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喂牲口的。她小时二大就告诉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着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对它一分好,它还你三分好。她说:“你对人一分好,他能还你半分就不赖,牲口可不一样,牲口可比人有数,你半点假都甭给它装。”说着她又想,五合那货看见的,兴许真是二大。当模范多分点红,她打张车票去宝鸡看看。“她说:”叫我说‘敢想’,我啥都不想,就干活儿。“她又想,万一真是二大,能说动他回来不能?说动说不动,她得去一趟。
葡萄去宝鸡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声招呼。猪场还剩两只怀孕母猪和一头种猪,她把它们交待给李秀梅了。下了火车,又搭汽车,最后坐了半天的拖拉机,才到了那个叫“共青之火”的农场。到农场太阳将落,她老远就看见了在土坏房边上铲煤的二大。就从那浑身没一个废动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认出他来。他瘦了许多,背也驮了,头发剃得精光,也不蓄胡子,难怪五合没认准。
她走近他。他听见她脚步,把锹往煤上一插,转过身来。他马上说:“是五合告诉你的?”
葡萄点点头。她想着她见了二大会高兴,可她这会儿委屈大着呢。就是不懂谁给了她恁大委屈。她说:“五合给村里人都说了说。他那孬嘴。”
二大明白她是在说:你以为躲进山里就没事了?五合一张扬,史屯那边说不准会有人来这儿查哩。二大更明白的是,这个农场马上要让军队接管,临时工都得重新审查。他把葡萄领到食堂,买了两碗粥,两个馍,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吃饭时他说这是他做的第三份临时工,四年里他总是走走住住,凭他干活的把式,经营的主意,总还是有人用得上他。一到查证件了,他就得窜得可快。
“现在都国营,公私合营了,上哪儿都得查证件。”他说。
“咱那儿也一样,前几天村里来了几个逃荒的,第二天就叫民兵查出来,送走了。”葡萄说。
“咋还是一个人?”二大说。他头一眼就看出她没嫁人。
“谁要咱?”葡萄说。
二大笑笑。葡萄这个死心眼他是领教了。她认死理地要找着他,认死理地要他躲过“事”去。
“再不嫁,怕真没人要喽。”他逗她,笑了笑。
“可是稀罕他们要哩!”葡萄说。
第二天孙情清让葡萄回家。葡萄说她带的是两张火车票的钱。他跟她恼,她从小就知道二大不会真和她恼,所以还是没事人一样给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气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听说农场干部要召集所有临时工开会,清查流窜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铺盖对葡萄一摆脸,说:“我跟你走。”
火车上,葡萄象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头磕着二大的膝盖就睡着了。对她来说,世上没有愁人的事。二大看着她颠晃的后脑勺。她和他咋这么象呢?好赖都愿意活着。
那还是孙二大从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来牵他家的猪去街上的收购站。猪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给它一脚。葡萄不乐意了,一把推过猪来,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让它长好膘,就是给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来。
见他笑,葡萄更恼:“也就是欺人家是个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还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见为净。在这院子里,你甭想让它受症!把你厉害的、威风的!让畜牲也叫你一声社长不成!”
冬喜楞了一会,那丑丑的脸看着可逗乐,葡萄不知哪里起了心,猛的喜欢上这丑脸了。她说:“别动。”
冬喜说:“弄啥?”
葡萄走过去,说:“你打了我的猪。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经是耍闹了,很识逗地把手展成个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脸!”
