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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谷雨何其聪明,那市长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是点你了——你该如何表示?他急忙在电话另一边点头哈腰:"那市长您放心,威州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念念不忘,我打算送您一件乾隆款青花卷筒,哪天我先放在古玩市场的文渊阁,然后您来取走。"
"哈哈,怎么一下子就跳到请客送礼了呢?见外了不是?如果你手里有元青花小碗,我倒是想淘换一两个,跟我家里的两个小碗配套,但我是一定要付钱的,记住,付钱。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是?"
"对对,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市长高风亮节,兄弟我心里明镜似的!回头我就给您淘换元青花小碗!"
巴兰吃惊地看着那蓝田。哈,今天的那蓝田才是"江上有奇峰,锁在烟雾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敢情领导要东西都是这么要来着。而那蓝田此刻并未罢手,他又照方吃药,给柳大羊打了电话,说:"大羊啊,你送了两次元青花小碗,我都没给你钱,但我都记着账呢,我会找机会全部付清的,问题是你送我小碗就算你惹祸了——你别紧张,哈哈,我说你惹祸,是说你必须得给我配套,这东西不成套就不值大钱不是?"
天啊,巴兰把脑袋扎进那蓝田胳肢窝里笑得浑身发颤。"老公,当领导真好啊,直把一干人指使得团团转却没有一个-不-字,要不然人们削尖了脑袋往官场挤呢!咱们的儿子将来也必须当领导,而且要当比你大的领导!"
那蓝田只是一味地要东西吗?错。工作也紧紧跟进了。
市中心月亮湾花园的土地招标在没有悬念的情况下,花落港威公司。土地竞拍会那天倒是来了不少单位,但来听会的多,投标的少,或说几乎没有。好几个在市里有名望、够规模的民营开发商连标都没投。他们来参会只是给柳大羊一个面子,捧捧场,喊一声好,如此而已。因为他们知道,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不是一般人拿得动、争得来的,建委系统内部的多数企业不是也都轮不上,正坐着冷板凳干看着?尤二立笑容可掬积极投标,肯定是背后有猫腻,这比写的还准。人家看透了,所以根本不费那事,还写什么标书,报什么价格。
但也不是一个竞标的没有,有两个建委系统内的企业,象征性递交了薄薄的标书。想必他们知道中不了标,所以也没认真写,与尤二立那一大沓厚厚的标书形成鲜明对照。其实,旁人有所不知,这两个竞标的企业也是柳大羊事先打过招呼的。当时尤二立走上主席台的时候,一激动就在脚底下绊了一下,险些摔个跟头,人们在严肃的氛围里发出一阵窃笑。但这小小花絮只是这次竞标会的陪衬,无伤大雅,没过几天,尤二立的竞标书就获得通过了。
同一天,威州市建筑设计院三所,就是马珍珍那个设计所,经过反复修改图纸,月亮湾花园的设计方案市里也批下来了。两个消息相继传到港威公司,尤二立和商谷雨自然喜不自禁,弹冠相庆。他们在红帆酒吧用高脚杯摆起了杯塔,然后用香槟酒从顶尖的一杯自上而下一瓶瓶往下倒。看着橙黄的香槟酒冒着细小的气泡汩汩而下,尤二立突然来了一个倒立拿大顶,把伸直的两腿高高地矗立起来,叶红帆立即惊叫:"干吗尤总?这是酒吧,不是运动场!"
商谷雨微微哂笑。他不太喜欢尤二立,怎奈这是柳大羊的安排,他什么都不便说。叶红帆又问他:"商先生,什么事让尤总这么高兴?"
尤二立放下腿站起来抢着说:"我老婆怀孕了!"
叶红帆捂住嘴笑:"谁不知道你儿子都工作了,你想超生啊?"
"市中心的月亮湾花园被我们拿下来了!"
"哦,太伟大了!如果你们缺钱,我就加入小小的一股,然后等你们给我分红。"
"红帆小姐,这可不是开玩笑,市里正准备为月亮湾融资,你如果手里有闲钱,那就赶紧准备好吧!"
"真的?"
"那还假得了?"
