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奔家乡马奔槽,乌鸦只爱自家巢。
——香格里拉谚语
马尾胡琴伴奏的弦子舞跳起来的时候,联欢晚会进入了高xdx潮。
来旅游的客人们和演员们混在一起,兴奋地欢叫着,手舞足蹈地学着摆步、双扭步、垫步跳、悠腿。
卓玛发现,属于她这个旅游团的摄影师郎京杰不见了。想到白天拍照的时候他就说脑壳晕,吃晚饭的时候他又说头胀得难受,她就留神他了。来参加夜里的联欢会时,他的症状似乎好一点,情绪高涨了,他的闪光灯又不时地亮起来了。这会儿,他一声没吭地独自离去了,卓玛料定他是高原反应发作了。
这个人是王经理单独安排到卓玛的旅游团队里来的,平时就知道照相,话说得很少。时常在卓玛最不经意的时候,发现他那一双灼人的眼睛朝着她扫过来。
卓玛带过的团多了,各种各样男人的目光,她见得多了,专注的目光,凝神的目光,含情脉脉的目光,轻佻的目光,大胆挑逗的目光,甚而至于酒后贪婪的目光,卓玛都能够应付。可不知为啥,面对郎京杰犀利灼人的目光,她总有点不知所措。这个人脸上的线条分明,很有男子气概,却又没有高原上的汉子那种逼人的粗野气息,头一次相见,卓玛就被他吸引了。
心头牵挂着他,卓玛怕他不知如何应付高原反应,再没心思和大伙儿在一块儿玩。她慢慢甩着双手往后踏着舞步,不动声色地退出了舞圈,离开了联欢的院坝,迈着快步向宾馆走去。
上三楼之前,卓玛先到宾馆服务台,掏出自己的四十块钱,租了一只氧气袋,遂而才坐电梯上楼。
她记得郎京杰的房号是329,径直走了过去。他果然是回来了,329的房门虚掩着,屋里有灯光。她还是按响了门铃,屋里传出郎京杰懒懒的声气:“进来。”
卓玛推门进屋,一眼就看到,他脸色潮红浑身疲惫地躺在床上,见了她,不好意思地坐起身子,嘴角挤出一丝笑纹,轻轻叫了一声卓玛。
卓玛觉得,即使是一脸倦态,他的笑容也还是坚毅的,她摆手让他尽管躺下,说:“你别逞强了,这和身体强弱没关系,你就是高山反应,缺氧,我见得多了,多少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躺倒。”
她又问:“告诉我,你回来多久了?”
“没多久,我就回来洗了个澡”他说着还想笑一笑“消除一点倦意,谁知”
“糟了,洗过澡是不是更难受?”
他点了点头。
“你头痛脑壳胀,是典型的高原反应。回来以后,就该卧床休息,不能乱动,更不能洗澡。跟你说,有客人不听话,硬是放足了热水要洗,有的人一边洗一边还唱歌,洗着洗着,晕过去的都有。”卓玛的语气里含着明显的责备“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头痛欲裂,浑身不舒服。”
“你现在就得吸氧。来,听我的,坐起身子,垫着这个。”卓玛俯下身子,抽出他床上的枕头,垫在他的身后,顺手把氧气袋递过去“会用吗?”
