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的钱就要多少数目;第二,一些年轻女郎受歌词艳色的感动,几天里跟着汉子逃往别处去的已有三四个。这确是事实。然而为这样的狂欢所鼓动,全镇的人心一定会发生一种往年所无的新机。这些新机譬如种子,从这些种子,将会有无限丰富的收获,那就不能说灯会是不好的事情了。当然,灯会那种粗犷浮俗的"白相人"风是应当改革的。使它醇化,优雅,富于艺术味,那又是教育范围内的事了
他于是想到逢到国庆日,学校应当领导全镇的人举行比这灯会更完美盛大的提灯会;又想到其他的公众娱乐,像公园运动场等,学校应当为全镇的人预备,让他们休养精神,激发新机
锣鼓声已在身旁了,焕之才剪断了独念,抬起眼睛来看。挤在街中的观众一阵涌动,让出很窄的一条路,打锣鼓的乐队就从这里慢慢地通过。接着是骨牌形的开道灯,一对对的各式彩灯,一颠一荡地移过,灯光把执灯的人的脸照得很明显,每一张脸上堆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随后是戏文了:南天门里那个老家人的长白胡子向左一甩又向右一甩,脖子扭动得叫人代他觉着发痠;大补缸里的补缸匠随意和同演者或观众打诨,取笑那王大娘几句,又拉扯站在街旁的一个女郎的发辫;也有并不表演什么特殊动作,只是穿起戏衣,开起脸相,算是扮演某一出戏,一组一组走过的。他们手里的道具都是一盏灯,如扇子、大刀、杏黄旗之类。随后是细乐队。十几个乐手一律玄色绉纱的长袍,丝绒瓜皮小帽;乐器上都饰着灯彩,以致他们吹奏起来都显出矜持的神态。乐音柔媚极了;胡琴、笛子差不多算是主音,琵琶、三弦、笙、萧和着,声音像小溪一样轻快地流去,仿佛听姣媚的女郎在最动情的时候姿情地昵语。——然而,这些都同前几天没什么差异。
"采茶灯来了!"观众情不自禁地嚷起来。似乎每一双眼睛都射出贪婪的光。店家柜台上的女客,本来坐的全站起来了,苇草一样弓着身,突出她们的油髻粉脸的脑袋。女子看女子比男子看女子更为急切,深刻;在男子,不过看可喜爱的形象而已;而女子首先要看是不是胜过自己,因而眼光常能揭去表面的脂粉,直透入底里,如果被看者的鼻子有一分半分不正,或者耳朵背后生一颗痣,那是无论如何偷漏不过的。采茶姑娘虽是男子,但既称姑娘,当然与女子一例看待了。
一个个像舞台上的花旦一样,以十二分做作的袅娜姿态走过的,与其说是采茶姑娘,不如说是时髦太太小姐的衣装的模特儿。八个人一律不穿裙;短袄和裤绝对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色彩,相同的裁剪,而短袄的皮里子又全是名贵的品种,羊皮简直没有。他们束起发网,梳成时行的绞丝髻,闪光的珠花珠盘心齐齐整整簪在上面。因为要人家看得清楚,每人背后跟着两个人,提起烁亮的煤油提灯,凑在发髻的近旁。这样,使所有的眼睛只注视那些珍珠,所有的心都震骇于发髻上的财富;而俊俏的脸盘,脂粉的装点,特地训练起来的身段和步态,以及每人手里一盏雕楼极精工而式样各不相同的花篮灯,似乎倒不占重要地位了。然而大家很满足,乐意,因为已经看见了宣传众口切盼终日的采茶姑娘了,他们都现出忘形的笑,一大半人的嘴不自觉地张开,时时还漏出"啧!啧!"的赞叹声。
"倪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看灯?"
焕之正在想这样炫耀的办法未免有些杀风景,听得有人喊他。那是熟悉的声音,很快地一转念便省悟是金佩璋小姐。
他回转头,见金小姐就挤在自己背后十几个人中间,披着红绒线围巾,一只手按在胸前,将围巾的两角扣住了。
"出来是四个人,此刻失散了,剩我一个。金小姐来了一会么?"
"不。才从小巷里出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要从原路回去。"
"容我同走么?"焕之不经思索直捷地问;同时跟着金小姐挤往十几个人的后面。那十几个神移心驰的人只觉身体上压迫宽松了些,便略微运动,舒一舒肩膀胸背,可是谁也没觉察因为走开了两个人。
"那很好,可以谈谈,"金小姐露出欣喜的神情。
无言地走了半条巷,锣鼓声不再震得头脑岑岑作跳了,群众的喧声也渐渐下沉;两人的脚步声却清晰起来。
金小姐略微侧转头问道:"前天倪先生在我家谈起,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到底教育界有怎么样的黑暗?"
