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就会把出身价抬到和蚊帐一样的高度,只要一想到我曾经是个什么人物,就能让我用勇气和尊严来抵挡一个小小庄主的欺压!”
我就这样喋喋不休地对他唠叨,希思克利夫渐渐地也舒展开了眉头,开始表现得挺高兴了。正在这时,一阵从大路上传来进了院子的辚辚车声,把我们的聊天打断了。他跑到窗口,我跑到了院子里,刚好看见林顿兄妹俩从家用马车中走下来,裹着大氅皮裘。恩肖这一家人也从他们的马背上跳下来,他们在冬天常常骑马去教堂的。凯瑟琳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把他们带到大厅里,安置在火炉前,他们的白脸很快烤得有了血色。
我催我的同伴现在要赶快收拾,让人家见识下他的和气,他非常愿意地照我的话去做了。可是运气有些倒霉,他一打开从厨房通过来的这边门,欣德利也正打开另一边门。他们迎面相遇,主人一看见他干干净净、快快乐乐的,就开始冒火了——或者,也许因为自己答应过林顿夫人的话要守信用吧——猛然一下把他推回去,而且怒气冲冲地吩咐约瑟夫:“不许让这家伙进这间屋子——把他送到阁楼里去,宴会不散别下来。要是让他跟他们在一起待上一分钟,他就要用手指头塞到果酱蛋糕里去,还会偷水果哩。”
“不会的,先生,”我忍不住搭腔了,“他什么也不会碰的,他不会的。而且我想他也应该和我们一样,他有他那份好吃的点心。”
“要是在天黑以前我在楼下碰到他,就叫他吃我一顿拳头,”欣德利吼着,“滚,你这二流子!什么?你还想打扮成公子哥儿,是不是?等我抓住那些漂亮的卷发——看看我会不会把它再拉长一点儿!”
“它们已经够长的啦,”林顿少爷说,从门口窥看着,“我真奇怪那些头发怎么没让他头疼。那就像马鬃盖在一匹小公马的眼睛上面!’
他说这话时是抖着胆子讲的,绝无侮辱他的意思。可是希思克利夫的那种烈性子哪能容忍在那时候甚至似乎已经当做情敌来痛恨的那人的傲慢表现。他抓起一盆热苹果酱,这是他顺手抓到的头一件东西,整个向说话的人的脸上和脖子上泼去。那个人立刻开始了一阵号啕,引得伊莎贝拉和凯瑟琳都连忙跑到这边儿来。
恩肖先生马上抓起这个元凶,把他押到自己的卧房里去。毫无疑问,他在那儿一定采用了粗暴的手段,让他那股火气凉下来,因为他再次回来时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我拿起擦碗布,恶狠狠地揩着埃德加的鼻子和嘴,说这是他多管闲事的报应。他的妹妹开始哭着要回家,凯茜站在那里满脸涨得通红,惊慌失措。
“你根本不应该跟他说话!”她教训着林顿少爷,“他刚才脾气不好,这会儿你已经把这一趟拜访给搞砸啦。他还会挨鞭子,我可不愿意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饭啦。你干吗跟他说话呢,埃德加?”
“我没有,”这个少年抽泣着,从我手里挣脱出来,用他的白麻纱手绢把剩余的清洁工作干完,“我答应过妈妈我一句话也不跟他说,我什么也没有说。”
“好啦,别哭啦,”凯瑟琳用轻蔑口气作了回答,“你并没有被人宰。别再捣乱了。我哥哥来啦,安静些!嘘,伊莎贝拉!有人伤着你了吗?”
“来,来,喏,孩子们——坐到你们的位子上去吧!”欣德利匆匆忙忙进来大声说,“那个小畜生倒把我浑身搞得挺暖和。下一回,埃德加少爷,就用你自己的拳头打吧——那会让你胃口大开!”
一看见这香味四溢的筵席,这小小宴会的相聚者们都安定下来。他们在骑马之后早已感觉很饿了,所以很容易就被安抚得妥妥帖帖,因为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
恩肖先生切着大盘的肉,女主人的谈笑风生使他们高兴起来。我站在她椅子背后侍候着,而且很难过地看着凯瑟琳,她毫无眼泪的眼睛带着漠然的神气,开始动手切起面前的鹅翅膀。
“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孩子,”我心想,“她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就把她从前游玩的伙伴给撇开啦。她竟然这样自私。”
她叉起一点儿东西送到嘴边,随后又把它放下了。她的脸绯红,眼泪涌出来。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赶紧钻到桌布下面去掩盖她的感情。没过多久,我意识到自己说她无情无义是错的,因为我看出来她一整天都在坐立不安,经受煎熬,苦苦想着找机会自己待着,或是去看看希思克利夫——他已经被主人关起来了——照我看来,她想私下给他送吃的去。
晚上我们有个舞会。凯茜请求这时把他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林顿没有舞伴。她的请求没成功,我奉命来补空缺。这种活动使我们兴奋,它驱散了一切忧郁和烦恼。吉默顿乐队的到来,让大家情绪更高了。这乐队有十五个人之多——除了歌手外,还有一个小号、一个长号、几支单簧管、巴松、法国号角和一把低音提琴。每年圣诞节,他们挨门挨户到所有的体面人家演奏,收点捐款。能听到他们的演奏,我们都认为是头等乐事,等到一般的颂主诗歌唱之后,就请他们唱歌曲和重唱。恩肖太太爱好音乐,所以他们演奏了不少。
凯瑟琳也爱好音乐,可是她说在楼上听会动听些,于是,就摸黑上了楼,我也跟着走开。他们把楼下大厅的门关着,根本没注意我们,因为那屋里挤满了人。她没有在楼梯口上停下,却往上走,走到禁闭希思克利夫的阁楼上,叫唤他。有一会儿他执拗地不理睬。她继续叫下去,终于说服了他,隔着木板与她交谈。我撂下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自己交谈,直等到我推测歌要唱完而那些歌手要吃点东西了,才爬上梯子去提醒她。