郎京杰困惑地摇摇头,卓玛拨开小塑料袋,给他接上消毒管子,说:“把这个塞进鼻孔,打开氧气袋就行了。先开得小些,有感觉了,慢慢再开大。”
郎京杰一一照着她吩咐的做了,安神吸着氧。
卓玛见他贪婪地吸氧的模样,不由暗暗好笑。她怕自己笑出声来,故意转过身子,谁知这一转,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她发现自己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地粘在雪白的墙面上,背景是梅里雪山的主体太子十三峰,那清远澄净的天宇上,映衬着高洁雄奇、直指苍穹的雪峰,比卓玛平时看惯了的绵延数百里的雪岭雪峰倍添几份神奇。瞧,在这张大得让人惊讶的照片上,雪比云白,比云亮,比云还要奇异多彩。
而更让卓玛内心震惊的,是自己身着藏服的形象,神情自然、那么亮丽、那么摇曳多姿地站在雪域奇观前面。她的整张脸庞,特别是脸颊上那两朵红扑扑的霞彩,仿佛都沐浴着梅里雪山的阳光。
天哪,我真有这么美吗。
要不是郎京杰在专心吸氧,卓玛真想转过身去这样大声地问他。她回想不起来,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给她拍下这张照片的。
在旅游点上,远远近近的,有照相机镜头对准卓玛的时候,卓玛一点也不慌,她已经习惯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北方南方的旅游者,有的单独给卓玛照相,有的给卓玛拍特写,有的热情地拉着卓玛合影,和旅游团队合影,和三五个人合影,和老人小孩合影,和年龄相仿的姑娘、小伙子合影,和中年汉子们合影,不管什么人邀请卓玛合影,卓玛从不拒绝。卓玛知道,回去以后他们会把照片拿给身边的人看,会自豪地告诉自己的亲人朋友,这是一个香格里拉的藏族姑娘,这多少也能给人增加一点旅游的风情嘛。
卓玛从不向人要照片,拍了照片以后,他们中有的人会把合影给卓玛寄来,有的人嘴上说寄来,实际上从不寄来,这种人还不在少数。但卓玛从不为此生气。她收到的照片也已经够多的了。她要这么多照片干什么。
不过今天,她真想要这张照片,她喜欢这张照片。不是他把照片印得比自己真人还大,也不是背景上的梅里雪山美得令人心颤。而是照片上的她那股自在坦然、透着天真善良的神情,是她曾经拍下的千百张照片中从来没有过的。
不知不觉地,卓玛凝视着这张照片已有好一阵子了,这张大照片旁边,还有几张照片,卓玛只是匆匆地扫过一眼,那都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致,藏族村寨、哈巴雪山、白茫雪山、中甸草场、民居、湖泊、寺庙,一来照片本来就印得小,二来这些外人看来充满异域特色的风光,在卓玛眼里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故而愈加突出了卓玛这张大照片的美。
望着望着,卓玛突然意识到,贴这张照片的墙,正对着郎京杰的床,无论是他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床上,只要一抬头,就能清晰地看到雪峰前的卓玛。他为什么要把照片贴在一眼就能看见的墙上呢?
陡地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卓玛的心里有股异样的感觉,脸上一阵发热发烫,这是怎么啦?她都说不清楚,反正她以往对任何男人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在转回身去的那一瞬间,卓玛先发制人地厉声问:“是哪个喊你偷拍我照片的?”
郎京杰一心埋着脑壳在吸氧,一点也没察觉卓玛在这当儿情绪上的变化,听见她发问,他稍一抬头,他真懊悔手里捧着氧气袋,而不是照相机,卓玛此时此刻的神情有一种令人神往的美。他睁大眼瞪着她,耳朵里并没听见她在问什么。不过他晓得,她在大照片前已经站立好一会儿了。这张大照片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忍不住在洗印社让他们把它尽可能地喷绘放大了,贴在房间里。他诧异地瞪着卓玛说:“你是问这张照片?”
“嗯,你是什么时候偷拍的?”
“不是偷拍的,是客人们请你合影时,你答应着人家回过头那一瞬间,我拍下的。”
“那还不是偷拍嘛。”
“那是你已经答应人家了呀。”
“我答应的是别个,不是你啊。”
“为什么你能答应别个,就不要我拍?难道那些人拍的有我好吗?”
“不在于拍得好坏,你就不晓得,这是侵犯了我的肖像权么。不行,我要收回这张照片。”
“你拿去吧,我本来就想作为礼物送给你。”
卓玛一愣:“你是说,送给我?”
“没错。”
“不够。”
“你还要什么?”
“我连底片也一起收回。”
“那不行,我要留作纪念。卓玛,相信我,我不会拿去发表的,即使有人非要发表,做杂志封面什么的,我也会征得你同意的。”说话间,他关上了氧气袋,恳切地望着她。
卓玛伸手去阻止他:“哎,你怎么不吸氧了,不能停的。”
非常奇怪,和卓玛半真半嗔地斗嘴时,郎京杰的头不痛了,高原缺氧的反应也不是那么强烈了。他定定地瞅着卓玛说:“你答应我,不收回底片,我才继续吸。”
“嗨,你这个人,咋个像小娃儿。告诉你,高原反应很难受,有的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游兴全无,只想闹着回家。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那你答应我。”
“好、好、好,我答应你,不收回底片了。”卓玛挥着手,作出一副大度状。
“你真答应了?”
