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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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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离去。

    图拉和我知道——

    阿姆泽尔当时在执行一项任务。瓦尔特马特恩曾经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一位市立剧院经理,那位经理让舞台布景设计师和演员服装美术师埃迪阿姆泽尔拿一包草图和广告给他看。阿姆泽尔设计的舞台布景和女人形象令人满意,经理委托他为一出乡土剧设计布景和服装。因为在最后一幕时——该剧的故事发生在拿破仑时代,当时本城被普鲁士人和俄国人包围——孤儿们不得不在各条前哨线之间跑来跑去,不得不为符腾堡公爵演唱,所以阿姆泽尔突然冒出了这种阿姆泽尔式的念头,不把地地道道的孤儿,而是把机械动作的孤儿搬到舞台上去,因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种颤抖着完成的机械动作更打动人心;人们只会想起昔日那些动人心弦的小八音盒。因此,阿姆泽尔以慈善捐赠为代价,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叫到园子里来。他让他们摆好姿势,唱赞美诗。“伟大的上帝,我们赞美你!”信仰福音新教的孤儿们唱道。我们在灌木丛后面低声笑着,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们有父有母。

    埃迪阿姆泽尔在他的工作室里工作时,我们无法看清他在干什么。阳台上的鸟巢有很多鸟儿光顾,在这个阳台后面的窗户只映现出耶施肯塔尔森林。孩子们想,他在里面肯定也用棉花和卫生纸制作滑稽可笑的孤儿和新娘。只有图拉和我知道:他在制作一些能够前进和敬礼的冲锋队队员,因为他们的肚子里面有机械装置。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听到了机械装置发出响声。我们抓住自己的肚皮,在自己身上寻找机械装置。图拉有一个机械装置。

    图拉和我——

    我们在灌木丛后面再也呆不下去了。首先,天气太冷;其次,我们老得强忍住笑声;第三,我们要滑雪。

    当这一条滑雪道带着我们沿哲学家路往下走,而另一条滑雪道把我们的雪橇带到阿姆泽尔的园国前时,第三条滑雪道又把我们领到古滕贝格1纪念碑前。在那片林中空地上,从来就看不到有多少孩子,因为除了图拉之外,所有的孩子都怕古滕贝格,就连我也不愿意靠近古滕贝格纪念碑。没人知道这座纪念碑是怎么到森林里来的;很可能是纪念碑的建造者在城里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或者说,他们之所以看中这个森林,是因为耶施肯塔尔森林是一片山毛榉森林,而古滕贝格在他浇铅字之前,就用山毛榉木料雕刻出活版印刷的活字来。图拉强迫我们从埃尔布斯山往下滑,滑到古滕贝格纪念碑前,因为她想吓唬我们——

    1古滕贝格(约14世纪90年代~1468),又译谷登堡,德国工匠,活字印刷术发明家。

    在白色的林中空地中间,矗立着一座用生铁铸成的、被烟子熏黑的神庙。七根用生铁铸成的柱头支撑着用生铁铸成的、别具一格的蘑菇形屋顶。用生铁铸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链条由浇铸而成的狮子嘴咬着,在柱头与柱头之间摆动。蓝色花岗岩台阶为五级,环绕四周,托起这座房子。在铸铁神庙中心,在七根柱头之间,有一个用生铁铸成的人。一络拳曲的铁胡须飘垂到这个生铁铸成的印刷工的围裙上。他左手拿着一本铸铁做成的黑书,抵住围裙和胡须,用铸铁浇成的右手的铁食指,指着那本铁书的字母。只要走上这五级花岗岩台阶,来到铁链前,就可以看到这本书上的字。不过,我们从来不敢走出这几步。只有身轻如燕的图拉是例外,当我们在一旁屏着气时,她却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跑到铁链前。她不用碰到铁链,便轻飘飘地站到了神庙前,坐在两根铁柱之间的铁链上,像发狂似的摇晃着。稍停片刻之后,她又从仍在摇晃的铁链上滑下来。现在,她到了神庙里面,围着面色阴沉的古滕贝格蹦蹦跳跳,再爬到他那用生铁铸成的左膝盖上去。因为他把穿着铸铁凉鞋的铸铁左脚踩到了铸铁纪念碑的边上,所以无法再继续攀登。纪念碑上的碑文是:此乃约翰内斯古滕贝格。为了能够理解这个家伙在像哈拉斯一般黑的神庙里进行何等黑暗的统治,必须知道,在神庙前面、神庙上空和神庙后面,时而下着鹅毛大雪,时而飘着小片雪花。神庙那用生铁铸成的蘑菇状屋顶戴上了一顶白雪帽子。在下雪时,在被图拉摇晃的链条慢慢地止下来时,在图拉坐在这位铸铁汉子的左腿上时,图拉雪白的食指——她从不戴手套——拼写着古滕贝格用铁手指指示的那些铸铁字母。

    图拉回来时——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困在雪地里——问我们是否想知道,铁书上写着什么。我们不想知道,于是便一声不吭地拼命摇头。图拉断定,那些字母每天都换,每天都可以从这本铁书上读到一些新的但往往又是令人恐惧的警句。这一次的警句特别使人害怕。“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我们不想。后来,在众弟兄当中,有一个名叫埃施的想知道。亨斯兴马图尔和鲁迪齐格勒想知道。海尼皮伦茨和格奥尔格齐姆在他们想知道之前,仍然不想知道。最后,就连燕妮布鲁尼斯也想知道在约翰内斯古滕贝格的这本铁书里写着什么。

    图拉在我们这些站着发愣的人四周蹦蹦跳跳。我们的雪橇驮着厚厚的垫子。古滕贝格纪念碑四周的森林变得稀疏起来,无边无际的天空降临到我们头上。图拉裸露的手指指着亨斯兴马图尔:“你!”亨斯兴笨嘴拙舌,不知所措。“不,是你!”图拉的手指指的是我。一定是我哭起来了,要不然图拉不会立刻就用手指轻轻敲着小埃施,然后又抓住燕妮的厚绒呢大衣:“你、你、你!那上面写着:你应该上去,要不然,他就会走下来把你抓上去!”

    这时,我帽子上的雪正在融化。“这个库登佩希1说的是你。他说的是你。他要燕妮去,要不然就来抓你。”图拉嘴里重复了好几遍,越逼越紧。当她在雪地里、在燕妮周围画着魔圈时,那个用生铁铸成的库登佩希面沉似水,正从铸铁小神庙里俯视着我们——

    1库登佩希即古滕贝格,因受方言影响,发音有一些变化。

    我们答应商谈这件事,我们想知道这个库登佩希到底要对燕妮干什么。他是想把她吃掉呢,还是要把她变成铁链?他是想把她放到他的围裙下面呢,还是要在他的铁书上把她压平?图拉知道库登佩希要打燕妮什么主意。“因为她老同伊姆布斯一道去跳芭蕾舞,所以,古滕贝格只要她跳舞。”

    燕妮这个身穿厚绒皮衣的漂亮圆球站在那儿发愣,她紧紧地抓住雪橇上的皮带。这时,两个白雪顶盖从她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上掉了下来。“不不不想,不想,不,不想!”她低声说着,可能是想高声大叫。可是因为她不善于高声大叫,所以便抱着雪橇跑走了。她步履蹒跚地走着,骨碌着,又停下步来,然后便骨碌进了山毛榉树林,向着约翰内斯草地的方向滚去。

    图拉和我放燕妮跑了——

    但我们知道,她逃不过库登佩希的手掌心。要是在库登佩希的铁书上写着:“现在轮到燕妮了!”那她就必须像人们在芭蕾舞厅里教她跳舞那样,在古滕贝格面前跳舞。

    第二天,当我们在吃饭之后把我们的雪橇汇聚在埃尔森大街已经变硬的雪地上时,尽管我们朝着参议教师住宅的窗户,既用手指也不用手指吹口哨,但燕妮却没有来。我们没有等多久。她总有一天会来的。

    燕妮布鲁尼斯在第三天来了。她默默无言地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像往常一样,穿着她的黄色厚绒呢大衣。

    图拉和我无法知道——

    埃迪阿姆泽尔这时走出屋子,到他的园子里去了。他像往常一样,穿着他那鲜红的、编织成很多结节状的紧身连裤袜。他那毛茸茸的套衫也是红的。身后面一个大型安全别针别着那件缠在一起的白色滑雪披巾。他让人用拆开的毛线编织他所有的羊毛织品。他从不穿新的毛织品。一个铅灰色的下午,雪停了,但仍然弥漫着即将下雪的气息。阿姆泽尔把一个“假人”扛到园子里。他把这个雕像放在雪地里,有一人高。他撅着嘴,通过阳台向屋里吹口哨,然后又回来扛第二个假人。他把第二个假人放在第一个假人旁边。他嘴里吹着进行曲“我们是近卫军”再一次走进工作室,当他把第三个假人扛到在园子里等着的那两个假人旁边时,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淌。可是他还得继续吹,而且是从头开始吹这首进行曲。横穿及膝的雪地,踩出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一直通向九个业已完工的假人。这些假人按照先后顺序站在园子里,等待着他的命令。粗黄麻布涂着已经晾干的褐色。猪尿泡下巴下面扣着帽盔的皮带。他们老练地扣上皮带,准备出发。这是能吃完一锅食物的斯巴达人,这是底比斯城前的九个人,卢蒂尼亚郊外的九个人,托伊托堡森林里的九个人,是九个正直的人、忠实的人,是九个施瓦本地区的人。是九只褐色天鹅,是最后一队人马,是失望的一群人,是后卫,是前卫,是押头韵的勃良第人鼻子。这是埃迪阿姆泽尔白雪皑皑的花园里处于困境中的尼伯龙根人。

    图拉、我和别的人——

    我们在此期间已经走过耶施肯塔尔路,一支队伍在雪橇滑过的痕迹中留下了一条雪橇滑过的痕迹。这是有益于健康的、嚓嚓作响的雪。雪地里的地势起伏不平,各式各样别具一格的橡胶鞋跟和钉上铁掌的鞋底在上面踩过。这些鞋底上缺少两个、五个u字形鞋钉,或者说一个u字形鞋钉也不缺。燕妮踏着图拉的足迹;我踏着燕妮的足迹;亨斯兴马图尔踏着我的足迹;小埃施和后来的所有人都乖乖地踏着前面的足迹。我们默默无言,没有大呼小叫,或者说是乖乖地跟在图拉后面一路小跑着。只有雪橇上的小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这肯定不是在越过约翰内斯草地往大滑雪道的滑雪斜坡上爬;在紧靠林务所门前的地方,图拉减了速。在山毛榉树下,我们显得特别渺小。最先遇到我们的还有另外一些坐着雪橇或者箍桶板的孩子。当只有我们还在跑来跑去时,铸铁纪念碑肯定已经接近了。我们迈着碎步走进库登佩希王国。