他把脸伸过去。“
葡萄正面瞅着他的脸。还没怎么样,他脸就乱了,眼睛早躲没了。她扬起手,在他腮帮上肉乎乎地拍一下,两眼守住他的脸,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象个瘟鸡。
“打疼没?”她问他。
他要笑要哭的样子,等着挨她第二下。等着没完没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过下巴,夹住她的手,猫一样左一右一下地讨她的娇宠、爱抚。
“那年差点把你娶给我兄弟结鬼亲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这就开了头。冬喜那天卖了猪回到葡萄家,进门就拉起她的手,把一沓钞票窝在她手心里。他是真厚道,不愿葡萄喂猪白吃苦,钱是他的恩谢。他也有另一层意思:做我的女人我亏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欢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里疼着我。男人在暗地里怎么这么好,给女人的都是甜头。不然他那甜头也不会给他自己媳妇,也就白白糟塌了。她有了冬喜后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头,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闹上饥荒,人走路都费气,她天天盼着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饥了。
她没想自己会喜欢上冬喜。在地里干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过来,通知大伙开这个会,开那个会,批评张三,表扬李四,她心里柔柔的,看着他也不丑了,连那大招风耳也顺眼了。谁说冬喜丑呢?男人就要这副当得家做得主的劲儿。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残废了。
那天冬喜从蜀黍地边上过,她叫了他一声。他装着听不见,她就扬起嗓门说:“社长,你说今天把钢笔借我的!”冬喜两头看看,见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进蜀黍棵里,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噜噜地说:“叫人看见!”
她装佯地朝他身后挥挥手说:“谢会计下工啦?”
他吓得马上推开她,扭转头往身后看,才发现是她在逗他,身后鬼也没一个。他一把抱起她来,闯开密不过风的蜀黍枝杆和叶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动得又猛又急,她说:“你这么野我喊人啦!”
他咬着牙说:“你喊!快喊!”
“你官还当不当?”
“不当了!”
“你媳妇也不要了?”
“不要!”
他的伙伴们全斥责他:“你就知道吃!”
这个学生奇怪坏了,今年他怎么忘了柿子了?柿子熟烂了他都没看见哩!
学生们把大铁锅抬到街上,都抬不动了。一个学生建议就在这儿把锅砸砸,一人背几块儿,就背过去。
多数人不同意。一人背几块碎锅片儿显不出打大胜仗的样子来。这可是从落后分子王葡萄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他们说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炉里。
他们把大铁锅挪进小学校院子里,天黑了,高炉烈焰熊熊,他们都想到课本上学的顺口溜诗句。不一会他们听见一个疯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锅还来!”
王葡萄浑身臭哄哄地跑过来,散乱的头发让汗粘在脸上,脖子上,嘴上还有一道金黄色。“这货还顾上摘个柿子吃吃!”学生们议论道。
所有的学生们胳膊挽胳膊,挡在大铁锅前面。****的神圣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不太懂,这一会儿突然懂了。他们挺起胁巴骨一条一条清晰可数的胸,还挺起长期缺营养长出的水肚子,视死如归。
葡萄从左边往里走,他们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回,他们在右边断她的路。一张张小脸都仰起来,用一个他们学会的叫作“轻蔑”的表情对着葡萄。他们开始唱了。“准备好吗?时刻准备着!”
葡萄突然把两手拢在嘴上,做了个肉喇叭,大声叫道:“我操你奶奶!”
学生们把歌声扬上去,要压住她的粗话。
她的气足,音量厚实,一口气骂了上八辈。骂得俏皮时,旁边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圆浑的男子声音说:“这不是葡萄吗?”
葡萄也不回头,下巴一横说:“是你祖奶奶,咋着?”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他白牙一闪,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
“都安静!”春喜两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学生们安静下来,成年人也不乐了。还有没乐够的,用手捂着嘴,春喜扭过头,也都乐够了。
春喜简直不敢信这个疯头疯脑,又脏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见的模范。他一想到十七岁那年去参军,偷了她的裤衩就想吐。他在朝鲜做电话兵,那条裤衩被他缝在了棉被里,后来交旧棉被换新棉被时,他完全忘了这回事,把包含一条破裤衩的棉被交回去了。他一想到那些回收的旧军用棉被不知会在哪时哪刻,哪个地区作为救灾物资给空投下去,不知哪个人会在拆洗棉被时看见那条带女人经血痕迹、补了三块补丁的裤衩,他心里就出现一阵挑皮捣蛋之后的快乐。一年前,他在模范会上见到葡萄,他还为她动心过。这时他从党校毕业回来,看见这个女疯子王葡萄,他万幸自己没在模范会上跟她有更多表示。她出言粗野,动作横蛮,十七岁的他怎么会给她迷昏了头。也幸亏她有那么粗野蛮横,把他戳伤挡在门外。
葡萄说:“史春喜,你去把那口大锅给我抬回来!”