“真答应了。”
“不反悔?”
“不反悔。”
“那好啊,卓玛,”郎京杰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带几份俏皮的笑容“我跟你说实话,我拍了你好多好多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在哪里,你拿出来呀!”
“都在电脑里,我开出来给你看。”郎京杰离床起身,走到桌前来。
“哎哎哎,你得把这一袋氧气吸完才能动啊。”
“卓玛,实话跟你说吧,我吸了这一阵,脑壳不那么晕了,看来身体已经恢复了。”
“晚上你会失眠的。”
“我临睡前一定把剩下的这半袋全吸完,卓玛,这下好了吧。”
卓玛点了点头,郎京杰坐在桌前,打开了手提电脑,熟练地按下一串键盘,挪开一点椅子,招手让卓玛也坐到桌前来,指着荧屏说:“你坐着看吧,每三秒钟,它会自动翻页。”
说着,他把椅子又往边上挪了一下,让卓玛坐到正中间来。
卓玛目不转睛地瞪着便携式电脑的高清晰度液晶荧屏,几乎看呆了。
天呀,这个整天背着两只相机,跟着旅游团队后面拍照的家伙,默不作声地,拍下了多少自己的照片啊。
卓玛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当导游的这几年间,她带过多少团啊,尤其是那些个老外团,手里的照相机、摄像机,袖珍迷你型的,变焦距的,可选择多种长、宽、窄镜头的,即拍即现型的。特别是近几年来盛行一时的数码相机,拍完当场就能在小小的液晶荧屏上欣赏的,卓玛也算见得多了。但是,像今晚这样,刚拍完就能欣赏到这么多、这么大的照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更让她激动的是,郎京杰拍下的,全是卓玛在自然状态下的照片,荧屏上闪现的,没有一张是像大多数游客那样面向镜头作笑脸状拍下的。
卓玛只有点儿最一般的摄影常识,但她仍不得不在心里承认,郎京杰为她所拍下的这些照片,每一张都十分漂亮完美,无论是他的取景,还是她所在景致里的形象。她站在旅游车门口的,她在车上给游客们唱歌的,她正在绘声绘色地拿着喇叭介绍风情的,她大声地招呼游客们集合的,她骑在马上、坐在船上的,她站在湖畔的,她和大伙儿在一起联欢的陡地,卓玛的眼前一亮,荧屏上出现了一张卓玛脸部的特写,这个家伙,把她眼里的神采,她发亮的额头,她泛着青青光泽的脸庞,她红扑扑的面颊,连她脸上处女纯净的绒毛,也细致入微地拍了下来。如果说贴在墙上的那一张照片体现了卓玛特有的形体美的话,那么这张特写,却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卓玛少女健朗的美,雪域高原的姑娘特殊的美。
正看得入神,卓玛突然感到身边喘息一般的呼吸直冲耳朵,那异性的气息格外的强烈。她猛地意识到郎京杰就挨坐在身旁,自己的心房莫名地别剥别剥跳得凶起来,胸脯也无法抑制地波动起伏着。
“真美,美的让人心醉,对么?”
