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架电钻,才有可能刨出点儿正经值钱东西。
东西藏得深虽然安全,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如果时间太久,容易忘了位置。
存折,证件,甚至报销发票,杂七杂八分散在各个隐蔽角落,抽冷子要找哪样,一下都未必想的起来。
张杨目前就遭遇了这个问题。
他隐约记得债券凭证放在东屋某个地方,但是脑子拧住了,说啥都想不起来。韩耀顺墙头把张容递到隔壁老张家,让他跟月英家闺女玩儿两个小时,回家就见屋里一片狼藉,遭贼了似的。张杨脚踩板凳抻直手臂去扯顶棚吊柜,柜里摞得高高一叠,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被挪出来一半,颤巍巍横在边缘,前后晃了两晃,“哗啦――”坠落,噼里啪啦接连砸在张杨脑袋上。
被爆头的张杨瘫倒在地,压在杂物最底层,惨烈的乱挥手臂,韩耀上前将他挖出来,笑道:“干嘛啊你,这是耗子成精了要盗洞?”
张杨凌乱不堪,从杂物堆中爬起,愤恨的给自己踢出一圈空地,俯身开始逐个翻找,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债券凭证。
韩耀也不帮他,叼着烟,蹲在边上瞅他直乐。
“没有……没有……这儿也没有,操蛋。嗯?”张杨两手端着一个纸箱,开口朝下粗暴的晃动,里面东西轰隆隆散落一地,最后隔了两秒,轻飘飘落下一张纸。
“这是啥时候的票子?”他眉头微蹙,拾起细看,原来是张黑白照片。
照片边缘毛糙,泛着陈旧的黄,裂痕遍布,右上角已经掉了。上面三十多名少年少女站成三排,拥簇着一位中年男人,背后两幢平房,里倒歪斜。
正面上方印着一行破碎断裂的楷字――北海路中学三年一班?摄于一九七六年六月
韩耀往嘴里送烟的动作一滞,从张杨手里拿过相片,定定地端量,眉眼不自觉微微上扬。
这是他回韩家翻墙偷户口那次,从煤棚子夹板里找证件时,从韩母随手塞得杂物连带着一起掏出来的。韩耀活了这小半辈子,几乎没留下过什么影像,以前也不懂珍惜,拿回家看也不看,胡乱丢放在哪处也不记得,恐怕早已遗失。当时韩耀想,这可能是他学生时代仅存的一张相片了,于是夹在户口本里带了回来。
“我找好几年都没找见,整半天是让你给藏起来了。”韩耀唏嘘道,干脆撩起衣摆,盘腿坐在地毯上,将照片置于张杨面前,问:“能看出哪个是我不?”
张杨眼睑半垂,逐个扫视,然后食指点中第二排最左的男孩,笑道:“这个。大粗眉毛跟你现在一个样儿。”
韩耀挑眉:“你还挺有眼力。”
“那必须。”
张杨夺过韩耀手里的半支烟,得意洋洋叼着嘴里,举起照片平视,仔细端详。
少年时代的韩耀与现在相比较,竟没有很大变化,只是那时韩耀高却削瘦,不似现在腰背健壮。
男孩十六七岁,五官还未褪去青涩,独自立在最边上,跟身旁的同学稍稍隔了段距离,所以没被旁人遮挡。身上的破烂衬衣,肥大的不知原本属于谁的旧长裤,断了三根带子的旧凉鞋也都完完全全暴露在镜头下。
韩耀笑着说:“看不出来吧?我当时穿的其实是女士凉鞋,我妈淘汰的破鞋,还他妈是粉红色,幸亏不是彩色照片,忒磕碜。”
张杨诧异,韩耀嘴角仍挂着笑,淡淡道:“一年四季都是这双鞋,夏天这么穿,冬天裹精薄的一层棉花,接着穿。嘶,我记着好像穿了有两年多,后来韩熠的皮鞋不乐意穿了,才他妈轮到我换鞋,操。”
“当年过得简直……别提了,爹不疼娘不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韩耀蓦地压低声音,煞有其事的跟张杨分析:“小时候也是傻了,你不知道,洪辰他妈想把我抱他家养来着,你说当时趁洪辰家搬走,我跟着一起跑了多好,要真那样儿的话,我往后的生活可大不一样了。”
张杨对韩耀的过往一直不甚了解,也不愿去问。
毕竟不愉快的昔年往事,不管用那种方式问出口,都像揭人伤疤似的,他不想让韩耀想这些烂糟事,心里不痛快。
然而现在透过这张相片,透过韩耀的讲述,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真切的触摸到了那时的韩耀。这是第一次,听他如此详细的叙述曾经的生活。
韩耀拍着膝盖不住感慨,张杨鼻头发紧,有种掉进泔水桶里的错觉。惊诧,然后酸甜苦辣混杂的说不清什么滋味儿充斥在喉头,还泛起难以抑制的恶心,像溺在里头爬不出来了般,心里发恨。他噎了口气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顺不下去,半晌,才道:“这么……邋遢,学校里有人瞧不起你么?”
“有――海了去了!”韩耀叹道。
“但是没人敢撩骚我。”他又说,“谁撩骚我我削谁,后来给这帮犊子捋的,看见我跟看见爹似的。我说一声‘你过来’,他们撒丫子就g没影儿。”
这话说完,韩耀自个儿先乐了,张杨紧抿着唇,也跟着挑了挑嘴角。
笑着笑着,韩耀吁气,缓声道:“小时候要啥啥没有,在外头挨揍,回家也挨揍。那是咬牙挺着活过来的啊,白天挨一个白眼,晚上做梦都咬牙,想着有朝一日老子比你们都强。不过后来也不拿他们当回事了。再后来,谁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狗眼看人低,跟狗计较个毛呢,是吧。再到遇见你,日子慢慢儿也好过了。”
“……但是那滋味儿,你要是尝过一遍,死都不带想尝第二遍的。”
韩耀自身后拥住张杨,脸埋进他的颈窝,低声道:“有时候我也总寻思,要是……我妈跟别人的妈一样,对我……哪怕家里穷没吃没喝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对我好点儿,别人家小孩享受到的,我也能享受到……”
“咱俩是一家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去年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内电影,就连后妈也没――”
韩耀的声音中有隐忍的哽咽,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伏在张杨颈间,久久再没出声。
天半黑时,张婶儿顺墙头往里喊人,韩耀起身去抱孩子。
院墙边传来韩耀不乐意的训斥声:“小臭崽子你再踹张容一下试试?信不信我给你扔房后去。”
张容狐假虎威的小动静立刻跟上:“她还把我当马骑!”
张杨不知道韩耀掉没掉眼泪,他用手背蹭了把鼻涕,仍忍不住去看照片上的韩耀。
明明贫穷寒酸,却笑得肆意,丝毫看不出经受过苦难,恍然就是一名七十年代里意气风发的大好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