    当我们蹑手蹑脚地、悄悄地往前走时——

    埃迪阿姆泽尔仍然在无所顾忌、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仍然在吹着。他从一个冲锋队队员身边匆匆跑到下一个冲锋队队员身边。他去掏九个冲锋队队员左边的裤袋,依次打开放在里面的机械装置。虽然这些装置都固定在它们的中轴上——也就是底座很宽、类似伞架的金属管上——尽管如此,却没有赢得空间。它们用十八条颜色昏暗、穿着靴子的腿在雪地上迈出一只手那么宽的地方。这是九个骨头已经腐烂的黩武主义者,必须教会他们迈出整齐的步伐。阿姆泽尔必须做这种事情。他熟练地伸出手去掏两个行进者的左裤袋。现在正发出啪啪声,机械在正常工作,人们在平静、坚定、有意识地向前进。他们继续向前,越过某地,穿过某地,走向某地,爬上某地,经过某地,就像检阅时要求的那样,最初是齐步,然后是正步,九个人全部如此。那些在冲锋队鸭舌帽下用帽盔皮带拴住的猪尿泡,几乎同时向右飘了九次。他们把目光移过来,全部盯着他,因为埃迪阿姆泽尔给所有的人都帖上了猪尿泡脸。著名画家施诺尔封卡罗斯费尔德1画过尼伯龙根人的困境,他这些绘画的复制品表现的是这些人的履历:阴险的冲锋队队员哈根封特隆耶;冲锋队父子队员希尔德布兰德和哈杜布兰德;光明磊落的冲锋队中队长西格弗里德封克桑滕;敏感的冲锋队大队长贡特;随时随地都高高兴兴的福尔克尔鲍曼;从尼伯龙根人的困境中得到好处的三个勇士;高贵的黑贝尔封韦塞尔布伦、里夏德瓦格纳和那个画家,是他用没有表现力的拿撒勒画派的画笔为尼伯龙根人的困境画像。还在他们——这九个人全都凝视着右面时,冷不防但又是非常有规律,而且正好合着进行曲的节拍,把他们被打断的棍棒高高举起。他们的右臂非常缓慢地却又是孜孜不倦地伸到行德意志礼所规定的高度,与此同时,他们的左臂一直弯着,染黑的橡皮手套总放在腰带扣前。可是,他们在向谁敬礼呢?他们把目光转向谁?应当看到他们这些粘上去的眼睛的那位元首叫什么名字?谁看到他们,谁在还礼,谁在检阅?——

    1施诺尔封卡罗斯费尔德(1794~1872),德国画家。

    埃迪阿姆泽尔用帝国总理的方式,也就是弯着手臂,接受正在列队行进的冲锋队的敬礼。对着自己和九个整装待发的人吹进行曲,这一次吹的是巴登魏尔进行曲。

    图拉并不知道的事情是——

    当埃迪阿姆泽尔还在吹口哨时,古滕贝格就已向这一群人投来了阴沉恐怖的目光。这群人虽说同各式各样的大雪橇一起挤在他的禁区内,但同他仍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后来有一个小家伙终于退了出去。这个身穿厚绒呢大衣的漂亮小妞注定要去履行义务。燕妮布鲁尼斯跺着脚,一步挨一步地走向铸铁像。新降的雪落在积雪上,在橡皮鞋底下面结成了团。燕妮长高了足足有三厘米。确实,乌鸦正从耶施肯塔尔森林的白色山毛榉林中腾空而起。积雪从树枝上扑腾扑腾往下掉。一种轻微的恐惧爬上了燕妮的小手。她又长高了一厘米,因为她一步挨一步地更接近铸铁神庙了。与此同时,那些乌鸦正在天上飞来飞去,嘎嘎直叫,九只黑色大鸟掠过埃尔布斯山上空,落到把森林同阿姆泽尔的园子隔离开来的山毛榉林中。

    图拉无法知道的事情是——

    在乌鸦搬家时,呆在阿姆泽尔园子里的不仅仅是埃迪阿姆泽尔,以及他那九个正在列队行进的冲锋队队员,还有五六个或者更多的假人——不是阿姆泽尔,而是亲爱的上帝给它们装上了机械装置——正在把雪踏紧。并非阿姆泽尔的工作室把它们制造出来的。它们戴上面具,用衣服裹住身子,行迹可疑地从外面翻过篱笆,进入园子。它们戴着把帽檐拉得很低的平民帽,穿着肥大的防雨大衣和齐眉高的、有裂缝的蹩脚黑衣,这种打扮别出心裁,令人恐惧。不过,它们并非稻草人,只要阿姆泽尔那些假人体内的机械装置开始往后倒,它们就是翻越篱笆、栩栩如生的人物。九根右边敬礼的棍棒猛然一下放了下来;腰带扣前的橡皮手套呼的一下滑下去了;正步简化成了齐步,然后是丧礼行进的步子,然后是慢步,最后停下来;机械装置的嗒嗒声停止了;这时,埃迪阿姆泽尔缩回了撅着的嘴唇;撅着的猪嘴再也不吹口哨;他歪着顽固的脑袋,戴着摇摇晃晃的无檐毛线帽子,好奇地望着他的不速之客。当他那九个别出心裁的人物就像接到命令似的停下步来时,当转动得发热的机械装置慢慢冷却下来时,九个伪装起来的人物便有规律地动作起来。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圈,透过黑色面具,把热气呼到一月份的空气中去。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近靠,把围着埃迪阿姆泽尔的半圆圈变成围着埃迪阿姆泽尔的圆圈。他很快就可以闻到他们的气味了。

    这时图拉把乌鸦都叫回来——

    她叫那些发出不和谐声音的鸟越过埃尔布斯山,回到古滕贝格纪念碑四周的山毛榉树林中。乌鸦们看见燕妮站在通往库登佩希铸铁神庙的花岗岩台阶前发愣,然后又用圆脸往后瞧。燕妮看见图拉,看见我,看见小埃施、亨斯兴马图尔、鲁迪齐格勒,她从远处看见所有的人。她是不是在数?这九只乌鸦是不是在数,有七、八、九个孩子站在一堆儿,另外还有一个小孩独自一人?天并不冷。有一股潮湿的雪味儿和铸铁味儿。“现在就跳舞,围着他跳来跳去!”图拉大声叫道。森林发出回音。我们也大声叫着,而且是鹦鹉学舌般地叫着,好让她开始跳舞。好让这个舞立即就跳完。山毛榉树林中所有的乌鸦、铸铁蘑菇屋顶下的库登佩希和我们都看见,燕妮把右边那只系着带子、里面塞进羊毛裤腿的鞋从雪地里拔出来,用右腿在做一个吸腿伸展之类的动作,这是吸腿伸展的舞步。还在她把右边的鞋子再一次埋进雪地里,拔出左脚之前,雪块就已经从鞋底上掉了下来。她重复了一次这个无可奈何的角度,用右腿站立,抬起左腿,敢于来一个空中单腿划圈,落五位;在做手臂的姿势时,让两只小手平放在空中,以一个前面交叉的阿蒂迪德姿势开始,做一个敞式阿蒂迪德姿势。当她做后面交叉的阿蒂迪德姿势时,她失败了,第一次摔倒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时,身上穿的再也不是淡黄色的大衣,而是撒上了白色粉末的厚绒呢大衣了。在滑下来的羊毛小帽下面,现在,小步跳跃应当把对库登佩希表示敬意的舞蹈继续进行下去。从五位进入半蹲,成小尚日芒姿势。接踵而来的造型很可能就是难度很大的阿桑布莱舞步,可是燕妮第二次摔倒了。当她试着像一个芭蕾舞女演员那样炫示一种大胆的猫步时,她第三次摔倒了。她不是停在空中,而是摔下来,不是处于失重状态下使生铁铸成的库登佩希感到高兴,而是“扑通”一声,像一只口袋似的,重重地摔到雪地上。这时,乌鸦们从山毛榉树林中腾空而起,嘎嘎乱叫。

    图拉允许那些乌鸦离开了——

    他们在埃尔布斯山北侧看见,那些伪装起来的“人”不仅仅在埃迪阿姆泽尔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圈,而且还把圆圈围得更紧。九件防雨大衣肩并肩靠在一起。阿姆泽尔猛然一下把光闪闪的头从一个“人”转向下一个“人”他立刻就踏起了碎步。他身上的毛织品竖了起来,形成很多倒钩。他让汗水从光光的前额上流出来。他放声大笑,用两片嘴唇之间不安分的舌尖考虑道:“这些先生要干什么呢?”他闪现出一些阿姆泽尔式的念头:“我要不要给这些先生煮一杯咖啡呢?也许家里还有蛋糕吧?要不,就讲一个小故事吧。你们知道吮奶鳗鲡的故事吗?要不,就讲磨坊主和正在说话的黄粉(虫甲)幼虫的故事,或者讲十二个无头修女和十二个无头骑士的故事?”可是,这九个有十八个眼缝的黑衣拉普人似乎应听从一种默默发出的誓言。然而,当尽可能地把煮咖啡的水放到炉子上,想要作为一个结成团的球体突破这个由防雨大衣和帽檐压得很低的帽子组成的圆圈时,回答他的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狠狠的一拳。他带着粘乱的羊毛往后倒,但很快便重又爬起来,拍掉黏附在身上的雪。这时,第二拳又击中了他。乌鸦们从山毛榉树林中展翅飞起。

    图拉叫过她——

    因为燕妮再也不想跳舞了。在摔倒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之后,她就像一个雪球似的,鸣咽着向我爬来。可是图拉还不满足。当我们仍然寸步不离地呆在原地时,她却在雪地上不留任何痕迹地一掠而过,向着雪球燕妮飞奔而去。当燕妮想站起身来时,图拉却把她直往后推。燕妮很难站稳脚跟,她又倒下了。谁会相信她在白雪下面穿着一件厚绒呢大衣呢?我们退向森林边缘,从那里观看图拉如何动作。乌鸦们在我们头顶上感到欢欣鼓舞。燕妮有多白,古滕贝格纪念碑就有多黑。图拉在格格地笑着,笑声的回音穿过林中空地,向我们招手。当燕妮在雪地里打滚时,我们正呆在山毛榉树下。她非常安静,变得越来越胖。当燕妮再也没有能力站立起来时,乌鸦们已经刺探了足够的情报,便拍着翅膀向埃尔布斯山上空飞奔而去。

    图拉对付燕妮轻而易举——

    可是,只要埃迪阿姆泽尔提出问题,那他就必然遭到拳头的回敬。对于这一点,乌鸦们可以作证。除了一个拳头之外,所有回敬他的拳头都默不作声。这个拳头揍在他身上,而且还在黑布后面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从流着红色液体的阿姆泽尔嘴里,冒出一个问题引人注目:“是你吗?吗你是?”可是这个格格作响的拳头并不吭声,而是猛然一击。别的拳头都已停止揍人,只有这个格格作响的拳头还在不停地揍。因为阿姆泽尔再也不想爬起身来,它就朝阿姆泽尔弯下身去。它多次故意地从上到下撞伤流着红色液体的嘴巴。他也许还想提出“是你吗”这个问题,然而他只是动了动小小的、造型美观的珍珠牙。在冷冰冰的雪地上有热乎乎的鲜血,有儿童鼓,有波兰人,有带着掼奶油的樱桃。雪地上有血。就像图拉使少女燕妮在雪地上打滚一样,现在他们正在使他打滚。不过,图拉首先完成了她的雪人。