郎京杰的嗓音变得似和平时不一样了,轻轻地、柔柔地,却又是那么强烈地直达她的心扉。
荧屏上又是一张特写,只是她的侧面像了。
卓玛的心跳得有些慌,她不敢回他的话,也不敢回头望他。她怕一回过头去,就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全泄漏了。
但她感觉得到,他在向她挨近。她的心野马狂奔般跳荡着,她想支身而起,想往旁边避一避。可没待她动作,荧屏上闪出了第三张特写,是她正在甜甜地微笑。
“卓玛。”他又满含着深情轻唤了她一声。
她刚一别转脸去,他耸着嘴探了过来,在她绯红绯红的脸颊上出其不意地轻吻了一下。
卓玛受惊一般地跳了起来:“你、你怎么能这样”
没把话说完,她就慌张地没头没脑地冲到门边“呼”地一下拉开门,冲了出去。
郎京杰只来得及站起身子,叫了一声:“卓玛,你听我说”
等他走到门口,长长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卓玛已经拐下楼梯,不见踪影了。
惟有便携式的液晶显示屏上,还在闪现着卓玛的微笑。那微笑在这一瞬间,似乎带了点嘲弄的意味。
耐着性子,把氧气袋里的氧气吸光,郎京杰感觉好多了,他正准备入睡,楼下的总服务台打来电话,说导游卓玛已和他们联系,要给329房间缺氧的客人换房间。现在一楼的107房间已经腾出来了,请郎京杰收拾好东西,尽快地搬到楼下去。
唐突地吻了卓玛,她吓得逃走以后,郎京杰的心始终是忐忑不安的。接到这个电话,不安的心绪这才平静下来,这么说卓玛不恨他,这么说卓玛还是关心他的。她心里还是有他的。要不,那样子逃离客房之后,她怎么还会想到他的高原反应呢。
新的欲望又在郎京杰的心头燃起,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那些摄影器材,相机、三脚架、胶片、便携式电脑、墙上的那么多照片,还有零乱地放着的衣物,一边想象着,搬进107房间,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惊喜。逃走的卓玛很可能还会意外惊喜地出现在他的跟前。
这么思忖着,郎京杰不由加快了整理随身物品的速度。
进入107客房,卓玛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出现。他磨磨蹭蹭地把卓玛的大照片重新贴在墙上,慢条斯理地铺床,还打开了电视,看了一阵乏味的节目,临睡之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明天出发去碧塔海的准备工作也做好了,新客房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便于他上网和输入照片,卓玛还是没有来。
不要痴心等下去了吧,郎京杰感觉到了疲倦,懒懒地上了床,关闭电视,熄了灯,正想趁着这一阵子脑壳昏昏沉沉,没啥大的不适,尽快地入睡。电话响了。
是卓玛打来的,听清了他的声气,她劈头就说:“房间换好了么?”
“换好了。”他回答着,连声向卓玛道谢,生怕她挂断电话,他压低了嗓门,急切地表白着“卓玛,你一定要明白,我爱你。”
“不要打胡乱说!”不料他的话音刚落,就遭到她不由分说地抢白“你这是戏玩艺啊!”他赶紧分辩:“我是真心的,卓玛,头一天把我归到你的旅游团队,你的那一番话就深深打动了我。”
“我说了什么啦?”
“关于你身世的那番话,你说你十七岁那年,父母让你嫁给你三十几岁的堂叔,你只要一想到堂叔满脸纠在一起的胡子,还有身上那股味道,就满身起鸡皮疙瘩。你实在不甘心这样一辈子当堂叔的婆娘,就从德钦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跑了出来,一跑就跑了一百八十多公里,跑到了中甸”
“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岂止记得清清楚楚,卓玛,你虽然说得简单,可我能想象,你这一趟背井离乡的逃跑,是个什么滋味”
