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抱着花花哭了半宿,从压抑到放肆,从哽咽到嚎啕,整个十七号乃至整个监区就听我一个人撕心裂肺,噪音污染堪比生化武器。但,没有人过来制止我。值夜班的王八蛋没有来,隔壁屋的哥们儿没敲墙,周铖安静地“睡着”,金大福只留给外界一个宽广后背,连一个翻身都没有,而一向最没耐心的小疯子,竟也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床上,一声不吱,只眨巴着大眼睛时不时关切地望向我这边,可一旦被发现,又特紧张地缩回去,像极了猫鼬。
由始至终,花花都没有松开我,以至于第二天他甚至抬不起胳膊。
事后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没有花花,如果没有他那份死不撒手的执拗,或许冯一路在那个夜晚就会跟着老头儿一起去了。哪怕肉体尚存,精神也必定湮灭。
但事实是,我挺过来了。
当次日一早,阳光洒进十七号,我仿佛在淡金色的光晕里看见了老头儿,他还是那一百零一号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紧皱的眉头里全是对我的不满,但这一次他没来得及骂我,而是整个人越飘越远,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清晨微潮的空气里。
我静静望着窗口,久久,似乎这样就能送他最后一程。
哭完了,难受完了,日子总还要过。但人不是机器,按个开关就能收放自如,所以那之后我还是消沉了一段日子。倒不严重,只是话少了,饭量少了,笑容少了,惹事也少了。
十七号的同志没什么意见,特贴心地谁也不提这话茬儿,连小疯子都破天荒地收了欠嘴,没一句冷嘲热讽,花花更是不用说。以往我要上赶着去贴人,现在换人过来陪我了,不至于走哪儿跟哪儿,但只要你一环顾,准保能在方圆十米内把他逮着。
唯独俞轻舟。
那家伙真叫一个没眼色,铁石心,西王母转世。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贵,”那天放风我正站在操场边缘远目眺望,这厮从背后拍我肩膀,语重心长,“让冯三八快点回来吧。”
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就这样在我的消沉中悄然过去。
这天清晨,我刚刚下床没等伸懒腰,先连打了六个喷嚏。一屋子人马上看我,跟听见防空警报了似的,我耸耸肩,倍儿自信地宣布:“肯定谁想我呢,这思念真是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
“谢谢,”周铖毫不留情打断我,优雅微笑,“换季了。”
小疯子跟那儿刷牙呢还偷着乐。
我刚想呲儿他一句也不怕吞了牙膏,什么东西忽然从天而降,直接把我脑袋罩上了,视野顿时一片漆黑。我没好气地把那玩意儿抓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长袖囚服。
谁他妈多管闲事啊,我皱眉抬起头。
花花近在咫尺,静静看着我。
半秒犹豫都没有,我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满腔腹诽瞬间化作和煦春风:“弟你太贴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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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福正好拉完屎从厕所里出来,觉出气氛有点怪,问:“怎么了?”
周铖哭笑不得:“这事儿可不太好表述……”
“有什么难的,”小疯子插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冯一路恢复正常啦!”
金大福一脸恍然,悟了。
花花依然在全神贯注地刷牙,我瞧着他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群家伙,忽然就有点眼睛发酸。当然这可不能让他们瞧出来,不然老子就丢人丢大发了。所以我背过身,卖力叠被,一边叠,一边在心里和老头儿说话――
嘿,瞧见没,那刷牙的是我兄弟,这仨不着调的是我哥们儿,我是被你丢这世上了,但不至于孤苦伶仃,我现在很平安,将来,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你看着就是了。
月底,监狱安排我们去种树,我还以为是劳动改造翻了新花样,终于离开厂房拥抱大自然了,哪知从上车到郊外,从刨坑到填土,随行的摄像机就没断过电。小疯子探来消息,说该摄制组大有来头,将来片子剪出来,没准儿要在中央播的,原本蔫了吧唧的我们瞬间打了鸡血,哪还管是不是政绩工程,那叫一个卖力。
撒最后一锹土的时候,摄影机已经移走。
监狱长在“思过林”的石碑旁对着摄像头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监狱建设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收回目光,我用铁锹把土拍实,认真得一丝不苟。
回程的车上,我频频回顾,小疯子调侃,放心吧,你都快把土拍成水泥了,保准屹立不倒。我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树下埋葬着旧的冯一路,一个永远都不需要再见天日的东西。
零七年的秋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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