    她用张开的手在雪人四周把它拍紧,把它立起来,三两下就给它做好了一个鼻子。她环顾四周,找到燕妮的羊毛小帽,把这顶帽子套在这个雪人像南瓜一样圆的头上,用鞋尖在雪地上划着,一直划到她遇到树叶、空壳的山毛榉果实和干枯的树枝。她把两根树枝分别插在雪人左右两边,给雪人安上山毛榉果实眼睛,然后走开,她同自己的作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图拉也许能够进行比较——

    因为在埃尔布斯山后面,在阿姆泽尔的园子里,还立着一个雪人。图拉没有进行比较,不过乌鸦们却在进行比较。当九个用粗黄麻布打扮起来、穿着褐色蹩脚衣服的稻草人在后面打盹儿时,那个雪人却成了整个园子的中心。阿姆泽尔园子里的这个雪人没有鼻子。没有人把山毛榉果实做成的眼睛安到他头上。他头上没有套上羊毛小帽。他不能用干树枝手臂敬礼、挥手,表示绝望的感情。为此,他有一个红色的、越张越大的嘴巴。

    这九个身穿防雨大衣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比图拉更急。他们翻过篱笆,在森林中往下面走,而这时,我们同图拉一起,仍站在我们那些停在森林边缘的雪橇面前,凝视着那个戴着燕妮那顶羊毛小帽的雪人。乌鸦们又飞落到林中空地上。不过,它们并不栖息在山毛榉树林中,而是发出刺耳的声音,先是在古滕贝格铸铁神庙上空,然后是在雪人上空异常缓慢地盘旋。库登佩希向我们哈着冷气。雪中的乌鸦是黑色的窟窿。在埃尔布斯山的两侧,暮色正在降临。我们滑着我们的雪橇离开了那儿。我们冬衣里面的身子感到热烘烘的。

    亲爱的图拉表妹:

    这件事你没有想到:随着暮色的降临,出现了融雪天气。人们根据这种融雪天气说现在开始转暖了。这就是说:融雪天气开始了。风变得柔和起来。山毛榉树渗出了水滴,压在树枝上的积雪在掉落,树林中发出扑腾扑腾的响声。一阵融雪天气轻柔的和风更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零星小雨在雪地上滴出一些窟窿。我头上滴出一个窟窿,因为我就呆在山毛榉树之间。要是我同别人一道滑着他们的雪橇回家去,我头上也还是会滴出一个窟窿来。没有任何人,只要他想留下或者回家去,可以躲过这种融雪天气。

    那两个雪人——一个在古滕贝格的王国里,一个在阿姆泽尔的园子里——依然一动不动地位立着。黄昏留下的是一片惨白色。乌鸦们在另外的地方讲述着它们在别处见到的事情。这时,古滕贝格纪念碑铸铁蘑菇屋顶上的雪帽子滑了下来。不只是山毛榉,就连我也在冒汗。平时麻木不仁的、用生铁铸成的约翰内斯古滕贝格冒出了湿气,在泛着微光的柱头之间闪闪发光。在林中空地上空,甚至在森林中止而与别墅园圃毗邻的那个地方上空,在朗富尔上空,天又往上挪动了几层楼的高度。飞渡的野云胡乱汇成一团,飘向海洋。夜空透过一些窟窿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最后,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一弯国空一切的、融雪天气的新月。这弯新月时而用被蚀掉后剩下的月牙儿、时而在变碎的面纱后面向我显示,在林中空地上,在库登佩希王国里,在融雪天气时,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古滕贝格亮光闪闪,栩栩如生,但仍然呆在他的神庙里。乍一看,好像这座森林要往前迈进一步似的;可是仔细一看,在大范围的月光下仔细一看,森林在往后退;只要月亮一消失,它就缩短战线,向前进;然后它又往后退,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所有这些来回往复之中,失去了它在雪天用自己的全部枝杈所承受的积雪。就这样,森林没有了负担,借助融雪天气的和风,开始沙沙作响。枝杈摇曳的耶施肯塔尔森林和生铁铸成的约翰内斯古滕贝格,再加上一弯令人毛骨悚然的新月,把我——森林中的哈里吓得直冒冷汗,全身都湿透了。我拔腿就逃,离开这里!我踉踉跄跄地爬上埃尔布斯山。这里海拔八十四米。我坐着雪橇从埃尔布斯山上滑下来,一心想着离开,离开,离开,却停在了阿姆泽尔园圃前。月亮消失时,我透过滴着水的榛子树和气味刺鼻的染料树四下探望。一旦月光的亮度允许,我就用拇指和食指给阿姆泽尔园子里的那个雪人量尺寸。雪人虽然缩小了,但却依然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这时我雄心勃勃,要去埃尔布斯山另一侧给那一个雪人量尺寸。我在尽力往上爬时一再滑倒。我当心别在往下滑时把随之而来的雪崩带到林中空地上,带到古滕贝格的王国里。往旁边一跳救了我,我抱着一棵正在渗出水滴的山毛榉树。我让水滴在发热的手指上流过。我忽而从树干左边、忽而从树干右边察看林中空地。一旦月亮穿过林中空地,我就紧跟着用进行测量的手指给古滕贝格小神庙前的雪人量尺寸。虽说图拉的雪人缩得并不比埃尔布斯山那边那个阿姆泽尔的雪人更快,但它却显露出一些更为明显的迹象——他的干树枝手臂垂了下去。他的鼻子掉了。森林中的哈里认为可以看出:用山毛榉果实做的眼睛挪近了,使雪人具有一种阴险的目光。

    当我想要了解到最新情况时,我不得不再一次爬上活跃的埃尔布斯山,顺着埃尔布斯山缓缓地向下滑,滑到染料树林中。干枯的豆壳悉索作响。染料树的臭味使我感到困倦。可是,染料树的豆壳却把我从昏昏欲睡中唤醒,迫使我用拇指和食指对这两个逐渐缩小的雪人保持忠诚。在多次上上下下地来回折腾之后,两个雪人犹豫不决地屈服了,也就是说:它们的上部变小了,它们的腰身下面像粥一样胀得很大,它们立在越长越粗的脚上。

    有一次,在阿姆泽尔那一边,一个雪人向侧面倾斜,就好像一条短了一截的右腿使他变歪了似的。有一次,在古滕贝格王国里,一个雪人挺出肚子,从侧面看活像一个佝楼状的空心十字架。

    另外有一次——我检查阿姆泽尔的园子——那个雪人的右腿又长起来,他再也不会令人遗憾地歪着身于了。

    有一次——我从阿姆泽尔的园圃日来,用又湿、又热、粘糊糊的羊毛手套紧紧抓住正在渗水的山毛榉——正如月光所证实的那样,古滕贝格的铸铁小神庙空了!真可怕!在月亮突然明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小神庙空了!在月亮被遮住时,神庙成了一四零乱的阴影,库登佩希正在半路上。他汗流使背,闪闪发光,他的身子用生铁铸成,还留着铁铸的拳曲胡须。他拿着打开的铁书,拿着棱角尖尖的铁字,在山毛榉树之间找我,想用这本书把我抓住,想用铁书把我压扁,他需要我——森林中的哈里。是什么东西在那儿籁籁作响?是森林吗?是那个留着一绺美髯在山毛榉树干之间穿越灌木丛的古滕贝格吗?难道说他——很想抓住哈里——在那里,在哈里所在之处,已经把他的书打开了不成?现在他需要哈里。哈里在找什么?难道他不该去吃晚饭?这是一种惩罚,它叫人难堪,简直是铁面无情。另外,还有一个证据证明:月光在引起恐惧的同时,还可以迷惑人。当云团赐给这个骗子一个颇为巨大的窟窿时,这个铁人又会坚定不移地呆在他的铁壳里,发出融雪天气的光辉。

    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用不着呆在古滕贝格的纪念册中。我精疲力竭地顺着我那根渗着水的山毛榉树往下滑。我强迫我那双疲惫不堪的、受到所有这些恐惧驱使的眼睛四处张望,继续注意这个雪人。可是这些眼睛,这些没有上闩的百叶窗,要是有一阵风刮来,它们就会立即关上,然后再打开。它们尽可能地发出格格声。在这当儿,我提醒自己,要一心想着自己的任务,别偷懒。你不能睡觉,哈里。你必须爬上埃尔布斯山,走下埃尔布斯山。山顶海拔八十四米。你必须走进染料树林,走到干枯的豆壳之间去,必须记下阿姆泽尔园子里那个雪人想变成什么样子。站起身来,哈里,往上爬!

    可是,我仍然紧紧地抓住那棵渗水的山毛榉树不放。我肯定已经错过了古滕贝格王国中那个雪人土崩瓦解的时刻,已经不会有嘎嘎乱叫的乌鸦了。它们就像下午那样,突然嗖的一下冲人云霄,然后嘎嘎叫着慢慢飞去,甚至在暮色降临时也要显示一下异乎寻常的绝技。雪人的雪很快就塌了下去,而且即刻消融。乌鸦从埃尔布斯山上空掠过,向着阿姆泽尔那边飞去,就仿佛它们只有一个方向似的。可以肯定,就是在那边,雪也是很快就融化了。

    当人们看到这些变化,然而却既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无法相信雪的奇迹时,谁不会揉眼睛呢?雪人融化时,往往要响起钟声。开始时是圣心教堂,然后是位于赫尔曼斯霍夫路的路德教堂。钟声响了七下。在我们家,晚餐已经摆在桌子上。父母亲站在沉重的、磨得光光的、满师时做的试件——餐具柜、碗橱、小平柜——之间,望着我那张空着的、满师时试做的椅子问:哈里,你在哪儿?你看见了什么?你会把自己的眼睛揉伤的!这时,在满是泥泞、百孔千疮的雪地里站着的并非燕妮布鲁尼斯;那儿没有冻得发抖的胖丫头,没有冰团子,没有布丁;那儿站着一个弱不禁风的“苗条女郎”燕妮那件黄色厚绒呢大衣罩在面上,就像洗涤不当缩了水似的,软软地耷拉着。这个“苗条女郎”有一张娇小、漂亮的脸,简直就像燕妮那张脸一样漂亮。可是,它站在那儿显得很瘦,从它身旁走过时看见它很瘦,它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少女”一动不动。

    乌鸦们已经大声地嘎嘎叫着飞了回来,落进黑糊糊的树林之中。可以肯定,就连它们在埃尔布斯山后面也得揉眼睛。当然,就连那里也是用羊毛织品来应急的。我想爬到埃尔布斯山上去。尽管我踉踉跄跄,却从未摔倒,所以我感到安全。是谁给我拉紧了一根干的绳索,使劲往上拉呢?是谁把我用绳索吊下山去,不使我摔倒呢?