史春喜已听了学生们七嘴八舌告的状。他知道生铁大锅炼不了钢,但又不愿在全社几百双眼睛下站在葡萄一边。他笑一笑叫葡萄先洗洗脸,喝口水,冷静冷静。
“就是让尿把我这活人憋死,我也不会跑一边尿去!”葡萄说“他们转眼就敢把我的锅砸了,我二十四个猪娃喝西北风呀?!”
春喜避开直接冲突,转脸向操场上站着的人说:“大家的革命热情真高啊,听说在这儿干了几天几夜了!我在党校就听说咱这儿是全县先进哩!”他明白自己在扯谎;他在党校从来没听说史屯公社当了炼钢先进单位。
旁边的人风凉地说:“春喜,快把王葡萄那锅给人端回去。炼钢有啥吃紧呀?你端了人家煮猪食的锅,人家还当啥养猪模范呀?”
葡萄没在意这话的酸味,她在这方面耳不聪、心不灵。她以为这人是帮她的腔呢。她对那人说:“大哥你说是不是?我没锅了还喂啥猪呀?”
“模范还要往乡里、县里、市里选拔,春喜你可别耽误葡萄给选成全国模范。”
葡萄已经不去听他说什么了。大家怪声怪气的笑她也没顾得上听。她对春喜说:“你是回来当咱社干部?”
春喜还没接到正式任命,不过他知道自己至少会顶上蔡玻琥的位置。蔡琥珀提升县组织部长了。
“我回来当普通农民的。”
葡萄说:“那你喊啥‘都安静’?!你是普通农民,上一边当普通农民去。”
春喜一股恼火上来,恨不得能扇这女人一个大耳光。但他不是十六七岁的春喜了,懂了点政治,懂得树立威信保持形象。他呵呵一笑,说:“噢,普通农民就不能管大是大非了?”
葡萄说:“你是普通农民,我也是;我用不着听你的。闪开,别挡我道,我自己动手。”
春喜心想,这女人给脸不要脸,今天威风还就不能让她扫下去。他大喝一声:“王葡萄同志!别太猖狂!”
葡萄说:“我是你妈的同志!”
她一步窜过去,把春喜撞出去两步远。学生们没提防,封锁线让她突破了。她扑到大铁锅边上,纵身往里一跳。大家一看,葡萄已在大锅里坐着了。大锅的园底转起圈来,象个大砣螺,王葡萄成了砣螺心儿。
她喊:“你们炼钢呀!快来呀,把我一块炼进去!”
站在一边看的人这时想,王葡萄兴许真是神经不正常。生坏子到成了这,就是脑筋出错了。不过他们同时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感动;她是为那二十多个猪娃子当陀螺心儿,为它们把谁都得罪下了。一群人出来解围,说一个大锅全炼成钢能有多少?她不叫炼就不炼吧。
春喜大声说:“社员同志们,炼不炼是小事,态度是大事。王葡萄这态度,是阻碍大跃进!”
葡萄反正也不全听懂他的意思,踏踏实实在锅里坐着。更多的人上来,站在葡萄一边,说得亏葡萄养猪养得好,才还上麦种钱的。就让她留下那口锅吧。
春喜大声改口:“不是非砸她的锅,是要纠正她的思想问题。”
葡萄把眼一闭,爱纠正什么纠正去。
二十一岁的史春喜当上了史屯公社的支部书记。他常常卷着打补丁的旧军裤腿,穿着打补丁的旧军鞋,背着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在地边上转悠,远远看见一排撅起的屁股,他就大声招呼:“起红薯呀?”