叶红帆立即抽身而去。她跑到商业街银行自动取款机跟前,插进去一张卡,又敲了密码,荧屏显示存款余额198万元。她心事重重地将卡拔出。
尤二立的话真的不是开玩笑。港威公司总共1000万美元的注册资金,注册完营业执照就全部投入买地了,而这1000万美元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500亩土地面前只是个零头!在柳大羊帮助下,港威公司从银行贷出一笔款项,全砸在土地上,结果仍旧不够。不得已,商谷雨咬着牙去找香港的朋友帮忙。香港不同于内地,银行贷款利息高,找朋友借贷利息更高。不是黔驴技穷商谷雨绝不会这么做。资金情况就是这个样子,要想建成占地500亩的月亮湾小区楼盘,资金是个最大的问题。更别提盖别墅、修水族馆了。商谷雨曾经问尤二立,下一步卖期房、卖楼花行不行?先收钱后盖房?尤二立道:"也不行,这些年的经验证明,威州人都一根筋,太实在,你不把高楼矗立起来,甭想让人们掏钱包。也就是老百姓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到火候不揭锅。而银行贷款利息太高,量也太小,既负担重还吃不饱肚子。别无他途,只有融资。"
经港威公司董事会商议,决定按照市、区两级政府的文件精神,尽快在全市市民中融资。至于建委系统内部意见不一致,先搁置起来再说。融资开始以后,他们在威州日报和威州晚报上刊登广告,公布融资购房的优惠政策:楼层好、朝向好的每平米不超过6千元,楼层差、朝向差的每平米只有4千元至5千元,公用面积不收费,也奖励给融资购房的业主。但融资购房的时间只限定在一个月之内,过期不候。这个消息一经公布,威州人便奔走相告,掀起一股不大不小的"开口不谈月亮湾,纵然有钱也枉然"的风潮。可不是吗?这个价格只是以往市中心房价的一半!人们天天期盼房价下调,这不说来就来了吗?然而,真正马上掏钱的人却并不多。简单分析一下,就可以看出四种情况,即有钱的人群有想掏钱的,也有观望等待、怕其中有诈的;没钱的人群有想筹钱的,更有实在没钱没招、望洋兴叹的。
而捷足先登者当数柳三羊和巴兰。柳三羊自从离婚以后一直住在哥哥柳大羊家里,早已感觉多有不便了,做梦都想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他在征询了柳大羊的意见以后,立即拿出前不久卖田黄赚的那65万的其中一小半,30万块钱,作为融资购房款交给尤二立,买下图纸上的一个楼层和朝向都差一些的50平米的房子。他没有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出去。而巴兰和柳三羊一样,那块田黄石也让她赚了65万,经过与那蓝田商议,决定全部拿去参加融资,买个楼层和朝向好一些的两室。她倒没想自己去住,而是想着等小区全部落成,房屋价格增值以后及时出手。
紧跟着叶红帆来找巴兰,问:"巴兰姐,市里融资盖月亮湾花园小区,你掺和了吗?"巴兰道:"掺和了,怎么,你也想掺和?"叶红帆道:"我听尤二立说是谁买房谁合适,楼盘起来以后转手再卖立马就赚钱,可是尤二立那人着三不着两,我不太相信他。"
巴兰说:"这么大的事你当然要三思而行,但月亮湾花园这个项目,市、区两级政府都有文件,总是可以相信的。"
叶红帆略一思索,觉得是这么回事。她立即返回红帆酒吧,又凑了两万块钱,总共200万元整,给港威公司送去了。她要买两个三室,而且要楼层好、朝向好的。打算一个作为结婚用,另一个出租吃租金。市中心的黄金地段,想必出租不会费多大劲儿。
威州市的市民和干部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还真融来一些资金。但,只是5个亿,与预期设想的10个亿还相差一半。而一个月的期限已经到了。柳大羊及时召开办公会议,研究下一步措施。最后决定,在威州市周边地区打广告,扩大融资范围,广招财源。于是,一纸报告又送到那蓝田手里。
话说柳三羊和沈蔚商量好要开古玩店以后,就来找巴兰。他找巴兰不仅是找门脸房,还想请巴兰继续帮他找元青花小碗,因为柳大羊又向他求助了。巴兰对找门脸问题大包大揽,但一听继续找小碗,就立即笑弯了腰。最后把脸涨得通红不敢笑了,怕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只是印证了一句:"是不是柳大羊找你要来着?"
柳三羊道:"没错。"
巴兰道:"这事你甭管,难道你还助长他们索贿受贿吗?"
柳三羊道:"你弄错了,我哥是买小碗,不是白要。"
巴兰道:"你哥是想花钱,怎奈有的人却不想花钱!"
柳三羊道:"你是说——"巴兰打断他的话,说:"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也没有出去宣传的义务,记住没有?"
