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全盼着搬到新楼房里去住,等都搬到新楼房里整天在单元里转的时候,才发现缺了地气!坐在地球这头的伦敦,更品出地球那头的北京味儿来。哈哈经常留念六十年代——两分一个糖人儿、五毛钱一大包"萨其马"、红糖造的"核桃酥"、专业擦屁股黄草纸(擦之前得揉揉纸、擦之后得揉揉屁股)、老得抢购才有的妇女卫生纸、小金鱼、蟋蟀、大切糕。"咳——呸!"连卖切糕的老头儿往地上吐痰、用手擤鼻涕再把手往裤子上一抹又去抓切糕的样儿,她都想着带劲。
现在她坐在窗前望街道。街上那些闲了没事的老太太脑门上顶着欧洲古老文明的余光颤颤巍巍在阳光下散步。她又想起小时候那条街:阳光下的革命老太太们都觉得自己比太阳还亮。她们挺胸抬头直眉瞪眼地在街上巡视,惹了她们或她们瞧你不顺眼,你就完了,教训你时还得搭上:"别忘了这是首都,是不是?"伦敦的老太太刚要说:"别忘了"儿子们马上就会说:"民族主义帝国主义保守派"吓得也只剩下在街上和"流氓"们分享阳光的份儿。伦敦人供着古董各行其事,北京人捡起打碎了的古董碎碴子,要不卖、要不砸人玩儿。哈哈又开始乱给生活找定义。
伦敦——北京——古代雕塑——歌剧——家族——周口店——猿人——安娜卡列尼娜——王宝钏。小时候从老师那儿学来的准则时她衡量所有的东西都费劲儿。因为那个准则老有个"胜负""对错"问题,不是输就是赢,不是东方为王就是西方为贼。曹雪芹是不是非得战胜莎士比亚?李白是不是非得战胜歌德?我的毕业论文是不是非得一鸣惊人?我要是这件事干错了是不是从此没戏了?我是不是得这样?他是不是得那样?他怎么那样呀?我不这样就不行了。
黄哈哈在纸上写满了"对、错"二字。这两字跟了她几十年,无论干什么都被它们盖上公章,生活凭空增加无数是非与烦恼,她用"对错"惩罚自己和别人。
其实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哈哈"这个名字是爸爸给起的,有超脱之意。可爸爸喊了一辈子"难得糊涂"最后还是自杀了,而妈妈在这之前说过"坚定的共产党员绝不自杀"。爸爸用行动把那个准则给取消了,她豁出去不当那个"坚定",同时把妈妈及哈哈连她自己都豁出去了。哈哈一心要乐观,以不辜负"哈哈"这个大名及小时算命先生说的"天庭饱满地河方圆""大富大贵"的天命。她一边"哈哈"着,一边在纸上写"对错"。
"妈呀,可不得了啦,这孩子们全造反啦!"大表姑挥着炒勺说。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绝不是瞎编出来的数字,那时候全世界发生的事都不是胡说八道闹着玩的。如果地球真像老师说的是个会转的圆圈儿,那早晨发生在我们这儿的事晚上肯定会发生在美国。不信你看,我们这儿所有的报纸都宣布要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革命";晚上打开电视一瞧,美国人在大街上示威游行已经开始"革命"了!我们说"领袖的话句句是战鼓",电视里的非洲人就跟着鼓点喊"万岁!",虽然那可能是演员装的。但是那些抢购"著作"的外国人横不能也是装的吧?据说全世界的人都人手一册"语录"了,就是那个每天在公用水龙头下刮舌苔的老头嫌它贵,结果他变成了地主。太阳早晨晒地球这半边儿,晚上晒地球那半边儿,让哪儿红哪儿就得红,你能拒绝太阳吗?当伟大领袖接见我哥他们那些穿军装扎武装带的红卫兵时,估摸着全世界的人都疯了。听说连英国学生都留长头发骂街了,但他们全没搞对,他们应该打听清楚再"革命",因为我们这儿长头发高跟鞋与猫狗兔子同算阶级敌人,谁敢留长发除非他敢割自己的喉管自杀。外国人搞不清楚"大方向",这可能是太阳的照射度有问题。地球不像地球仪那么好拨拉。
"我也要当红卫兵。"我梦想穿军装扎武装带戴袖章的威风。
"玩儿蛋去!"哥哥说。
"这孩子你怎么骂人呀?"大表姑瞪了他一眼。
"你看过鲁迅吗?"哥哥反问。
"妈呀,我就差鲁迅没看了。"大表姑吐吐舌头诚心说。
"鲁迅写的论他妈的你们看过吗?"哥哥开始瞪眼睛。
我和大表姑只好"对眼儿",小学老师没教过。
"连鲁迅都说他妈的是国骂,不会说国骂怎么干革命?"哥哥连脖子都横了。
大表姑不服气,用"狗屎黄"棉布作了一身小"军官装"给我穿,四个兜带肩章带,什么也不比那种真"军官装"少。只是那"狗屎黄"更让哥哥哼他妈的鼻子,说是国民党当兵的才穿那个,算了去你妈的哥哥,我穿上假军装照照镜子作了个革命姿势发现我能当舞蹈演员。
我舞蹈着往大门外走,大表姑在后面叫:"早点儿回家!"