    一个年轻人两臂交叉,放在胸前,站在污浊的雪地上,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的重心,一条腿虚立着,保持身体的平衡。他贴身穿着一件淡红色羊毛针织紧身衣,显然是经过几次洗涤才成了这种颜色,这件紧身衣以前很可能是鲜红的。他把一块像埃迪阿姆泽尔身上那条披巾一样织得很粗糙的白色滑雪披巾随随便便地搭在左肩上,而没有十字交叉,把它扎在身后,然后在上面别上安全别针。时装杂志上的那些先生就习惯于把他们的披巾像这样毫不对称地披在肩上。他站成哈姆雷特和道林格罗1的姿势。含羞草和丁香花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嘴角露出的痛苦表情,很巧妙地使这个姿势显得更突出、更明显、更柔和和更高贵。就连这个年轻人的第一个动作也是冲着这张表情痛苦的嘴巴而来的。就像没有上油的机械装置在指挥一样,他的右手突然往上摸,在嘴里掏着,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在牙齿缝中塞了牛肉丝儿?——

    1爱尔兰作家王尔德的长篇小说道林格罗的肖像中的主人公。

    在他停止剔牙,伸着双膝,从臀部那儿弓下腰时,他在干什么呢?这个年轻人是在用很长的手指在雪地里寻找什么东西吧?也许是寻找山毛榉果实?寻找一把房门钥匙?寻找一枚圆圆的五古尔登银币?他是不是在寻找另外一类无法理解的价值?寻找雪地里昔日的经历?寻找雪地里的幸福?他是否在寻找雪地里生存的意义,地狱的胜利,死亡的痛苦?他是否在埃迪阿姆泽尔那融雪天气的园子里寻找上帝?

    这当儿,这个嘴角上带着痛苦表情的年轻人找到一种东西,又找到一种东西,第四次、第七次找到,在身前、身后和身旁找到。每当他找到时,他便用两根长长的手指把拾物拿到月光下去。月光闪烁,恰似白色海泡石做成的珠子。

    这时,我又想爬到埃尔布斯山上去。就在他四处寻找,也找到东西,还把拾物拿到月光下的当儿,我平平安安地滑下山去,找到我那棵山毛榉树,希望在古滕贝格的林中空地上找到熟悉的胖丫头燕妮。可是在那儿立着的仍然是那个不可靠的“苗条女郎”身上披着燕妮那件应急用的厚绒呢大衣。月光照到它身上,就会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可是就在这时,这个“苗条女郎”把双臂伸向两侧,脚尖朝外,脚跟挨着脚跟地站定了。换句话说,这个“苗条少女”按照芭蕾舞的规定,站一位,尽管没有明显的训练把杆,但立即就可以开始进行严格的扶把训练,可以全蹲——站半脚尖——平衡,两臂呈花环状,在站一位、二位和五位时,每站一位分别做两次。然后,她转八次脚位,用屈膝结束八个空中的代嘎热。十六次轻快的踢腿使“苗条女郎”开始松动了。在呈二位单腿划圆圈时——该动作在两腿呈并拢位置并保持平衡中结束——在手臂往前呈舞姿时,紧接着在往后时“苗条女郎”显得十分柔软。她越变越软,越变越弱。木偶般机械性的手臂动作转化为舒展自如的手臂动作,燕妮那件厚绒呢大衣已经从一只手那么宽的肩膀上滑下来。她在侧面来的泛光下练习了八次十字大踢腿——提腿,约小于一扌乍宽,但要成一条直线,就好像维克托格佐夫斯基1梦想的那个“苗条少女”及其线条一样——以交叉的阿拉贝斯克舞姿结束——

    1维克托格佐夫斯基,舞蹈家、芭蕾舞舞蹈动作设计者和芭蕾舞教师。

    当我又想爬上埃尔布斯山时,刻苦的“苗条少女”已经在支撑脚的踝骨上开始小绷脚擦地。这是漂亮的、大幅度的手臂动作,这个动作把星星点点、地地道道的古典精华撒向融雪天气的天空。

    那么,在埃尔布斯山的另一侧情况又如何呢?在有几次月亮照到山顶上时,我真以为阿姆泽尔园子里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有阿姆泽尔的白色滑雪披巾,还有阿姆泽尔的一头红发,不过这头红发并不是留着短茬儿直立着,而是平平整整地贴在头上。现在,他站在他那堆塌下去的雪堆旁。他背对着那群身披粗黄麻布和穿着褐色蹩脚衣服的稻草人,在瘦小的臀部上面有一对宽阔的肩膀。是谁让他长得这么完美呢?在他向侧面伸开的右手中拿着某种颇为珍贵的东西。他的支撑腿斜站着,虚立的腿懒洋洋地立着。弯弯曲曲的脖颈线条,头路线条,在双眼与伸开的手之间带小点子花纹的线条,它们是一种使人入迷、使人出神、使人永志不忘的线条,是那喀索斯1!我已经又想着爬上山去窥视刻苦的“苗条少女”全蹲的舞姿了,因为我没有看到在伸开的手中有任何一样比较珍贵的东西。这时,那个年轻人开始采取行动:他往身后抛去的东西在劈里啪啦地掉进榛子树丛,掉进我的染料树林之前,在月光下闪烁,也许闪烁了二十次,或者三十二次。我在摸索,尤其是在他好像用卵石打中了我之后,情况更是如此。我找到两颗牙齿。这两颗小小的、保养得很好的、牙根健康的牙齿具有保存价值。他把人的牙齿随手乱扔;他也不回头看看,而是步履轻快地横穿过园子。他一纵身,就跳上通往阳台的台阶。月亮走了,他也走了。但是紧接着,一道小小的、大概是用布块遮起来的电灯光照亮了他这个在阿姆泽尔别墅里忙忙碌碌的人。先是在这扇窗里,然后是在下一扇窗里,出现了一道灯光。有人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搬了些东西,又搬了些东西。这位年轻人在收拾阿姆泽尔的行李,在忙碌——

    1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的美少年,死后化为水仙花。

    我也在忙活,最后一次爬上埃尔布斯山。哦,亘古不变的海拔八十四米啊!因为时至今日,每次做的第三个梦仍然在罚我多次攀登埃尔布斯山——我吃晚饭很艰难——直到一觉醒来,我都在吃力地往上爬,摇摇晃晃地往下滑,以便再一次地、永远永远地

    我从我那棵山毛榉树上观看“苗条女郎”跳舞。再也没有扶把训练了,而只有一种无声的柔板。她郑重其事地伸出双臂,使之与地面平行,在危险的地面上稳稳当当地挪动脚步。一条腿足够了,另外那条腿是白做样子。这是一个没有砝码的天平,它很容易偏转,然后又会停止不动;不过它转得并不快,它慢慢转动着,以便于记录。并非这个林中空地在转动,是那个“苗条少女”在做两个干净利落的旋转动作,没有腾空跳跃;很可能是古滕贝格从他的铁壳里走了出来,扮演舞伴这一角色。但他同我一样,在“苗条女郎”漫不经心地穿过这块林中空地时,是观众。乌鸦们默不作声。山毛榉树在哭泣。现在跳的是布雷舞步,布雷舞步。娇小的双脚在换来换去。现在是快板,因为柔板之后必须是快板。两只娇小的脚在快速地分开、闭拢。这次跳的是埃夏佩,埃夏佩。然后又从半蹲开始,跳阿桑布莱。燕妮总跳不好的是欢快的猫步。“苗条少女”真不想停下来。她跳起身,停在空中,动作轻盈,能够弯曲双腿,脚尖相触。古滕贝格是否就是那位给她吹着口哨、把欢快的快板吹成柔板作为终曲的人呢?这是多么温柔的一个“苗条女郎”啊!她总是在倾听。这个柔顺的“苗条女郎”她既能变长,又能缩短。她就像破折号一样,一笔就画成了。“苗条女郎”能够行一个屈膝礼。紧接着,掌声雷动。这是乌鸦们、山毛榉和融雪天气的风在鼓掌。

    在最后一次谢幕之后,月亮拉上了幕布。“苗条少女”开始在跳舞时把雪踏碎了的林中空地上迈着碎步,寻找什么。但她并不关心丢失的牙齿,她并不像埃尔布斯山那边阿姆泽尔园子里的那位年轻人,她嘴角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而是挂着一丝冷冰冰的微笑;就是在“苗条少女”找到她寻找的东西之后,这种微笑也不会变得更开心,更热情。这位“苗条少女”滑着燕妮的新雪橇,经过林中空地时再也没有一点舞蹈般的动作了,更确切地说,显出了一副畏缩不前、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还抬起燕妮掉下的厚绒呢大衣,把它披在自己肩上,不等古滕贝格提出反对意见,就已经消失在通往耶施肯塔尔路的森林中了。

    很快,面对着空旷的林中空地,恐惧又同铸铁和树叶的沙沙声一道出现了。我急急忙忙跑过背面空旷的林中空地,穿过山毛榉树林。出了森林,来到装有路灯的耶施肯塔尔路时,我还在一个劲儿地跑着,跳着。只是来到最繁华的街道上,到了施特恩费尔德百货商店前,我才停下步来。

    在广场的另一侧,光学仪器商店前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八点过几分。街上很热闹。电影观众匆匆地走进电影院。我想,上演的是一部路易丝一特伦克尔主演的影片吧。紧接着,很可能是在电影开映之后,那个年轻人提着一口箱子,虽说是在闲逛,但却是神情紧张地走来了。这口箱子不可能装很多东西。再说,这个年轻人又能从阿姆泽尔那些又肥又大的衣服当中挑出什么东西来带走呢?有轨电车从奥利瓦开来,要继续开往火车总站。他登上电车的拖车,呆在上下电车的平台上。电车开动时,他点燃一支香烟。往下凹陷、露出痛苦表情的嘴唇不能不含着这支香烟。我从未见过埃迪阿姆泽尔抽烟。

    他刚走,那个“苗条少女”就拖着燕妮的雪橇,乖乖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来了。我跟着她走过鲍姆巴赫大街。她和我同路。过了圣心教堂之后,我加快步伐,走到“苗条少女”身边,与她并肩同行,可能还说了这样的话:“晚上好,燕妮。”

    这位“苗条少女”并不感到奇怪,也说:“晚上好,哈里。”

    我没话找话地说:“你滑雪了?”

    “苗条少女”点点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滑我的雪橇。”

    “那么你回家可就晚了。”

    “我也累了。”

    “你看见图拉没有?”

    “图拉和别的人七点钟以前就已经走了。”

    这位新燕妮同老燕妮一样,都有长长的睫毛。“我也是快到七点时走的,可我没有看见你。”

    这位新燕妮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你看不见我,这一点我很理解,因为我呆在一个雪人身体里。”

    埃尔森大街越来越短:“在那里面情况到底怎么样?”

    新燕妮在横跨施特里斯巴赫河的桥上说:“那里面热得要命。”

    我以为我的担心是真诚的:“但愿你在里面没有感冒。”

    在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和老燕妮住的那个股票房前,新燕妮说:“在上床前,我要喝一杯热柠檬,以防万一。”

    我还想到很多问题:“你到底是怎样从雪人身体里钻出来的?”