我在阁楼外面没找到她,却听见她的声音在里面。原来这小猴子是从另一个阁楼的天窗爬进去,沿着房顶,又爬进这间阁楼的天窗。于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哄出来。
等她真的出来时,希思克利夫也跟她来了。她坚持要我把他带到厨房去,因为我那位伙伴约瑟夫,为了躲避他所谓的“魔鬼颂”,到邻居家去了。
我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无意鼓励他们玩这种把戏,可是这名囚犯自从昨天午饭后就没吃过,我就默许他糊弄欣德利这一次。
他走下楼去了,我搬个凳子叫他坐在火炉旁,给他一大堆好吃的。但是他生病了,吃不下,我本想犒劳他一番,却是白费心思。他两个胳臂肘支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一直在那不声不响地沉思着。我问他想些什么,他绷着脸回答:
“我在想怎样报复欣德利。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办成就行,希望他不要在我报复之前就死掉。”
“你真不害臊,希思克利夫!”我说,“惩罚恶人是上帝的事,我们应该学着宽恕别人。”
“不,不应该让上帝来了却我这个心愿,还要由我自己来了。”他回答,“但愿我能知道最好的办法才好!别管我,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这样在我想办法的时候,就不觉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伍德先生,我忘记了,这些故事是不能让你消遣的。我真是讨厌,竟絮叨到这样地步。你的粥凉啦,你都打瞌睡啦!你要听的所有关于希思克利夫的历史,本来我三两句就可以讲完的。
女管家这样打断了自己的话,站起来,正要放下她的针线活,可是我觉得离不开壁炉,而且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坐着吧,迪恩太太,”我叫着,“坐吧,再坐半个钟头!你这样悠闲自在地讲故事,真是太好了,正合我的意,你就用同样的口气继续讲完吧。我对你所提的每个人物多少都感到有兴趣。”
“可是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先生。”
“没关系——我不习惯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的。对于睡到十点钟才起床的人来说,一两点钟睡已经够早的啦。”
“你不应该睡到十点钟。早上最好的时间在十点以前就过去啦。一个人要是到十点钟还没有做完他一天工作的一半,那剩下的一半很可能就干不完了。”
“不管怎么样,迪恩太太,还是再坐下来吧,因为明天我打算把夜晚延长到下午哩。我已经预感到,我起码要得一场重伤风。”
“我希望不会,先生。好吧,你非要来听,但你必须允许我跳过三年,在那期间,恩肖夫人——”
“不,不,我不允许这样搞法!你熟悉不熟悉那样的心情:如果你一个人坐着,猫在你面前地毯上舐它的小猫,你那么专心地看着这个动作,以致有一只耳朵猫忘记舐了,就会使你大不高兴?”
“我该说,那是一种很懒散得出奇的心情性子。”
“恰恰相反,是一种精力旺盛得令人讨厌的心情。我的心情现在正是这样。因此,你要详详细细地接着往下讲。我看出来住在附近这一带的人比城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居民能获得更多的好处,这就好比地窖里的蜘蛛见着茅舍里的蜘蛛,获得更多的好处一样。不过这种越来越深的吸引力并不完全来自冷眼旁观者的心境。他们确实更认真更自在地过着日子,不大顾及那些表面变化的和琐碎的外界事物。我能想象在这儿,几乎可能存在着一种忠贞不渝的爱情;而我过去一向坚定不移地相信:任何爱情都难维持到一年。一种情况像是把一个饥饿的人,安放在仅仅一盘菜前面,他可以精神专注地大嚼一顿,毫不怠慢它。另一种情况,是把他领到法国厨子摆下的一桌筵席上,他也可能从这整桌菜肴中同样享用了一番,可是每一份菜肴在他们的关注和回忆中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啊!等你在这儿熟了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这儿跟别地方的人是一样的。”迪恩太太说,对我这番话多少有点不可理喻。
“原谅我,”我搭腔,“我的好朋友,你自己明明就是你刚才那种断言的一个反面证据。我一向认为的你们这一阶层人所特有的东西,而你的言谈举止却没有一点点本阶层人痕迹,你只是稍稍有点乡土气罢了。我肯定,你比一般仆人想得多很多。你不得不培养你思考的能力,因为你没有机会让自己的生命消耗在愚蠢的琐事中。”
迪恩太太大笑起来。
“我的确认为我自己是属于一种脚踏实地、通情达理的人,”她说,“这倒不一定是由于一年到头住在山里,老是看见那几张面孔和老套的动作,而是因为我曾经受过非常严格的管教,它给了我智慧;还有,我读过的书比你想象的还多些,洛克伍德先生。在这间书房里,你无论拿出一本书来,我都没有没念过的,而且阅读完每本书我都有所助益。除了那排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还有那排法文的没读外,但我也能分辨得出那些书来。对于一个穷人的女孩,你所能期望的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只是,如果你希望我像闲聊一样,把整个来龙去脉都要细讲,那我就这样说下去,也不把三年都跳过去,就从第二年夏天讲起——一七七八年的夏天,也就是差不多二十三年以前的事。”