"别管我他妈的了!"终于"他妈的"从嘴里出来,但好像没用对。
"混蛋!该挨打了你!"妈妈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她穿着旧男式中山装显得胸高腰细屁股大。我撒腿就跑。
满大街都是红卫兵。刚跨出我们家那个全胡同最大的大红门,就看见胡同口住的那个每天要在公用水龙头旁刮舌苔的前三轮车工人现今的"老地主"正被一群红卫兵打了个鼻青脸肿。"老地主"前几天还是拉三轮的工人,这几天突然变成了地主,可能就像他曾经是地主某一天突然变成拉三轮车的工人一样快。据说红卫兵从他们家翻出一张写着"乾兑离震"等字的怪图,有人说是迷信、有人说是反革命标语,还有人说是地契。最后判定他的最大罪状是每天早晨站在公用水龙头旁刮那些黏糊糊的舌苔是诚心破坏革命群众的胃口,因为革命群众每天早晨路过他身旁看见他的舌苔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掉。他"罪行累累死不悔改",所以红卫兵命令他吃土,让他那个"地主阶级"的舌头变成"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还把他老婆的头剃成一半黑一半青的阴阳头。我一看见他在地上爬着吃土、脑袋上沾着血和泥、脸肿的像个鬼那副样儿就吓得顺了拐,我腿肚子冲前打抖、一个劲儿想吐、宁可看他每天早晨刮出一斤舌苔来。
我顺着拐绕着那群红卫兵走,他们年龄都和哥哥差不多,个个都厉害得不得了。不过他们真漂亮,洗得发百的老式军装,宽武装皮带、回力牌球鞋、军用书包,还有红袖章上那三个草体字:"红卫兵"哥哥说凡是在"八一八"接见后加入红卫兵的都不是正牌儿,要是明年再加入就更是"杂牌儿",所以好赖得今年当上。他还说伟大领袖是为了他们"八一八"红卫兵才戴上袖章的,所以我根本不配在电视面前瞎激动,那场面确实动人,革命导师一挥手我就哭了,我知道他没冲着我挥手,可要是五洲风云都为他激荡了我怎么可能不哭呢?我得去当真红卫兵,真去天安门广场上冲领袖哭去,不能老让哥哥说我不配。他觉得我只配跟在他屁股后面帮他们卖小报,去"维护革命的交通秩序",在公共汽车上大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也不知道是谁发明得让小学生在大街上或公共汽车上冲着所有不认识的人大唱革命歌曲大喊"最高指示",我们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有人给我们鼓掌。干嘛呀?也不知道是谁出的这份馊主意,现大眼了。
"嘿,你来学校干吗?"小汀在学校操场上问我。
"来当红卫兵。"我看看教学楼,学校早停课了,只有看门老头儿还在给花儿浇水。
"我也是来当红卫兵的。"她嘴里嚼着奶糖,连门牙都是"虫牙"。以前上课的时候她老爱拿个铁丝从她的一颗虫牙洞里穿过去,表示她的虫牙厉害得不一般。
"不知道有什么条件?"
"填张表就行了,像咱们这种家庭"她突然顿了一下,"你们家庭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
"那没说的。"她一下笑了,黑牙上黏着奶糖。
我知道她家肯定"没说的",她爸爸是个将军,她妈妈专给"中南海"里的人治病。她的牙显示出她妈妈为了革命"破私立公"了,就像当年我妈妈为革命把我早产了一样。
我们小学唯一的红卫兵组织起名叫"八一八",当然是"正规军"的意思,司令部设在教学楼原五年级一班教室。我和小汀探头探脑,刚一走进去,"啪"的一声皮带响,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儿轮着皮带似乎在等我们。
"干嘛来了?!"他的一只脚蹬着椅子。
"来报名。"我颤颤巍巍地说。
"参加红卫兵呀。"小汀的奶糖还没有嚼完。
"就冲你们这副样儿还想当红卫兵?!"他瞪着小汀的嘴。我突然发现四周穿黄军装的男女都是高年级的学生。
我只要一站直,就不自觉的挺胸塌腰撅屁股,那是老师拼命要求我们挺胸的结果。哥哥说要模仿大人就得驼背,愈驼背愈威风,可革命形象到底是挺胸还是驼背呢?我干脆坐下了。
"你怎么坐下了?"男孩儿的眼睛更大了。"站起来!"
站起来。索性像做广播体操似的挺胸塌腰撅屁股。
"你多大了?"男孩儿上下打量我。
"十一。"
"十一?就他妈的十一你还想当红卫兵?"他横着脖子,他也不过十二。
我把两个脚尖撇成八字沾着,看着在布鞋里能动的脚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