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的批评压力总是有的,于是领导们坐不住了,在某个难得放晴的午后,组织各监区一楼犯人集体搬迁。原本的八人间变成了十人间,而十七号则塞进来一个,变成六人间。
彼时我们这些不需搬迁的安逸分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大生产,但对于新成员的好奇气泡却在心里慢慢升腾。小疯子问我,你觉得搬咱屋来的会是个犯什么事儿的?我搞不懂这有什么可探讨的,于是问,有什么区别么?小疯子说当然有,杀人放火的通常不好惹,来了就是一霸,偷鸡摸狗的最好了,可以随便欺负。我真不想鄙视他,但,架不住你逼我啊。于是我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然后龇牙乐,还是来个金融犯吧。
但谁都没有想到,当晚我们回去的时候,十七号已经人去楼空。原来中午的放晴并非难得――市气象台传来最新消息,降雨带已向东漂移,我市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过去了。狱领导难得实地走访,发现一层监舍水位已经有所回落,于是一声令下,乔迁大军收拾行囊,原路返回。
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这位险些成为室友却最终擦肩的家伙到底是圆是扁,是惯偷还是抢劫犯。因为业余生活实在乏味,这又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支撑我们度过炎炎夏日。
“知识竞赛?”
这天晚上收工回监舍,去狱刊编辑部支援的小疯子带回了内部消息。
“嗯,这不七一了嘛,迎接建党,搞点花头。”小疯子不知从哪儿弄的苹果,红彤彤,圆鼓鼓,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瞧着就和小卖铺那些便宜货不是同个档次。
我咽了咽口水,心说冯一路你得挺住,又不是夏娃,哪能让一个苹果给诱惑了。
“以监区为单位,”小疯子腮帮子鼓囊囊的,还不忘继续,“每监区派出两队,每队五个人,以监舍为单位……”
“你不是想让咱号儿参加吧,”金大福皱眉插话,“知识竞赛,听着就挺二逼的。”
小疯子轻蔑地瞥他一眼,凉凉道:“前三名,每队每人各加十分,第一名,每队每人二十。”
金大福惊了:“操,那加上去年小合唱的分数不是够申减了?!”
申请减刑,简称申减。
小疯子露出“你以为呢”的鄙视眼神。
“那还等啥,报名啊!”金大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此前认为是二逼的队伍。
小疯子转过头来,问:“你呢?”
我摊摊手:“鄙人恶贯满盈,顶多抵消掉小黑屋的扣分。”然后在小疯子横眉冷对之前,又咧开嘴补上一句,“但是苍蝇再小也是块肉啊,有总比没有强。”
小疯子微笑,满意了,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看向周铖:“喂。”
周铖放下书,好整以暇地回望,仿佛在问:有何贵干?
我抿紧嘴,不让自己乐得太明显。周铖这厮绝对是故意的,之前我一直认为他对小疯子明里暗里的讽刺不介怀,现在越来越发现,人家有的是招儿报复。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回防。
果然,容恺憋了半天气,挤出仨字儿:“来不来?”
周铖天真地歪头:“苹果你都吃一半儿了。”
“谁说要给你苹果了!我问你知识竞赛,来不来!”
“哦……我想想。”
“靠!”
小疯子踹了脚凳子,不吱声了。周铖也是能人,居然拿起书又看起来。如此这般,十七号在令人抓狂的寂静里度过漫长的五分钟,然后在小疯子准备上床装死时,天花板方向飘飘荡荡下来一声叹息:“好吧。”
那叫一个勉为其难。
我觉着小疯子要内伤。
但我半点不同情他。问了一圈儿,却不问花花,我承认对此颇有微词。就算花花没办法抢答,去了也绝对就是个充数占便宜的,可你也总得问上一句吧。俗话说的好,大白菜还有尊严呢,何况花花乎?
“花花,你呢,”他不问我问呗,反正这事儿我也干过不少了,“也够减刑了吧,一起来呗。”
花花趴在上铺,听见我问,便四处找笔想写字,不料被小疯子抢了先――
“他肯定来啊,白占便宜的好事儿。不过他肯定不够申减,顶多把那半年加刑抵掉。”
我愣住,下意识瞪大眼睛看向花花,你妈谁也没和我说这孩子还有加刑半年的事儿啊!
花花低下头,不看我,刚找到的纸被他攥在手里,已经起皱。
然后我听见周铖淡淡地说:“前年他和人打架,把人打得挺厉害,虽然后来查出来是那人先欺负他的,但还是加刑了。”
前年?那不是我刚进来那年么?
“骨折那次?”我记得刚进来的时候花花胳膊挂着夹板的。
“不,上半年的事儿。”周铖继续道,“骨折那次是后来了,所以他咬死了说是流水线上摔的,俞轻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深究。”
“但其实也是跟人打架?”
“你可以用膝盖想一想,”小疯子憋不住又插嘴了,“从凳子上面摔下来能骨折?除非你是一个后空翻摔下来的。”
我心里翻腾着,慢慢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了。花花为什么被欺负得那么狠,因为他害怕加刑,所以不敢明目张胆的打架了,只能找时机偷偷报复,但人家也不是傻子,谁会落单让你下手?所以……
操,不想了,反正都过去了,近半年俞轻舟看得严,放风时间花花也都是在打球,那些烂事儿再没发生过。
起身走过去,把花花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用力扳过来。我站在地上,胳膊扒在上铺,凑得极近,一张嘴就能咬掉他鼻子似的:“要是把这半年抵消掉,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花花飞快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愣在当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包裹住我的心脏,暖融融,热乎乎。被人惦记的感觉挺不赖,我想。
花花写的是:比你晚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