“起啥呀?红薯都冻地里了!”一个中年男人说。
史春喜说:“咱把炼的钢上交了,县里记了咱一大功,政治上咱打了大胜仗!”
有时候他也会走进地里,刨一、两个红薯。霜冻好一阵了,刨起来老费气。
春喜好开会,常常在大食堂吃着饭就和大家开上会了。他一边啃馍,或者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让他们看看报上人家山西、安徽、河北的某个公社一亩地产了多少粮。一些生产队长说那是放屁;一亩地能收几万斤麦,你砍了我头当夜壶我也不信。春喜不乐意了,说那你们是信不过党的报纸喽?干部们想,也对呀,报纸是白纸黑字的,敢胡说?他们苦想不出原因,就说那是他们地好,这儿地赖,一亩地收二百斤就撑死了。
春喜说:“人家大跃进,咱这儿不是天孬,就是地赖,反正是不跃进。不会跟人家学学,一亩地多播些种?”
有时他开着开着会,看见葡萄进到食堂,从厨房提出泔水桶。她干活儿看着和别人不一样,手、脚、身段都不多一个动作,都搭配得灵巧轻便。她一路走过去,谁也看不见似的,两个嘴角使着劲,往上翘又往里窝,哼唱着什么歌。每次她走过去走过来,春喜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没听见某个大队长的发言。
春喜不单好开会,还好给社员读报纸、杂志。他年轻,讨人喜欢,在食堂开饭的时候出场,人们都众星捧月。他常常发现年轻闺女、小媳妇的眼神温温地从他脸上摸过去,摸过来。只有一个人根本看不见他,就是王葡萄。她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引起一片笑骂:王葡萄不排队!模范也得当排队模范!有时她给人硬拖出去排队,和闺女媳妇们又打又追,从春喜身边蹭过去,她都看不见他似的。她的脊梁、腰、屁股就那么从他身前挤蹭过去,把凸的凹的柔的热的颠的颤的全留在他身上,能留好久都不冷下去。他的身体又是老饥的。他也不懂,这二十八岁的寡妇凭哪点值当他为她受饥熬渴,她是什么魔症,能让他在瞧不上她烦她厌她的同时,又把她爱死?
公社书记可以不吃大伙食团的饭,另开小灶,不过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样,跟大伙在一块特别快活,吃什么都香。何况他在食堂总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来晚了,食堂的杂面条全捞完了,就剩了面汤。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闹,非叫人家给她四个玉米面蒸馍。食堂说她倒挺会占便宜,一碗汤面最多顶两个馍。她说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着多香?亏比糠馍还难吃。
春喜听着直乐。她倒是挺诚实,把贪婪无耻统统挂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带劲儿,听不见他声音。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打饭窗口,对里头说:“给我做个挂面荷包蛋。”
那是史书记头一回要求吃他的补贴,炊事员马上照办。史书记对他们说:“王葡萄不是逛庙会耽误吃饭了,是让社里那一群猪给忙活的。”
他把葡萄让到自己桌上,让她先吃他那份汤面条。他心里得意能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特权,让她悔一悔,看看当初她拿铁锨挡在门外,戳得浑身是伤的人是谁。
“大食堂越吃越赖,”她说,眼看着他大茶缸里菜多面少的杂面条。
“马上该收麦了,收了麦就好了。”他说。
“明年能吃上这,就不错。”
“明年让你吃上韭菜扁食,鸡蛋油馍。让你吃得走不动道。”他笑着说。
葡萄突然盯着他,盯得他心里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干啥?”他装得挺老练,就象在军队跟女人常交往,不稀罕女人似的。
“我瞅你呀,哪点儿和你哥象。鼻子有点象,他的比你好看些。”她眼睛直瞪瞪的在他脸上翻来搜去。
他想,七岁八岁的孩子盯人,眼睛才这样生。他心里奇怪得很,没人说他哥长得比他好看,人只说这么俊个兄弟咋有那么丑个哥。
“还看出哪儿象我哥来了?”
