄待客呢。”
伯府二太太文氏闻言忙问:“可是章家回哥儿?”王夫人说是。文夫人连忙拉过黛玉,一边嗔王夫人:“你也不早说!可不是叫我失礼么?”一边从自家腕上抹了一双羊脂玉镯给黛玉,道:“没得预备贺礼,好孩子权且收着,只记得家去怪你伯娘。”
上头忠献伯夫人听见,也忙命备礼,又把头上镶红宝金凤衔珠的簪子拔下来:“虽是老货,但过一、二年及笄也勉强使得。”一时闹哄哄满堂喜气。
林黛玉虽早得过王夫人、洪氏吩咐,到底面嫩羞臊,寻了个借口往里头厅里去了,直到听说洪氏到了才又出来,重新跟在王夫人并洪氏身边。不一会儿,外头报说顾亶顾阁老家大太太、三太太到府贺喜,黛玉就看洪氏惊喜道:“她怎么就来了?”果然来的是顾冲之妻范氏,向忠献伯夫人、文夫人等道过喜,便径直往洪氏这边来。洪氏与她姊妹厮见,正当欢喜,就觉范氏神情有异,眉眼间尽是忧烦憔悴之色,未及问,只听范氏道:“你家由哥儿也一道儿来了。刚刚大门上见了他兄弟,这会子该和我家老爷一起跟望大爷他们说话。”洪氏越发惊疑。然而就听前头锣鼓声响,然后细乐起来,却是忠献伯府正式发轿往甄府接亲,这边女眷们也被伯夫人、文夫人引往观礼。王夫人就来挽洪氏,那边范氏也有夫家大嫂相唤。两人不好多讲,只比了一个“暂无大碍押后再说”手势,分成两拨各自去了。
其后两人各有应酬,及至王、甄两家礼成也未能得暇深谈。范氏只留一句“明日往青塘尚书府拜见”。而这边洪氏与王夫人等一同车马回府之后,翕湛园里安顿好了黛玉,自家越想越觉着不对,打发小厮往前面去看章望等是否回府,如回府,立刻往翕湛园这边住处来说话。小厮飞也似的去了一圈,回来报说章望、章由、章回俱已回府,此刻正与黄幸、林海及顾冲在前院书房关了门说话。洪氏这下知道必然有事,索性挑灯煮茶,又亲往小厨房置备两样点心。果然章望午夜方回,回屋第一句话便是:“由儿求娶范丞佺的独女,现有谢冲、谢准兄弟为保山,顾文凌夫妻做女媒,这件事情要在三日内坐定——你可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