“亏你能想象,”他的话又被卓玛打断了“我看你还是别想了吧。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去碧塔海呢。”
“啪达”一声,电话挂断了。
卓玛卓玛,郎京杰连呼了两声,听到的只是一连串的忙音,他只得轻叹一声,挂上电话。
这是一片高原林海,苍翠广阔,树木幽深,时有阵阵雀儿的啼鸣,传到林间的小路上来,迎面拂来的微风中透出碧塔海湿润的气息和浓烈的草香味。马蹄得得,穿过林间辟出的下坡小路,向着碧塔海走去。
郎京杰骑在马上,眯缝起眼睛眺望着远远近近的景致,直感觉到心旷神怡,哦,眼前的景色太令人陶醉了,林海边的草场犹如顺着山势铺展而去的巨大的绿毯,在草场的边缘,那一圈发亮的水波,一定就是碧塔海了。
他情不自禁地随着轻悠的马蹄声,举起了相机,捕捉着镜头。
“咔嚓咔嚓”他一边拍着照,一边趁着寻找景致的时候,在镜头里寻觅着卓玛的身影。几天里,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只要卓玛出现在镜头之中,那神情总是最为自在坦然的。只因她毫无察觉,他也总能拍到几张好照片。
可今天,卓玛就像故意躲着他的镜头似的,连人影子也不见。郎京杰隐隐地感觉有些遗憾,在这么美的景色中,准能把卓玛神形逼肖地拍得十分精彩。
镜头里出现了一朵朵盛开的小花,点缀在偌大的青色逼人的密织般的草毯上,真美极了。卓玛要是在身旁,她一定能讲出这些野花的名字。瞧,郎京杰着迷一般,思考什么事儿都会想到卓玛。
郎京杰忘情地举起了数码相机,一张连一张地拍摄着,身后有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郎京杰前后左右的坐骑陡地狂奔起来,一整个斜坡上,蹄声震耳,猝不及防地,他胯下的马匹也跟着往山下一阵飞跑起来。郎京杰双手捧着相机,毫无防备的身子往后一仰“哎呀”惨叫一声,眼前一黑,摔落马下。
一片惊呼声中,红棕色的川马发疯一般跑下了山谷。幸好郎京杰不会骑马,为了便于拍摄,他只用两只脚尖踩着马镫,要不,他非得给川马拖着在山坡上滚翻下去。
川马一惊,又倒过来影响了其他的马匹,整个马队都像受了感染一样,飞快地往山坡下跑去。
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响到郎京杰的跟前,郎京杰费劲地睁开眼睛,只见卓玛飞身下马,一手捋着长裙,一手撩着鬓发,朝着郎京杰冲来。
郎京杰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数码相机,闭上了眼睛。
卓玛单腿跪在地上,俯身费劲地抱起了郎京杰,轻轻晃动着他的身子,焦急地连声呼唤:“郎—杰、郎—杰!”
郎京杰脑壳一歪,枕在她的怀里,没有答她的腔。
马队去远了,卓玛举起左手当话筒,亮开了嗓门,向着前方呼喊:“央珠,你陪着团队耍碧塔海,我留下照看郎杰——”
远远地,传来卓玛的助手央珠应答的回声。
旅游团队朝着碧塔海渐渐远去,隐在海子边的绿荫后面,林海边的这一片草坡上安宁下来,轻风里送来阵阵花香。
卓玛双手扳着郎京杰的肩,急切地轻摇轻晃着:“郎杰,郎杰,你醒醒,你醒醒呀!”
郎京杰的脑壳歪在卓玛柔软的胸前,感觉到阵阵温暖、阵阵奶茶的清香和少女身躯的温馨,他的头晕得厉害,想睁开眼睛,可就是睁不开。
卓玛焦虑得四处环顾,她看见了不远那束野草,伸出一只手去,把它拔了起来。遂而又用草束的尖尖,轻轻探在郎京杰的脸颊上、鼻孔前撩拨着,郎京杰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睁开了眼睛。
“哎呀,你醒过来了!”卓玛惊喜地叫着“摔伤了没有?”
郎京杰摇了摇头。
“身体,四肢,哪点痛?”卓玛不信,仍然追着问。
“就是脑壳痛,像要胀开来。”
“昨晚上睡得好么?”
“半夜里醒过两次。”
“还是缺氧,早晨吸氧了吗?”
郎京杰还是摇头:“昨晚上吸完了”
“吸完了你不晓得买啊,好抠!”