“叫我慢慢看。”她的眼睛移开了,移到窗子上,窗子外有棵槐树,枝叶间有一片片蓝天。
挂面鸡蛋端上来,他推到葡萄面前,说:“吃吧,看够不够。”
她说:“你要象你哥就好了。”
春喜心里更奇怪了:他这一表人才还给她的铁锨戳出口子来,要象他哥的丑样,还不让她戳死?
“我哥是个好人。”春喜说。
葡萄把碗端起来,咬了一口荷包蛋,稀乎乎的蛋黄流到挂面上。她把碗又搁下了。
春喜说:“太淡?”
葡萄说:“好久没吃恁细的粮,叫它噎了。”
春喜一连好几天没见葡萄。他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会挂念这个没文化、没觉悟,只知道和猪过在一块的女人呢?上一年的模范会上,她说的那几句蠢话把他最后的希望泼上冰水了。后来在炼钢炉前和她的较量,他已经太放心自己:绝不会再多看她一眼。这才几天工夫,他满脑子都是她。他想她领他烧砖时的模样。十五岁的他手冻了,她撩起旧缎袄,把他手揣进去暖;她叫他看着人,她去砖窑后面解手;她把他的脚捏在手里,给他比划鞋样;他脸让刺扎了,她给他挑出刺儿,又把她的口水抹到伤口上。他想,史春喜你到底是个啥货色?怎么尽记着这个愚昧、顽固、自私女人的好处、可爱处呢?党校学习一年也没治住你吗?你和她走近,你这辈子可完了。
当过兵,受过严明纪律约束的史春喜相信他不会再干少时的傻事了。他会受心里那点隐情左右?笑话!他连模范都不叫她当。她养猪的事给城里的记者知道了,跑来问春喜,听说史屯公社养猪放火箭了,还是个妇女。春喜说啊,是,不过史屯不单单养猪放火箭,要报道,写写社里的麦子大丰收啊,围河造田啊,棉花创记录啊。
记者见了葡萄之后,也没兴趣报道了。她开口便说模范顶屁用,炼钢照抬她的大锅,亏她躺到锅里才没让他们把锅砸砸,炼成一疙瘩废物。看他们炼出什么来了?不如河滩上一块石头,石头搁在坡池边上还能搓洗衣服。
后来许多公社派人来和葡萄取养猪的经,县里觉着不把她的养猪事迹报上去对县里是个损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占上了一个县模范名额,就要往省里去。县组织部长蔡琥珀一听王葡萄代表县里要到省上去参加模范会,赶紧派人把她的资料从地区往回要。这时地区丁书记已经知道了王葡萄,说这个模范哪一点不过硬?她不说虚话光干实事怎么就是落后?王葡萄这才正式进入了省模范大会的名单。
史春喜听了这个消息亲自上猪场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说话,要不就教她不说话。她一说话还了得,在省里传出去都够得上右倾言论。马上让人想到他这个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
他见猪场大门紧锁,便从拦马墙往下看。葡萄正在下头的天井窑院里出猪粪。猪场的窑院又大又齐整,还是他哥史冬喜领人挖的。院子边上种了牛皮菜、木须,墙上爬着扁豆、丝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长,长得快的东西。他笑着喊下面的葡萄:“咋不开门?我还当没人哩。”
她把锹拄在胳膊窝,也笑着说:“我不开门。”
“为啥?”
“你是来端锅不是?”
“炼钢炼完了,谁还要你的锅?”
“炼完了?大炮造出来了?明天你们炼啥哩?我敢开门?”
“你就让我在这上头和你说话?太阳老晒呀!”
他心里咬牙切齿:史春喜呀,你又犯贱了,这不是和她打情骂俏吗?心里想着,嘴巴又来一句:“你可真舍得这么晒我呀?”
她没个正经,村野女子和男人过嘴瘾的样子全出来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眯起眼说:“我可是舍不得。”
说着她又干她的活儿去了。
他只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当上省模范的事说给了她。末了他说:“这回和上回可不一样!上回是乡里的,这是全省的,在郑州住大旅馆,吃好伙食还有杜康酒!”