    新燕妮在房屋入口告别:“雪开始融化了。不过现在我累了,因为我跳了一阵舞。这是我第一次跳成功两个旋转动作,我保证。晚安,哈里。”

    这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饿了。但愿厨房里还有点吃的东西。顺便提一下,听说那个年轻人坐的是二十二点那班火车。他和阿姆泽尔那口箱子都走了。听说他们平平安安地过了两个边境。

    亲爱的图拉:

    燕妮不是在雪人体内,而是在回家的路上感冒了。很可能是在林中空地跳芭蕾舞使得她热出了汗。她必须卧床休息一个星期。

    亲爱的图拉:

    现在你知道,一个年轻人从胖乎乎的阿姆泽尔身边溜走了。他提着阿姆泽尔的小箱子,轻手轻脚、急急忙忙地穿过车站大厅,登上了去柏林的火车。有件事情你还不知道:这个动作麻利的年轻人在小箱子里放着一本伪造的护照。一个名叫“小胡特”的职业钢琴制作师在两次下雪奇迹前几个星期伪造了这本护照。伪造者什么都考虑到了。一张照片简直把这本护照伪造得天衣无缝。这张照片仿效的是嘴角上带有痛苦表情的这位年轻人那种神色紧张、有点呆滞的面部表情。果然,胡特先生签发这本护照时也不是签到爱德华阿姆泽尔名下;他把护照持有人称作赫尔曼哈泽洛夫,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四日生于里加。

    亲爱的图拉:

    当燕妮痊愈时,我把那个年轻人随手扔进染料树林中的两颗牙齿拿给她看。

    “哦!”燕妮兴冲冲地说“这就是阿姆泽尔先生的牙齿。你送一颗给我吧?”我留下了另外那颗牙齿,而且时至今日仍然把它放在身边,因为那位也许会要求拥有这颗牙齿的布劳克塞尔先生让它放在我的小皮夹子里。

    亲爱的图拉:

    哈泽洛夫先生在到达柏林施特廷火车站后干了什么?他搬进一家饭店的房间,第二天走进一家牙科医院,用过去是阿姆泽尔而现在是哈泽洛夫的大把大把的钞票,让人给自己凹下去的嘴巴镶上了金牙齿。人称“小胡特”的胡特先生不得不在新护照的附注后面补上了个人特征:“全副假牙,金牙套。”从此以后,只要哈泽洛夫先生咧嘴大笑,人们就会看见他用三十二颗金牙在笑;不过,哈泽洛夫很少咧嘴大笑。

    亲爱的图拉:

    这些金牙变成了一个概念;就是今天,也依然如此。昨天,我同几个同事呆在保罗游乐场,当时,为了证实哈泽洛夫安金牙一事并非虚构,我做了一个试验。光顾奥格斯堡大街那家饭店的多半是一些棒球接手、运输企业主和单身女士。老主顾餐桌四周的圆形沙发使大家能够坐在软垫子上进行激烈的辩论。凡是人们在柏林谈论的东西都是我们谈论的话题。我们背后的墙上胡乱挂着著名拳击手和持续六天行程的摩托车赛选手的照片,胡乱裱糊了运动场上的一些知名人士的图片。签名和题词值得一读;不过,我们并不看这些东西,而是在想,往常在二十三点到二十四点之间,人们如果非走不可的话,又往哪儿去呢?在这之后,我们就取笑即将到来的二月四号。我们喝啤酒和杜松子味烧酒,谈论世界末日。我就讲我那个脾气古怪的雇主布劳克塞尔先生;我们已经谈到过哈泽洛夫和他的金牙齿,我的同事们认为那些金牙都是编造出来的,而我却说它们是真的。

    这时,我对着柜台叫道:“汉兴,您又见到过哈泽洛夫先生吗?”

    汉兴的声音从洗玻璃杯的水槽上方传来。他回答道:“没有!那个安金牙齿的人最近要是到这儿来的话,总是在别的地方,在仆人那儿。”

    亲爱的图拉:

    这么说,安牙齿的事是真的了。哈泽洛夫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被人称作“黄金小嘴”;在患了倒霉的感冒之后重新获准离开病床时,新燕妮收到一双别人赠送的芭蕾舞尖足舞鞋,这双鞋的丝鞋面闪着银光。布鲁尼斯参议教师想看看她立在银色鞋尖上的样子。从此以后,她就在拉娜夫人的芭蕾舞厅里跳舞,跳小天鹅。钢琴演奏家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被狗咬的伤口已经痊愈,他演奏肖邦的作品。我按照布劳克塞尔的意愿丢开了那金牙齿,侧耳倾听银色芭蕾舞鞋训练时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燕妮站在训练把杆旁,开始平步青云。

    亲爱的图拉:

    当时我们所有的人都转了学。我上实科中学;你和燕妮,你们成了海伦妮一朗格学校的学生。紧接着,这所学校改了名,叫做古德龙学校。我的那个木工师傅父亲曾经建议,把我送到女子中学去:“这个孩子虽说天资很高,可是没有根基,还得试一试,看他行不行。”

    从中学一年级起,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就在我们的成绩单上签名。他教我们德语和历史。从一开始我就很用功,但我不是追求名利的人,尽管如此,我仍然是班里的尖子,别的同学可以抄我的作业。参议教师布鲁尼斯是一个宽宏大量的教师。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他离开原来的严肃课程。只要有人带一块云母片麻岩,请他谈谈这块片麻岩或者所有的片麻岩,谈谈他的云母片麻岩收藏品,布鲁尼斯立刻就会抛下那些西姆布赖人1和条顿人不管,大讲特讲他的科学。但是,他凭借的并不仅仅是他的癖好——云母片麻岩和云母花岗岩;他枯燥乏味地背诵所有的矿物:火成岩和火山岩,非结晶的和结晶的岩石;“平面很宽的”、“厚板块的”和“茎状的”这些词都是我从他那儿学来的;葱绿色、天蓝色、豌豆般的黄色、银白色、丁香花似的褐色、烟灰色、铁黑色和朝霞般的排红色,这些颜色都来自他的调色板;他教我学会蔷薇石英、月长石和天蓝石这些充满深情的话语;我接受了一些简短的骂人粗话:“你这个凝灰岩脑袋,角门石,你这个泥砾岩!”不过,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区分玛培与蛋白石,孔雀石与拉长石,黑云母和白云母——

    1古代日耳曼族的一支。

    如果我们不用矿物使他离开课程表上规定的课程,他的养女燕妮就不得不充当替罪羊。班长彬彬有礼地要求发言,请布鲁尼斯参议教师讲讲燕妮作为未来的芭蕾舞女演员取得的进步。他说,全班同学都想听一听,每个人都想知道,从前天起,在芭蕾舞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提示词“云母片麻岩”那样“燕妮”这个提示词也同样能诱惑布鲁尼斯参议教师。他中止了民族大迁徙的讲授,让东哥特人和西哥特人在黑海边上恼火去吧,换成了新的题目。他再也不一动不动地蹲在讲台后面了,他在教室橱柜和黑板之间用狗熊般的舞蹈步伐蹦来蹦去,抓住海绵,把刚才画出的哥特人迁徙路线草图擦掉。他让手中的粉笔在仍然潮湿的黑板上飞快地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当他还在左下方写字时,已足足过了一分钟,在右上方,湿气才开始晾干。

    黑板上写着“一位、二位、三位、四位和五位”这时,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开始上芭蕾舞理论课。他说:“像通常情况下在世界各地那样,咱们从基本位置开始,按照扶把练习的样子办。”参议教师以第一位舞蹈理论家阿尔博1的理论为依据。按照阿尔博和布鲁尼斯的观点,有五种基本姿势,这些姿势全都建立在脚尖朝外的原则基础上。在我上一年级时,作为实科中学的学生“朝外”这个小词儿比起“正字法”这一概念来更有分量。时至今日,我还能看出每一个芭蕾舞女演员脚尖朝外的程度是否符合要求;可是正字法这个词——也就是有h还是没有h,grieb这个词有一个s还是两个s——依然使我如堕五里雾中——

    1阿尔博(1519~1596),法国舞蹈理论家和史学家。

    当芭蕾舞教练在拉娜夫人的帮助下敢于举办一次芭蕾舞晚会时,我们这些缺乏信心的正字法家——五六个芭蕾舞迷便坐在市立剧院顶层楼座的坐位上,一边观看一边评头品足。有一次,节目单上有波洛维茨舞1;有芭蕾舞睡美人,依据的是佩季帕那个非常考究的样本;有拉娜夫人曾经排练过的悲伤圆舞曲——

    1鲍罗廷的四幕歌剧伊戈尔王子中的舞蹈。

    我发现:那个女演员佩特里希在跳柔板时虽然有一个强烈的踢腿动作,但她脚尖朝外的程度仍然不够。

    小皮奥赫说起了闲话:“哎呀,仔细看看你的姿势吧,每一个旋转动作都模糊不清,脚尖朝外的动作让人无法看下去。”赫伯特彭措尔特摇着头说:“要是这个伊尔玛洛伊魏特不练就更好的脚面,那么她作为第一独舞演员,尽管脚尖仍然在拼命朝外放,但很快也就会无法符合要求了。”

    除了“脚面”这个词和“朝外”这个小词儿之外“踢腿”这个词也有了分量。如果某人“在完成所有的技巧动作当中根本没有踢腿”或者说,市立剧院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舞蹈演员——这位舞蹈演员可以只从舞台侧面做大踢腿,然后当然是极其缓慢地划弧线——也遇到这种情况;这时,从剧院顶层的楼座上便会发出宽宏大量的认可声:“这个布拉克在踢腿时做什么动作都可以;尽管他只转了三圈,可是这三圈却有名堂。”

    我们在中学一年级的第四个时髦词是“空中悬浮”这个小词儿。男女舞蹈演员在飞行中分六“动”击腿跳时,在大踢腿时,在所有的跳跃中,要么有“空中悬浮”要么没有“空中悬浮”也就是说,他们跳跃时擅长在空中保持舞姿,轻飘飘地停留片刻;要不然,他们就无法对重力法则产生怀疑。当时,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我创造了这样一种表达方式:“这个新的第一独舞演员慢慢跳跃,这样就好记录下来。”就是今天,我还把那些艺术性很高的、延缓结束过程的跳跃称作“记录下来”的跳跃。要是我能够这样做,能够把跳跃记录下来就好啦!

    亲爱的表妹:

    我们的班主任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并不满足于讲授芭蕾基础知识,以此作为对一首分为十七段节奏铿锵的叙事谣曲的补充;他还给我们讲,当一个芭蕾舞女演员要长时间完美无缺、毫不费劲地踮着脚尖,做出无与伦比的旋转动作时,什么重量都要放在脚尖上。

    有一天——我记不清我们仍是在讲东哥特人呢,还是汪达尔人已经在去罗马的途中了——当时。他带着燕妮的银色芭蕾舞鞋走进了我们的教室。开始时,他做出神秘莫测的样子,坐在讲台后面,把他那个有一些小皱纹的土豆脑袋藏在这双银色的芭蕾舞鞋后面。然后,他没有把双手露出来,就把这双鞋踮了起来,他那老年人的男声开始唱一段胡桃夹子组曲。他让尖足舞鞋在墨水瓶和装有课间休息时食用的夹菜面包的铁皮盒之间练习所有的舞姿,练习在支撑腿踝骨上的小绷脚擦地。

    在吵吵嚷嚷的声音过去之后,他喃喃着,左右两侧放着银色的鞋子。一方面,这种尖足舞蹈毕竟是一种现代化的刑具;另一方面,人们又必须把尖足舞鞋视为一个少女在一生中唯一能借以平步青云的鞋。