“不晓得在哪里买。”
“总服务台呀,那里有专为客人备用的。你躺下。”卓玛轻轻地把郎京杰扶躺在松软的草坡上,转身走到自己骑的马匹旁,解下了一只备用的氧气袋,走回到郎京杰身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来,说:“你还得吸氧,要不,你啥子事情也做不成。”
郎京杰懒懒地倚靠在卓玛的身上,接上了吸氧管,俯首帖耳地吸着氧。一边吸一边惬意地说:“嗳,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最舒服最舒服的。”
“不要耍贫嘴。”
“卓玛,氧气包的钱,我还没给你。”
“你要不给,我都会问你要的。你赖不掉。”卓玛呵斥他一般说。
五月的阳光穿透苍松古栎的绿叶,仿佛无数的亮斑洒落在草坡和林间的小路上。真奇妙,在雪域高原的春天里,茵茵的草叶是亮的,鲜艳的花瓣也是亮的,这临近海子的山坡上,四处都是闪闪烁烁、光彩熠熠、七色缤纷的花朵,满眼里望去是一片喜色,一片悦目的秀。有相思雀儿,在枝头轻吟低语着。呆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心,不知不觉地就会安宁下来。
“好静啊,卓玛。”埋头吸氧的郎京杰轻声说。
“静还不好么,专心吸氧。”
“你给我唱支歌吧。”郎京杰用央求的语气道。
“唱啥子?”他的语调显然打动了卓玛。
“就是你在车上教大家唱的那支。”
“大家都会唱了,你还没学会啊,真笨。”
“可我爱听。”
“好,我唱,轻轻唱,你不要说话,好好吸氧。”
卓玛清了一下嗓子,压低了声音,真的唱了起来: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他向往,那里四季如画那里鸟语花香它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春日里的微风和叽叽啁啾的鸟语伴合着卓玛甜美悠扬的歌声,久久地在林间的小路上回荡。歌声从翠绒绒的绿毯上掠过,一直传到那株株身姿不凡的冷杉林那边,又在山谷里激起阵阵回声。
当卓玛唱完了以后,从山峦那边的草坡和树林里,似还有歌的余音在徐徐缭绕。
郎京杰仰起脸来,举起一只手,用深深陶醉的声气道:“太美了,卓玛,你的歌声比氧气包还管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别胡扯了,”卓玛打断了他“藏医、藏药是有独特的疗病作用,可对付你这种高原缺氧,还是氧气包管用。你还是安心把它吸完吧。要晓得,香格里拉的平均海拔是3380米,光是4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211座。像你这样来自平原上富氧地区的客人,是逞不得强的,更是不能同我这样的姑娘比的。”
郎京杰不服地:“我还比不上你么”
“当然,从小我就生在德钦牛拉的小山村里,刚学会走路,就光着脚丫子追着羊群满山满坡地跑,你咋能比。”
“卓玛,为了逃婚,你离家跑出一百八十多公里,也光着脚”
“是啊。那有啥稀罕的。”
“那么远的路,不是一天就能跑拢的吧。”
“当然,我跑了整整一个礼拜。”
“那你一路上,吃些什么,住在哪里,逢到刮风下雨咋个办,碰到过野兽吗,遇到坏人没?”
“就你心眼多,我的这段经历,不知和多少客人讲过,只有你刨根问底,追个没完。”
“我要晓得,我就是想晓得。”郎京杰固执地说。
“跟你说罢,都遇到过,岂止下雨,还下雹子哩。”
“那你咋个办?”
“都熬过来了。明告诉你,最难得熬的,还不是一路上遭的那些个难”
“那是啥”
“是在到了中甸之后,少得可怜的那一小点钱,一路上都用光了,我一个相貌黝黑、皮肤龟裂的野姑娘,穿得破破烂烂、光着两片冻开血口子的沾满泥巴的脚丫、蓬头垢面、眼窝深陷,有哪个敢收留我呀。可我是人呀,要吃、要住、要活下去,我只有去求人,求好心的人”说话间,卓玛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眼里噙着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郎京杰从卓玛的嗓音里听出了她无声的啜泣,他移开了氧气包,转过脸去,惊愕地发现说话间卓玛已是泪流满面。他赶紧转回脸装作没看见,静静地听着卓玛往下叙说:
“说来你会不信,我当过营业员,在餐馆里洗过碗,在发廊里给人洗过脑壳、蒸过毛巾,在藏药铺子里卖过药,哦,啥子苦我都吃过,吃够了”
卓玛终于按捺不住,哭泣出了声。
郎京杰内心震颤着,悍然不顾地转过身去,搂抱着卓玛,在她淌满了泪水的脸颊上安慰般亲吻了一口。
卓玛就像是没感觉一般,她的身躯在郎京杰的怀里颤动起伏。
郎京杰惶惑地抚慰道:“卓玛,都、都怪我,惹你说起这个话题。说吧,后来呢,干脆一并说吧。”
卓玛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娃娃,耸动着双肩,抽抽嗒嗒地说:“一切都过去了,说心里话,我真得感谢我的那些穷困清贫却又像我们州长说的超然静谧、守望着和谐安宁的乡亲,我真得感谢那个说我们这里就是香格里拉的新加坡客人,我真得感谢副省长跑来迪庆宣布,这一片乡土就是人...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