她把粪倒进了化粪池,扬起头,撩一把头发说:“有黄河鲤鱼没有?光听说了,还没尝过。”
“那还能没有?你可不知道,为了你这个模范名额,我几夜都没睡觉。”他等她问为什么不睡觉,她却不问,只管干她的活儿。“知道为啥?你去年的发言差点把你自个儿毁了。那些话不单不模范,那是落后、消极。这回费气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会在大场子说话”
“谁说我不会在大场子说话?”她一拧脖子,还恼了。“我啥时怕过大场子?人越多我越说,我人来疯!”
“那种大场子你见也没见过。再说不是啥话都能说的。”
“那啥话不能说?”
“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
“你教我听听。”
“这哪是一会儿半会能教会的?我得给你写个讲稿,教你念熟,背在心里。这个模范会了不得,省里领导要参加呢。还要选出全国模范进北京呢!你一句话都不能说错,一个字都不能错。”
他眼睛盯着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个背影和他十五、六岁看见的一模一样,又圆乎又细溜。她蹲下身去,他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渍。又长又直,从她两腿之间出来的。说不定她是个傻女子,她男人没开过她包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么尿成“一条线”了?
她听他说完,站直身子说:“这么费气我才当上了模范?”
“不单单我费气,蔡部长也费了不少气。”
“你们咋不来问问我再去费气?那不白费了?我又不去省里。”
“开会你不去会中?模范都得去!”
“我不当模范。”
史春喜没反应过来。她说上一句话时身体又已经弓下去了。他问:“你说啥?”
“谁爱当当去。我可不去省里。”
春喜还想说什么,葡萄大声把他堵了回去:“你们一天也别想叫我离开猪场。谁知道你们会进来干啥?今儿砸锅去炼钢,明儿抓我的猪娃拍相片儿,我一走,你们还不把它们杀杀,卖卖?”
春喜气急了:“谁敢杀社里的猪?”
“你们都不把人当人,还会把猪当猪?我高低不去省里当你们的模范。”
史春喜想,谢谢老天爷,她幸亏不想当模范,不然她去了省里说“你们不把人当人”祸就闯大了,是给他这公社书记把祸闯大了。他也谢天谢地,她这一番蠢话蠢举证实了她无可救药的愚蠢,史春喜这下不必担心自己再为她发迷症。
她晚上把这些话讲给二大听。二大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孩子,这张嘴。”
她把食堂打回的菜团子给了二大,自己喝掺着野菜的面汤。食堂已经通知大家,麦收前粮食不够,得凑合到麦子下来。二大去年回来,叫葡萄买了两只羊,现在每天早上都挤下一点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换一口绿豆面或扁豆面,最不及也能换几把山药蛋。羊好喂,从猪场带些木樨也够它们吃了。二大这晚吃着菜团子又说:“还有河哩,从草到虫,到鱼到螺蛳,就吃去吧。咱这儿的人笨,吐不出鱼刺,骂鱼腥臭。”
葡萄是黄河边的孩子,小时见过人捕鱼。那天晚上之后,她再来陪二大吃饭聊天时,见二大不再扎条帚、编苇席,或者打麻绳了。他用她纳鞋底的线编了一张网,他叫葡萄把网栏到河上,一晚上怎么也截下几条鱼来。
葡萄看着那条织得又匀又细的线网,噘起嘴说:“爹,你在这儿给我恁多主意哩!”
“还不如养头猪,猪比你爹有用。”他笑着说。
但她明白他心里可苦。
“猪会陪我说说话,给我拿拿主意?”
“猪还叫你当上模范。”
“模范顶屁。不多一块馍,不多一口饭,我要它干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
“躲呗。打日本的时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
“这跟躲日本不一样。”
“咋不一样?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谁也打不长,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换换,换换,说不定事就换得不一样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这回跟过去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