    接着,他让燕妮的这双尖足舞鞋由班长陪同,一个课桌一个课桌地挨个往下传。燕妮的银色舞鞋对于我们是某种暗示。不,我们不会吻这双鞋。我们几乎并不抚摩它,我们看着它那历经磨难的银色光辉,用手轻轻敲击它那坚硬、脱银的足尖,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银色鞋带,尽情地享用这双鞋,享用其全部魔力。这双鞋能够把一个可怜的胖丫头变成一个轻松愉快的家伙,这个家伙凭借着尖足舞鞋,每天每日都能够步行着登上天堂。我们痛苦万分地梦想着尖足舞鞋。谁爱自己的母亲爱得过分了,谁就会在夜里看见她跳着尖足舞走进他的卧室。谁喜欢上了电影海报,谁最终就会想看一部有芭蕾舞女演员莉尔达戈薇尔的片子。我们当中的天主教徒在圣坛前等着,看圣母玛利亚是否愿意用比比皆是的凉鞋来换燕妮那双尖足舞鞋。

    只有我才知道,并非这双尖足舞鞋使燕妮发生了变化。我亲眼看见,借助一次寻常的降雪奇迹,燕妮布鲁尼斯变得身轻如燕了;同样,埃迪阿姆泽尔也变得很轻。所有这些都是一起完成的。

    亲爱的表妹:

    我们各家和所有的邻居虽然对这个还不满十一周岁的女孩的明显变化感到惊奇,却都非常满意地点着头,仿佛全世界都预见到了燕妮的变化,在共同的祈祷中力争过似的。他们都同意这种说法:这是雪引起的。每天下午四点一刻,燕妮都准时离开斜对面的股票房,伸着脖子上的小脑袋,乖乖地沿着埃尔森大街往上走。她只用双腿走路,上半身几乎不动。很多邻居每天这个时候都跑到临街的窗玻璃后面去。他们谈着天竺葵和仙人掌,但每当燕妮出现时,他们就会说:“现在燕妮去跳芭蕾舞了。”

    要是我母亲出于家庭主妇的原因,或者说因为她在走道上聊天耽误了一分钟,没有看见燕妮出场,我就会听见她出口骂道:“现在我可是耽误了看布鲁尼斯家那个燕妮的时间。明天我要把闹钟调到四点一刻,要不,就调到更早一点的地方。”

    燕妮的外貌打动了我母亲的心:“她变成了一根芦笋,这双小手圆圆的。”虽说图拉瘦得不一样,但也是同样瘦削啊。图拉轻飘飘的身材叫人害怕,燕妮的身段使人沉思。

    亲爱的表妹:

    我们上学时经过的道路两边形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队列。海伦妮一朗格学校的女学生们和我同路到新苏格兰。在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我得往右上方走,而那些姑娘则走狗熊路,往基督教堂方向走。因为图拉在我们家半明半暗的走道上等,而且还强迫我同她一道等,等燕妮离开那座股票房。这时,燕妮走在了前面,她走在我们前面十五步,有时候只有十步。我们三个人都尽量保持一段距离。要是燕妮有一根鞋带散了,图拉也得把一根鞋带重新系上。我在往右手拐弯之前,在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边的广告柱后面停下来,用目光注视着她们俩。图拉在燕妮后面。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坚持不懈地进行追猎的景象。相反,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图拉尾随燕妮,但并不想赶上这个走起路来上身僵直、矫揉造作的女孩。有时候,伴着升到半空的朝阳,燕妮让她的影子长长地、像木桩那样细长地落在身后;这时,图拉正用自己的影子延长燕妮的影子,她寸步不离地跟随着燕妮影子的脑袋。

    图拉给自己提出了这项任务,她不仅仅在上学路上跟在燕妮背后,甚至在四点一刻,当邻居们说“现在燕妮去跳芭蕾舞了”时,她也从楼梯间溜出来,跟在燕妮后面。

    开始时,图拉只是在到达有轨电车站之前同燕妮保持一段距离,每当有轨电车丁零当啷地驶往奥利瓦方向时,她便往后转。紧接着,她就把我的芬尼铜币拿去,付有轨电车的车费。图拉不借钱,她拿钱。在波克里弗克母亲的橱柜里,女儿也是不问一问就伸手去拿东西。她与燕妮在同一部电车的拖车里,不过,图拉站在后面的平台上,燕妮站在前面的平台上。她们沿着奥利瓦宫中花园往前走,仍然保持着习以为常的距离,只是在狭长的玫瑰巷里,距离才稍微缩短一些。图拉在“芭蕾舞女教练拉娜博克一费多洛娃”这块搪瓷牌子旁边站了一个小时之久,没有一个从身边款款而过的女郎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芭蕾舞课下课后,她掩着脸,让一群闲谈着、摇晃着练功用品包的芭蕾舞女学员从身边走过。所有的女孩都用外八字脚走路,在茎秆一样的脖子上支撑着过于细小的脑袋。虽说现在正是五月份,玫瑰巷却有片刻工夫散发出粉笔味和针织紧身衣的酸味。走在钢琴演奏家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前面的燕妮正迈进花园大门。这时,图拉一等到她们两人拉开适当的距离,便会立即迈出步子。

    这是何等模样的三搭档啊!那个弓着腰、穿着护腿鞋的伊姆布斯和这个脖颈上拖着暗黄色辫子的孩子总是走在前面,图拉隔着一段距离尾随在后。有一次,费尔斯讷-伊姆布斯环顾四周。燕妮并没有环顾四周。图拉经受住了钢琴演奏家的目光。

    有一次,伊姆布斯放慢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折下山楂树的一根嫩枝。他把这根嫩枝别在燕妮胸前。这时,图拉也同样折下一根山楂嫩枝,不过她并没有别在自己胸前,而是在她快步往前赶并重新达到原来的距离之后,把它扔进了一个不长山楂树的园子里。

    有一次,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停下步子,燕妮停下步子,图拉也停下了步子。当燕妮和图拉呆在原地时,钢琴演奏家极其果断地往回走,朝着图拉走了十步,走到图拉面前,高高地扬起右臂,摆动着艺术家蓬乱的长发,伸出钢琴演奏家的手指,指着宫中花园的方向说:“你就不能安静下来吗?难道你就不做家庭作业?走,走开!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他再一次极其勇敢地往回走,因为图拉既不答话,也不听从那个宣扬官中花园的食指指挥。伊姆布斯又回到了燕妮的右面。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在钢琴演奏家教训图拉时,他的头发乱得一团糟,必须梳理才行。现在头发又整整齐齐地往下飘垂了。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迈开了脚步。燕妮迈的是带外八字的鸽子步。图拉保持着一段距离。三个人都越来越接近宫中花园入口处对面的有轨电车站。

    亲爱的表妹:

    你们的样子在施加压力。街上的行人都小心翼翼,避免陷入燕妮和图拉之间的那段距离当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两个孩子的行动令人惊异。由于一前一后,毫无掩饰,拉开距离走,她们才得以在一条商业街拥挤的人群中形成一个流动着的空隙。

    图拉跟在燕妮后面走时从来不带我们的哈拉斯。但我却加入了这两个人的行列,在上学路上,同图拉一道离开,同她肩并肩沿着埃尔森大街往上走,我们前面那个莫扎特式的辫子是燕妮的辫子。在七月份,出租房屋之间的阳光特别艳丽。在横跨施特里斯巴赫河的桥上,我摆脱图拉,快步走到燕妮左边。那是一个金龟子很多的年份。它们激动地悬挂在空中,在人行道上到处乱爬。有几个金龟子已经被人踩死,我们踩死另外的金龟子。后来,那些金龟子干枯的残骸老是粘在我们的鞋底上。我在燕妮身边——她费尽力气不踩上金龟子——自告奋勇地去背她的练功用品包。她把包递给我。这是一个天蓝色的布包,包外看得出尖足舞鞋的鞋尖。在小锤公园后面——一群群金龟子在栗树之间飞舞——我放慢了脚步,一直到我背着燕妮的练功用品包在图拉身边与她同步而行。在下跨铁道后面,在每周集市空空的货摊之间,在潮湿的铺石路面和清道夫呼呼作响的扫帚之间,图拉求我把燕妮的包交给她背。既然燕妮从不环顾四周,所以我也就允许图拉把燕妮的包一直背到最繁华的街道上。在电影院前,燕妮仔细地观看照片。在那些照片上,有一位女电影演员颧骨宽阔,穿着一件医生用的白色工作服。我们观看另一个橱窗里的照片。节目广告上写着:一位小演员微笑六次。快到有轨电车站时,我又把那个练功用品包拿回来,同燕妮和燕妮那个包一道登上驶往奥利瓦的有轨电车的拖车。在行驶中,金龟子啪啪地撞击在前平台的玻璃窗上。过了“白羔羊”车站之后,我带着包离开燕妮,去看后平台上的图拉,不过没有把包交给她。我为她付车费,因为当时我只要把我父亲木工作坊的木柴卖掉,就能攒到零钱,我干这种事很在行。过了“缔结和约路”车站之后,我又回到燕妮身边,我也想替她付车费,可是她却出示了她的月票。

    亲爱的表妹:

    还在暑假期间就已经听说,市立剧院的芭蕾舞教练施特内克先生把燕妮招进了儿童芭蕾舞团。她要参加跳圣诞节童话中的舞蹈,排练可能已经开始。据说,这个剧本在本年叫做冰雪女王,而燕妮——人们可以在前哨上,也可以在最新消息上看到这样的报道——将要跳冰雪女王,因为冰雪女王并不是讲话的角色,而是一个跳舞的角色。

    燕妮现在不仅仅乘二路有轨电车到奥利瓦去;她一个星期有三次乘五路有轨电车去煤炭市场。就像马策拉特先生在他的书中描绘的那样,从塔楼往外一望,市立剧院就在那里。

    为了凑足图拉和我的有轨电车车费,我不得不劈很多木柴,并悄悄把木柴卖掉。我父亲严格禁止我做这种买卖,可是工长支持我。有一次我迟到了,我就让我的鞋跟在拉贝斯路的铺路石子上跑得啪啪响,快到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时,我赶上了这两位姑娘。有人把我给排挤掉了。殖民地农副产品经销商的公子矮小粗壮,他忽而在图拉近旁,忽而在燕妮身边。有时候,他竟然做出平时没人敢做的事情。他拼命挤到空无一人的距离当中去。不管是在图拉近旁,在燕妮身边,还是在她们两者之间,儿童铁皮鼓老吊在他的肚皮前。当两位苗条少女行进的节奏要求敲鼓时,他就把铁皮鼓敲得更响。听说他母亲前不久刚去世,死于食鱼中毒。她是一位漂亮的太太。

    亲爱的表妹:

    只是在夏末时节我才听到你同燕妮讲话。整整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燕妮那个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的练功用品包,已经代替了人们之间的对话。要不然就是那些被燕妮避开、被你踩死的金龟子。在万不得已时,就是我或者费尔斯讷-伊姆布斯朝背后丢下一句话,或者说把一句话捎来捎去。

    当燕妮离开股票房时,图拉就拦住她,但又不是特意要对燕妮讲点什么,而是顺便跟燕妮搭一下腔:“我可以背你那个装着银鞋子的包吗?”燕妮一言不发地把包递给图拉,不过还是像图拉顺便跟她搭腔那样,远远地顺便瞟了图拉一眼。图拉背着包,但她并没有背着包同燕妮并肩而行;她继续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我们乘二路有轨电车去奥利瓦时,她背着燕妮那个包站在拖车的后平台上。我想付钱,但显然是多此一举。只是到了玫瑰巷的芭蕾舞学校门前,图拉才说了声:“谢谢!”把包还给了燕妮。