柳三羊道:"是,我记住了。"
巴兰方才说道:"有的领导也说付钱,但你作为下属好意思伸手找领导要钱吗?再说你有这个胆量吗?现在社会这么复杂,我不相信眼下的干部身上没有闪失,如果领导想拿你是问,一抓一个准儿,抓谁谁跑不了,你信不信?"
柳三羊道:"这个我信。"可是柳三羊转念一想,情况就不对了。按巴兰的口吻,给领导送东西只能干送不能收钱,那像哥哥柳大羊这个送法,得拿出多少钱去?哥哥家里有这么多钱吗?这不等于硬逼着柳大羊也去索贿受贿吗?他不索贿受贿拿什么给领导送?如此看来,哥哥柳大羊想靠拉拢关系官升一级,是不是太危险也太愚蠢?而巴兰虽说讲的是一面之词,怎奈很有道理。然而让柳三羊越加不理解的是,巴兰怎么会突然居高临下站到领导的位置上思考问题了呢?
回去以后,柳三羊就劝导柳大羊放弃提职的念头,说:"现如今人情世故和经济利益搅在一起,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太复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安稳稳当你的建委主任算了,不出事就算烧高香,提什么职呀!"柳大羊哈哈一笑说:"让你帮我弄小碗你就让我放弃提职,是不是怕我不给你钱?"柳三羊道:"我是看这条路凶险,你不走也罢。"
柳大羊道:"现在不是我想主动送小碗,而是人家主动开口要小碗,你说我怎么办?硬顶?软拖?装聋作哑当耳边风?再说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驾驭复杂局面是每个领导干部的必修功课,怕什么?怕就能解决问题吗?"
柳三羊不做声了。问题真是复杂。人家是开口要小碗了,这没错,但同时人家说付钱了,这就没有把柄了。至于你敢不敢去要钱,那是你的问题。
就在柳三羊思前想后替柳大羊担忧的时候,巴兰急匆匆地给他打来电话,说:"三羊你的运气真好,出让门脸的还真有。"——与她的文渊阁一墙之隔的邻居知古斋正打算兑出去——"你赶紧来看看房子吧!"
柳三羊合上手机便急忙来到文渊阁。
巴兰文渊阁的邻居知古斋,老板姓薛名新颜。过去是收破烂的,文革结束后的退赔时期他确实赚了不少钱,但后来都便宜洗头房、泡脚屋的女人了。一个曾经手里有钱的人,现如今已经变得两手空空,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但他却很爱虚荣,总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其实并不真懂古玩,尽说外行话,打眼上当家常便饭,因而行里人给他起个绰号"缺心眼"。文革退赔时期基本上没有假货,怎么傻也不至于太离谱,而眼下不行了,现在假货、赝品充斥市场,形势变了他却没跟着变,还不假思索地买东西,他听说元青花特别值钱,便梦想买了再卖抱个大金娃娃,于是把自己两室的房子变卖了一间,买了件元青花梅瓶。自己的50万块钱不够又找行里人借了10万。如果只看外皮,还真能把人唬住——萧何月下追韩信的纹饰,月白的底釉上画着靛蓝的图案——很是像模像样。谁知他再卖的时候,买主告诉他了,你这个元青花梅瓶是赝品,连一万也不值!
天!一夜之间"缺心眼"头发全白了,像文昭关里的伍子胥。经营无方,债主又逼债,只得宣布倒闭,关门大吉。因为他现在连知古斋的房租也付不起了。他对柳三羊说:"货底我全部拿走,货架和几件简单家具给你留下,转让费20万。"巴兰插话说:"新颜大叔,太高了!你就算困难,也不能漫天要价不是?"几个回合以后,以12万成交。低就低点吧,眼下"缺心眼"太需要钱了。
拿到门脸以后,柳三羊在门前踱来踱去,感觉应该改换门风,不能再叫知古斋了。因为行里行外都知道知古斋赔钱,俗话说,名不正言不顺,他并不迷信,但也对这一点很在意。经过与沈蔚商量,便改名为"今古轩"。筹备期间,他就搬到店里住了,既给自己找个窝,躲开了婆婆嘴的嫂子,又可以省下一个在店里值夜班的人。古玩行的人大多知道柳三羊其人,所以开业那天还真来了不少人祝贺。而且第一天就卖出两件东西,一件是湘妃竹扇骨的成扇,扇面是刘奎龄画的花蝶图,背面是江寒汀的行书诗词,这是柳三羊十几年前花600块钱买的,今日的成交价竟是4万块钱!另一件是清末红木广式茶几,成交价12000。沈蔚既是会计又是内勤,除管账以外凡琐碎事都和柳三羊抢着干,而大事交柳三羊做主。两个人看上去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外人也说,这可是很般配的一对!