"啊,一桩一桩据事实来说,也说不尽许多。总括说吧,一句话:有的是学校,少的是教育。教育是一件事情,必得由人去办。办教育的人当然是教员。教育界的黑暗就在于教员!多数的教员只是吃教育饭,旁的不管;儿童需求于他们的是什么,他们从来就不曾想过。这就够了,更不用说详细的节目了。"
"外面这样的教员很多么?"
"尽多尽多,到处满坑满谷。"
"那岂不是——"
"是呀。我也曾经失望过,懊恼到极点的时候甚至于想自杀。"
"倪先生曾经想自杀?"金小姐感到奇怪,"为什么呢?"
"自己觉得混在一批不知所云的人物中间,一点意思也没有,到手的只是空虚和悲哀,倒不如连生命都不要了。"
"唔,"金小姐沉吟了一会,接着问,"后来怎么样转变了?"
"一个觉悟拯救了我自己,就是我自己正在当教员。别人不懂教育,忘了教育;我不能尽心竭力懂得教育,不忘教育么?这样想时,就看见希望在前边招手,就开始乐观起来。"
"我想这个希望一定把捉得到;尽心力于本务的人应该得到满意的报酬,因而乐观也必然贯彻他的整个生命。"
"我也相信这样。金小姐,我自己知道得清楚,我是个简单不过的人。烦恼的丝粘在心上时,哪怕只是蛛丝那样的一丝,我就认为捆着粗重的绳索。但是,希望的光照我的心像阳光照着窗户时,什么哀愁烦恼都消散了,希望就是整个世界。"
"我可以说,这样简单不过的人有福了;因为趋向专一,任何方面都能用全力去对付。可惜我就不能这样。"
这当儿两人已走出小巷,折向右行。一边是田野。下弦月还没升起来,可是有星光。夜气温和而清新。焕之畅适地呼吸了一阵,更觉心神愉快,他接上说:"金小姐比我复杂多了;我们接谈了几回,我看得出。"
"我就喜欢拐弯抹角地想;可是没有坚定的力量。这也是境遇使然——"无母的悲哀兜上心头,她的话就顿住了。
"功课做得非常好,立志要从事教育事业,还说没有坚定的力量么?"焕之觉察境遇使然的话含着什么意思,就这样安慰她,但确是由衷的话。
"不是这样说。譬如教育事业,我是立意想干的;但能不能干得好,会不会终于失望,这些想头总像乌鸦一般时时在我的心的窗户边掠过。我也知道恬适、自由、高贵、成功一齐在前边等着我,只要我肯迎上去;然而乌鸦的黑翅膀我也难以忘却。"
"那只是幻象而已,"焕之的心情有点激昂,"理想的境界就在我们的前途,犹如旅行者的目的地那样确实。昂着头,挺着胸,我们大踏步向前走。我们歌呼,我们笑乐,更足以激励迈往的勇气。哪里来什么乌鸦的黑翅膀?我们将接近希望的本身!"
"我但愿能这样,"金小姐低声说,心头在默默地体会。
"这并不难;像我一样简单不过,就得了。我现在完全不懂得迟疑瞻顾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推开那些引诱人走上失败的路的阴影!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喜欢干的,惟一的方法就是径直干去,别的都不管。"
金小姐点点头,把红围巾张开,让它从肩头褪下一点,却不说话。
"一个好消息,金小姐,你听着一定也高兴;昨天学校里决定开辟农场了。就是背后那块荒地,不小呢,有十七八亩,每个学生都可以分配到。"
"这是十分有味的事情。"
"也是十分根本的事情。开始是一颗种子,看它发育,看它敷荣,看它结果;还可以看它怎样遭遇疾病,怎样抵抗天行。从这里头领悟的,岂只是一种植物的生活史;生命的秘奥,万物的消息,也将触类而旁通。"
"耕种的劳动也有很高的价值呢。"
"是呀。学习与实践合一,就是它的价值。而且,劳动把生活醇化了,艺术化了;试想,运用腕力,举起锄头,翻动长育万物的泥土,那个时候的心情,一定会喜悦到淌眼泪。"
"新教育!新生活!"金小姐这样念诵。
"实施以后的情形怎样,我可以写信告诉金小姐。"
"这个,"金小姐踌躇了一会,"还是待我回来时面谈吧。我们学校里,学生收到的信都先经合监拆看。虽然谈论教育的事情没有什么,总觉得——"
在微明的星光中,焕之看见金小姐一双晶光的眼瞳向自己这么一闪烁。
"侵犯人家的书信自由!我知道这样干的女学校很不少。这也是教育界的大黑暗!"焕之忿然说。
这时候,前街的锣鼓声和人声一阵阵地沸扬起来,中间碎乱地夹杂着丝竹的吹弹,女人小孩尖锐的喊笑,还有结实的爆竹声。大概东栅头的灯会同其他几起灯会会合在市中心,几条龙灯在那里掉弄起来竞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