    这种情况就这样一直延续到秋天。我从没看见她背燕妮的书包。她只背那个练功用品包。每天下午她都穿着长袜子,准备着。她通过我打听到燕妮什么时候排练,什么时候训练。她站在股票房门口,什么也不用问,便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抓住包带上的搭环,背着包尾随在后面,注意保持同样的距离。

    燕妮有好几个装练功用品的包:一个葱绿色的包,一个朝霞一般绊红的包,一个天蓝色的包,一个丁香花似的褐色包,一个像豌豆一样黄色的包。她换来换去,没有规律。当燕妮在十月份的一天下午离开芭蕾舞学校时,图拉对燕妮连瞟也没有瞟一眼便对她说:“我想看一看这双鞋,看它是不是真的用银子做的。”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反对这样做,可是燕妮点头同意,而且用温柔的目光促使钢琴演奏家的手挪到一旁。图拉从像豌豆一样黄的包里取出那双用丝带捆成一个整整齐齐小包的尖足舞鞋。她没有打开这个小包,而是摊开手,把它放到齐眉毛的高度,让她狭窄的眼睛顺着鞋子,从鞋后跟的贴皮看到坚硬的鞋尖,仔细检查鞋子上银子的含量,感到这双鞋子尽管已经穿旧,而且其貌不扬,但银子的成色还是足够的。燕妮打开包,图拉让失足舞鞋在黄布包里消失不见了。

    十一月末,在首场演出前三天,燕妮第一次同图拉讲话。她穿着一件灰色粗呢雨衣,从市立剧院的入口处出来,伊姆布斯没有陪她。她在图拉的面前停下来。当她把葱绿色练功用品包递给图拉时,对图拉甚至连瞟都没瞟一眼便说:“我现在知道耶施肯塔尔森林里那个铸铁人叫什么名字了。”

    “他的书上写的东西同我以前说的不一样。”

    燕妮想卖弄自己的知识:“这个人并不叫库登佩希,他叫约翰内斯古滕贝格。”

    “书上写着,你要在大伙儿面前发狂般地跳芭蕾舞。”

    燕妮点点头:“也许是这样吧,可是这个约翰内斯古滕贝格在美因茨市发明了印刷术啊。”

    “说真的,我就是这样讲的。这个人什么都懂。”

    燕妮还知道:“他死于一四六八年。”

    图拉想知道:“你到底有多重?”

    燕妮详细地回答道:“我两天前称过,有六十七磅二百三十克。你究竟有多重呢?”

    图拉撒谎道:“六十六磅九百九十克。”

    燕妮:“穿着鞋?”

    图拉:“穿着体操鞋。”

    燕妮:“我没穿鞋,只穿紧身衣。”

    图拉:“那我们就一样重了。”

    燕妮很高兴:“差不多一样重。在古滕贝格面前我就再也不用害怕了。要是你和哈里想来的话,这儿有两张首场演出的票给你们。”

    图拉拿了票。有轨电车开到门口。燕妮像往常一样在前面上车,这时图拉也在前面上车。我本来就是在前面上车的。在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燕妮首先下车,然后是图拉,我尾随在后。沿着拉贝斯路往下走,她们俩没有拉开距离,而是肩并肩地走,看起来就像是朋友。她们允许我随后把绿色练功用品包给她们送上去。

    亲爱的表妹:

    你得承认,这次与燕妮有关系的首场演出简直好极了。她转了两个干净利落的圆圈,敢于跳大巴斯克步,这种舞步就连经验丰富的芭蕾舞女演员也望而却步呢。她的脚非常漂亮地“朝外”伸,她的“踢腿”使舞台显得狭窄。她在跳跃时慢慢跳起,好“记录下来”所以就有了“空中悬浮”的动作。很难发现燕妮的脚面太小。

    她扮演冰雪女王,穿一件银色针织紧身衣,戴一顶冰雪银冠,披一条可能是象征冰冻的面纱。燕妮扮演冰雪女王所做的一切,立即就使人目瞪口呆。冬天同她一道来临。冰柱音乐宣布她的各次登场。这个芭蕾舞团、雪花和三个滑稽的雪人,都听从她那寒冷刺骨的命令。

    剧情我想不起来了。不过,在三幕当中好像有一只会讲话的驯鹿。这只鹿得拉着一个装上镜子的雪橇,冰雪女王就坐在雪橇里的雪垫上。驯鹿用诗一样的语言讲话,跑起路来比风还快,小小的银铃在幕后作响,宣告冰雪女王的到来。

    正像节目单上见到的那样,这只驯鹿由瓦尔特马特恩扮演。这是他的第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听说紧接着他就受聘去什未林市立剧院了。他把驯鹿演得非常成功,第二天就得到了报刊的好评。不过,两种报纸上真正赞美的是燕妮布鲁尼斯。一位评论家认为,要是燕妮愿意,她就可以作为女王,把正厅的前排座位和两层楼座都冻成冰,冻上千年之久。

    鼓掌把我的双手鼓得发热。图拉在演出后不鼓掌。她把节目单折成很小,在最后一幕时把它全部都吃掉了。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坐在我和我们班其他芭蕾舞迷之间,在三幕演出当中和第二幕结束后休息时,他把一纸袋麦芽止咳糖块吮得精光。

    在演员谢了十七次幕之后,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和我在燕妮的更衣室前等候。图拉已经走了。

    亲爱的图拉:

    那个扮演了驯鹿、能把棒球打成高球、把拳球打成狡诈的回球的演员,那个打曲棍球、作为滑翔飞行员能在空中呆十二分钟的演员和运动员,那个总是挽着别的女士手臂的——而她们全都愁眉苦脸,精疲力竭——演员和滑翔运动员,那个散发赤色传单并把雷克拉姆袖珍本、侦探小说和形而上学导言1有计划、有步骤地乱读一气的演员和求爱者——其父亲是磨坊主,能预卜未来,其中世纪的祖先名叫马特尔纳,是个可怕的叛乱者——那个发育良好、冥思苦想、粗壮结实、糟糕蹩脚、头发不长、没有音乐天赋、喜欢抒情诗、孤独健壮的演员和冲锋队队员,那个在一月份的一次行动后提升为下级指挥员的冲锋队下士,那个在合适和不合适的场合一有机会就能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因而也就是在清清楚楚、不容忽视地询问来世的演员、运动员、求爱者、玄学家和下级指挥员,那个在燕妮跳“冰雪女王”这个舞时真想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人,那个冲锋队队员,那个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人和演员,还在他作为“青年男主人公”去什未林市立剧院应聘之前,就已经出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沉湎于醇酒之中了——

    1形而上学导言是海德格尔1953年发表的哲学著作。

    埃迪阿姆泽尔进入雪人体内,以便作为赫尔曼哈泽洛夫离开雪人。他没有成为酒鬼,他开始抽烟。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称哈泽洛夫,而不称德罗塞尔、芬克或者施塔尔吗?在燕妮和你,即你们保持了整整一年距离这段时间,这个问题使我冥思苦想,我在解释这些名字的思考中进入梦乡。在我料想到阿姆泽尔现在有别的称呼之前,我对斯特芬路那幢空荡荡的、根据长期租赁合同仍然为阿姆泽尔空着的别墅进行了一次也许是事实上的但肯定又是想像中的访问。人们应当假定,瓦尔特马特恩这个忠实的三房客也许很难搬出这幢房子——他很可能还有印象——当时我感到——我们就假定是这样吧——我从园子进去,越过阳台,走进了阿姆泽尔过去的工作室。我大概压坏了两块窗玻璃。很可能我有一支手电筒。我所寻找的东西,我只能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斜面桌里找到,而且我也找到了这些东西;或者说,我很可能找到了这些东西——一些重要的草稿。我头上仍然挂着阿姆泽尔去年制作的稻草人产品。我控制住自己,不怕怪影,或者说我还不是怕得要命。这些草稿都是用大写字母写满思想活动的突然转变和名字的草稿纸,它们就好像是为我留在那儿似的。阿姆泽尔在一页纸上试图利用steppenhuhn这个词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取名为stephun,steppuhn,steputat,stepius,steppat,stepoteit,steppanowski,stoppka,steffen。因为steppenhuhn这个词如此之快地把他带到了他匆匆离去的斯特芬路附近,所以当他放弃这个词时,他就同时试着用鸟儿的名字sperling、specht和sperber1取名,叫做:sperla,sperlinski,spica,sperluch,spekun,sperballa,spercherling,spechling。在这一个未获成功的系列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星期天”这个词的一种创造性的发展2,取名为:sonntau,sonntowski,sonatowski,sopalla,sorau,sosath,sowert,sorge。他又放弃了这一打算。他没有继续使用rosin、rossinna和rosenoth这个系列。很可能他是想找一个同阿姆泽尔的a对称的字,于是他从zoch开始,把zocholl放在zuchel后面,从zuber想到zuphat,对于漂亮的名字zylinski失去了兴趣,因为诸如“新的名字和牙齿都是金不换”或者“只要有名字,我也就有牙齿”这样的惊叫向我这个毕竟是可以想像的侦探表明:他感到要另外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是多么困难。在两个由krisun-krisin和krupat-krupkat尚未充分展开的系列之间,我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名字,而且在这个名字下面画了一条线。没有一个系列帮上他的忙。这个名字从空中跳到了纸上。它的出现毫无目的,顺理成章。它虽然奇特,但是在每一本电话簿里都可以找到。与其说它可以追溯到碰上苍鹰,还不如说可以追溯到逃跑时突然改变方向的兔子3。在遇到俄语的或者万一遇到波罗的语族的言语障碍时,这双重的“f”也是允许的。这是艺术家的名字,是间谍的名字,是假名。名字可以使人铭记在心。人们使用名字,每个人都有大号——

    1sperling为麻雀,specht为啄木鸟,sperber为雀鹰。

    2星期天在德文中为sonntag。

    3在德语中苍鹰写作habicht,免子写作hase,哈泽洛夫这个名字则写作haseloff。

    这时,我心中装着哈泽洛夫这个名字离开了埃迪阿姆泽尔那间镶上了椴木护墙板的工作室。我可以指天发誓,在我来到这里打坏窗玻璃之前,没有人打开过这间工作室。天花板下的所有稻草人都喜欢在衣兜里放些樟脑丸。难道说瓦尔特马特恩扮演了家庭主妇的角色,使阿姆泽尔留下来的东西免遭毁坏?