就在业务开始起步的时候,"缺心眼"来了。他大模大样地说:"老弟,在我危难的时候你盘下了我的知古斋,帮了我一把,我也不能没有表示——我有个交往多年的老客户,过去没少买我的东西,因为儿子和女儿都在加拿大,老两口也准备去国外定居,行前准备把笨重的家具和易损的大件瓷器处理掉,你如果有兴趣就跟我去看看,买不成算我白跑道,买成了按行里规矩给我提10%的领路钱。"柳三羊同意。于是两个人便入户去收东西。此家主人姓蔡,六十来岁,住在一所黑黢黢的老楼里。要出手的东西是一对顶箱柜,一个多宝阁,两对太师椅,一个小条桌,还有一件清朝的青花尊。开价15万。砍价后以12万成交。柳三羊怕夜长梦多,赶紧从银行把钱取出来,和"缺心眼"一起把东西拉回今古轩。"缺心眼"一下子赚了12000的中介费,很兴奋地走了。现如今,对他来讲这就算大钱了。
傍晚,柳三羊和沈蔚便把几件红木家具擦洗干净,打蜡抛光,提高老家具的成色。沈蔚指着那个青花尊说:"红木家具我比较熟,而青花尊还是头一次见,你能不能讲讲?"柳三羊道:"好吧——这是典型的清康熙缠枝莲青花象耳大尊,你看,繁花朵朵,缠枝蔓蔓,画工线条多流畅,真是婀娜多姿!更难得的是偌大件东西没有残缺破损。青花的发色为宝石蓝,底足双篮圈内的大清康熙年制的六字款识十分清晰而标准。这种路份儿的东西在市场上已经很难见到,即使见到,也是十有九假,而且敢给你开出天价。"沈蔚道:"咱这个青花尊能值多少钱?"柳三羊道:"至少20万,可是如果你卖了,再想以20万买回来就做不到了,这是古玩行的一种现象,叫-买了就赚,卖了就赔。"
两个人正说得热闹,柳倩突然出现在门口。她一推门就进屋了,说:"爸,你和沈阿姨合伙开店怎么不和我们娘儿俩打个招呼?"
柳三羊和沈蔚都吓了一跳,而且被问愣了。柳三羊迟疑了一下说:"闺女,开店做生意这件事是我由来已久的想法,你不安心上学,掺和这些事干吗?"柳倩道:"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娘儿俩,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妈在干什么吗?"柳三羊道:"她干她的事,我干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呀!"
柳倩道:"错!就是跑你的事!我妈这些日子天天跑赏玩杂志社,去一次就跟杂志社社长哭一次,已经把你们杂志社的社长说动了,同意你回去做编辑了,但身份是合同制编辑。那也行啊,我妈说只要表现好,慢慢地不就转正了吗?"
柳三羊一把将柳倩按坐在椅子上,说:"闺女哎,你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掺和这些家长里短干什么?这得牵扯你多少精力?如果你学习成绩下跌了,我和你妈不得后悔死呀!"
柳倩道:"我妈可跟你不一样,今天晚上就是我妈派我来的!"
天!乱了,全乱了!柳三羊气哼哼道:"闺女,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快回家吧,不然我这心里实在不安生!"
柳倩道:"你不答应回杂志社我就不走!"
柳三羊道:"好好,我去,明天就去,行不行?"
柳倩道:"这还差不多!"说完她转身走了。
柳三羊看着女儿背影一声长叹。沈蔚却夸奖道:"三羊,你女儿的执著劲儿可真像你呀!"柳三羊道:"随我,一根筋,有什么好?"沈蔚道:"无论如何你明天应该去一趟杂志社,这才对得起马珍珍,而且如果杂志社社长确实招你回去,你还是应该回去做编辑,那才是你的正差!做买卖谁都能做,编好刊物却不是谁都能做的!"柳三羊道:"你不要这么说,这不是动摇我的军心吗?咱们开业伊始,要多想后面的困难,怎么能劝我打道回府呢?"
沈蔚道:"我知道你的好意,开这个今古轩一多半是为了我的生活,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否则我一辈子都还不清你的这个情,你说让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