    我真该把草稿带走,作为今后的证明。

    亲爱的图拉:

    我们在学校里就已经把那个演员叫“咬牙人”后来在他那个冲锋队中队里,人们也总是这么叫他。“咬牙人已经到了吗?我们在犹太教堂上面的米尔肖路搜捕,咬牙人应该带三个人警戒费尔德街车站。咬牙人一离开乡公所,就应该大声咬三次牙。”那个演员,那个忙忙碌碌的咬牙人,再也不是在某个时候喝酒,而是经常喝酒,借此大大提高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的技巧。他很难做到从容不迫地斟酒;他的早餐以杜松子酒开始。

    这时,人们把他撵出了冲锋队,但是并没有抓他。因为他酗酒——在那里大家都酗酒——因为他喝醉酒以后偷了钱,人们把他撵了出去。开始时冲锋队中队长约亨萨瓦茨基护着他,因为两人交情很深,他们肩并肩地站在柜台边,用同样的液体喝得烂醉如泥。只是当这件事在朗富尔冲锋队八十四中队闹得乱哄哄时,萨瓦茨基才搞了个名誉法庭。那七个人,他们全都为这个低级指挥官作证,证明马特恩是第一次伸手去拿单位钱箱里的钱。证人们说,他在喝得酩酊大醉时曾经夸下海口。有人提到三百五十古尔登。马特恩把这笔钱全都花在杜松子酒上了。萨瓦茨基插话说,一个人喝醉以后自个儿胡说八道的话不能当做证据。马特恩夸耀说,尽管有人对他不大满意,但是“如果没有我,你们在卡尔布德就抓不到那个布里尔”另外,他还直截了当地担保自己所做的一切:“再说,你们,你们所有的人,都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我没有偷,我只不过是在设法使气氛变得活跃起来而已!”

    现在,约亨萨瓦茨基不得不做一次简短的讲话。听说他在搞掉瓦尔特马特恩时哭了一场。讲话当中谈到友谊:“可是,我现在再也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猪猡呆在我这个中队了。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己的优秀同事完蛋。可是,同事的偷窃行为是糟糕透顶的行为。没有一种贝西尔洗衣粉,没有一种酪皂,能把这个污点洗干净!”听说他把手搭在瓦尔特马特恩肩膀上,用哭泣的声音劝告他尽可能悄悄溜走。他可以去德意志帝国,在那里参加党卫军:“离开这个中队——可是千万别呆在这里!”

    在这以后,听说他们——九个人身着便装——进了一次“小锤公园”饭店。他们坐在柜台边,没有穿防雨大衣,也没有把脸蒙起来。他们喝着啤酒和烧酒,还吃着切成块的血肠,开始唱起歌来:“我有一个同志”听说马特恩叽里咕噜地念了几首乱七八糟的诗,对动机的本质1道出了一些不吉利的话。九个人当中,总有一个人上卫生间。但是,没有图拉作为越变越薄的日历本坐在高腿的小椅子上,没有图拉眼巴巴地盯着卫生间的门,没有发生厅内大战——

    1论动机的本质是海德格尔的一篇文章。

    亲爱的图拉:

    瓦尔特马特恩没有去德意志帝国。演出季节持续不断,一直到二月份,上演剧目表上总有冰雪女王;驯鹿必须同冰雪女王一道上场。马特恩已经不是冲锋队队员了。他成为他早已忘得精光的但是从接受洗礼开始就已命中注定了的天主教徒。在这里,酒帮了他的忙。一九三八年五月,上演比林格尔1的剧本巨人;这个使多纳塔奥普费尔库赫生了儿子的马特恩受到多次罚款,因为他喝得晕乎乎地去参加排练。演出季节结束时,他在河中小岛上、海港城市里和茅草堤坝上四处漂泊。见到他的人都听到他的诉说。他不仅仅在码头上、在仓库之间表演那习以为常的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的技艺,他还引经据典,自吹自擂。只是在今天,在我能够查阅一些书本时,我才零零碎碎地得到了一些马特恩当做名言集锦凑拢到一起的东西。他把基督教礼拜仪式的经文、一个绒球帽的现象学和世俗的乱七八糟的抒情诗混合成一道色拉,还必须调上最便宜的杜松子烧酒。尤其是那些抒情诗——有时候我尾随在他后面——总索绕在我的耳际,不断鸣响。这时,死者的鬼魂坐在筏子上。诗中谈到瓦砾和狂饮欢闹的宴席。我这个好奇的孩子对“紫罗兰波浪”这个词请来猜去。马特恩确定了最终目标。好心肠的码头工人遇到风从侧面刮来,没有胶合板可装时,就侧耳倾听:“为时已晚。”装卸工人点头称是。“哦,灵魂,已经彻底腐烂”他们拍着他的肩膀。他感谢他们:“为了该隐和亚伯,上帝穿云破雾四处漫游,在这两个人四周是一种什么样的兄弟之情啊——这里的云雾是有因果关系的,可恶的云雾,这就是晚年的自我2。”——

    1比林格尔(1890~1965),奥地利诗人,剧作家。该剧于1937年发表。

    2这里的引文摘自德国作家戈特弗里德贝恩(1886~1956)于1922年发表的晚年的自我一诗。其中该隐与亚伯暗指马特恩与阿姆泽尔之间的关系。

    当时我只预感到,这里所说的该隐和亚伯指的是谁。我懒洋洋地尾随在他身后。他在茅草堤坝上的吊车之间跌跌撞撞地走着,满嘴都是验尸、恕罪和对死者的赞美诗。在那儿,就在那儿,后面是克拉维特尔造船厂,在感觉到莫特瓦河气息的地方,圣母玛利亚在他面前显现。

    他坐在一个系缆柱上,已经多次打发我回家去,可是我不想吃晚饭。在他那个以及其他那些没有人坐的系缆柱旁,牢牢地挂着一艘中等大小的瑞典货船。这是一个乱云飞渡的夜晚,因为这艘货船在上下颠簸,莫特瓦河对它是又推又拉。那个瑞典人套在系缆柱上的所有钢索都在嚓嚓作响。可是他却希望声音更大一些。他唱出了晚年的自我,唱出了所有的恕罪,哀悼死者的赞美诗,现在他要用钢索把它收回来。他穿着风衣和灯笼裤,一动不动地坐在系缆柱上,在喝酒之前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放开酒瓶的瓶颈,便继续哼那同一首歌,他的牙齿越来越不锋利。

    他坐在偏远角落的茅草堤坝旁,坐在位于莫特瓦河与死维斯瓦河交汇处的波兰之角上。这是一个便于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的地方。从舒伊滕木板小桥旁的米尔希彼得开过来的渡船把他、我和造船厂的工人渡到对岸去。在渡船上,不,在狐狸土堤上,在雅各布土堤上,在经过煤炭厂时,他开始咬牙齿,但最初是坐在系缆柱上喝酒,然后才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唱道:“发出奇异声响的长号1”那个声音低沉的瑞典人附和着。莫特瓦河又挤又拉,同死维斯瓦河缓缓流出的水混在一起。那些造船厂在推波助澜,正下夜班。身后的克拉维特尔造船厂,米尔希彼得后面的造船厂,再远一点的席豪造船厂和车厢制造厂,都是如此。就连那些正在吞食自己的乌云也都在帮他的忙,而我帮忙,则是因为他需要听众——

    1字下加黑点者原文为拉丁文。

    懒洋洋地尾随在后,充满好奇心,倾听——这一直是我的长处。

    现在,当铆钉锤沉默下来时,当所有的造船厂都不约而同地、短时间地屏着气时,剩下的就只有马特恩的牙齿和闷闷不乐的瑞典人发出的声音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风从基尔沟那边吹来。在那里,在英吉利防波堤上,牲畜正被赶进屠宰场和棚圈。在日耳曼面包厂的四层楼房里一片寂静,却又灯火通明。马特恩已经把瓶里的酒喝得精光。瑞典人溜走了。我警觉地呆在一节货车的小调度室里。有工具棚、仓库、装卸台和装货吊车的茅草堤坝斜着伸向棕色骏马堡垒,渡船在那里灯火辉煌地慢慢驶向布拉班克灭火场。他只还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再也不听钢索的摆布了。如果他不听铆钉锤的敲击声,他又可能听什么呢?是听嗓子沙哑的牛叫,还是听敏感的猪叫?难道他在谛听天使的声音?奉献自由创作。他是在阅读一行行桅头灯、左转灯和右转灯吗?他是在勾画微不足道的东西,还是在确定最终的目标?最后的玫瑰、鬼魂筏子、东边的卵石、船歌、冥府升腾、验尸过程、印加人的台地和月宫是否也在显现?茅草堤坝当然也参与其间,在两次擦去字迹之后,仍然清晰可见。它在炼铅厂和泵站上舔着市立盐仓,从侧面对着老城、胡椒城和新城,也就是说,对着圣约翰内斯教堂、圣卡塔琳娜教堂。圣巴托罗缪教堂和圣玛利亚教堂的剪影撒尿,直到一个女人穿着月色朦胧的衬衣出现。这个女人肯定是从布拉班克乘渡船来的。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航标灯,沿着茅草堤坝往上溜达,消失在码头上那些像鸟儿脖子似的吊车后面,紧接着,在调车岔道之间飘然而过,然后又在一盏灯下重新活跃起来。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越来越贴近紧靠他那系缆柱的女人:“非常欢迎你!”但是,就像她在他面前缩着身子,有一道微光在衬衣下面护着她一样,他并没有站起身来,而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嘟囔着:“你,你说说,要在这儿干什么?你在找我,走得很累了那你就听我说吧,玛丽亚:你知道他呆在哪儿吗?非常欢迎你,可是你现在得说说,我有什么过错,这是在挖苦他,这种事我可没法忍受。他百无禁忌,原来如此。本来我只是想训他一通:cofutatismaledictis1可是现在他走了,给我留下一些破旧的衣物。我在这些衣物当中放了樟脑丸,你想像得到,我在那些该死的破烂当中都放了樟脑丸!玛丽亚,你坐。这用的是从银行取出来的钱,这是真的——可是他呢?他在哪儿呢?难道说他跑到瑞典去了?要不,就是跑到他放着现钱的瑞士去了?是巴黎吧?他适合于呆在那儿。要不就是到荷兰了?到海外了?现在你总算坐下来了。这一天会变得泪如泉涌还是小孩时——我的上帝,这个胖墩儿——就老干这些过头的事。有一次他想要圣三位一体教堂下面的一个骷髅。他觉得什么事都可笑,老是魏宁格,所以我们也有他的书。他在哪儿呢?我得找到他。你给我讲吧。非常欢迎你。可是,你要给我讲。日耳曼面包厂正下夜班。你看见了吗?谁会把所有这些面包吃掉呢?给我讲吧。那不是铆锤的声音,这些是。你坐。他在哪儿?”——

    1拉丁文,原意为:驳斥造谣中伤。此处意为:在被诅咒者遭到拒绝之后。

    但是,那个身穿鲜艳衬衣的女郎却不想坐下。她站在石子路上,同我有两只手的距离,准备好了一句格言:“赐他们以安宁吧。你的情况很快就会好转。你将真心实意地漫游,会在什未林剧院演出。不过,在你动身去什未林之前,有一条狗会成为你的绊脚石。别害怕。”

    坐在系缆柱上的他想详细了解这件事:“一条黑狗?”

    穿着大肚子衬衣的她说:“一条冥府的看门狗。”

    牢牢钉在系缆柱上的他说:“它是木工师傅的吗?”

    她劝他:“当那条狗献身于地狱,任凭撒旦来训练时,它怎么会属于一个木工师傅呢?”

    他回忆道:“埃迪叫它普鲁托,但只不过是闹着玩儿。”

    她用食指指着他说:“它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想回避:“让它得犬瘟热!”

    她给他出主意:“随便哪家药房都可以买到毒药。”

    他想逼她说出来:“不过你先得说说,埃迪在哪儿”

    她的结束语就是:“阿门!”

    我在货车上的一个小调度室里,比他们俩都更清楚:他在抽烟,现在叫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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